我拿起玉箸,手指微微發(fā)顫,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味同嚼蠟。吃了小半碗,便放下筷子,用絹帕按了按嘴角,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愁緒和驚惶。
“我…我吃好了?!甭曇艏?xì)弱,帶著剛哭過的沙啞。
含珠示意宮女撤下膳食,淡淡道:“夫人臉色不好,可是昨夜未曾安寢?陛下吩咐了,讓您好生靜養(yǎng)。”
將養(yǎng)?圈禁還差不多。
我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像個完全失了主張、任人擺布的偶人。
殿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收拾碗碟的輕微磕碰聲。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尖利的女聲穿透門板,像指甲刮過琉璃。
“放肆!本宮要進(jìn)去瞧瞧那位新來的‘妹妹’,你們這些狗奴才也敢攔?”
是林雪姝的聲音!
來了。比我想象的更快,更沉不住氣。
我的心猛地提起,不是怕,是興奮。魚餌剛放下,最兇的那條魚就迫不及待地咬鉤了。
含珠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快步走到門邊,并未開門,只揚聲道:“貴妃娘娘息怒。漪蘭殿乃陛下親口吩咐讓姜夫人靜養(yǎng)之地,未經(jīng)傳召,任何人不得擅入。還請娘娘不要為難奴婢們?!?/p>
門外,林雪姝像是被這話激怒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歇斯底里的尖刻:“靜養(yǎng)?本宮看是藏污納垢!不知哪個窯子里爬出來的賤蹄子,也配臟了宮里的地界?滾開!再不讓開,本宮扒了你們的皮!”
緊接著是推搡和宮女的驚呼哀求聲。
含珠臉色沉靜,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適時地表現(xiàn)出極大的恐懼,臉色煞白,身體往后縮,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眼淚在眼眶里迅速聚集,搖搖欲墜。
“我…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完美的受害者形象。
含珠轉(zhuǎn)回頭,聲音提高了些許,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貴妃娘娘!您若執(zhí)意要闖,奴婢只好立刻去稟報陛下和太后了!驚擾圣駕、沖撞宮規(guī)的罪名,娘娘三思!”
門外瞬間安靜了一瞬。
顯然,“陛下”和“太后”這兩個詞,多少還是有點分量的。
林雪姝再囂張,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抗旨,尤其是在皇帝新鮮勁頭正盛的時候。
“好…好得很!”門外,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淬滿了毒汁,“一個個都反了天了!幫著那起子狐媚子跟本宮作對!”
她沒再強行闖入,但也沒走。
腳步聲在門外來回踱著,像困獸。
然后,她猛地停住,聲音陡然變得陰冷黏膩,隔著門板,精準(zhǔn)地投射到我身上。
“里頭的,給本宮聽好了!別以為爬上了龍床就一步登天!這宮墻高得很,小心站不穩(wěn),摔下來粉身碎骨!本宮倒要看看,你這身騷骨頭,能得意幾時!”
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赤裸裸的惡意和詛咒。
我配合地劇烈一抖,眼淚終于滾落下來,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有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
含珠面無表情地聽著,直到門外的咒罵聲和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她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殿內(nèi)重歸死寂。
我依舊維持著驚魂未定的姿態(tài),肩膀微微聳動。
含珠走過來,遞過一方干凈的帕子:“夫人不必害怕。貴妃娘娘…性子急了些,陛下自有圣斷?!?/p>
我接過帕子,拭淚的手指還在抖:“多謝姑姑…我只是…只是害怕…”
“在這宮里,謹(jǐn)言慎行,安分守己,總能活下去的。”含珠的話像是安慰,又像是警告。
我怯怯點頭,心里卻冷笑。
安分守己?我若安分,姐姐的骨頭早就涼透了。
午膳后,含珠被王瑾叫走,似乎是皇帝有話要問。
殿內(nèi)只剩下兩個小宮女,眼神里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機會來了。
我借口說要歇息,打發(fā)她們?nèi)ネ忾g守著。
獨自躺在榻上,我睜著眼,看著帳頂繁復(fù)的繡紋,耳朵卻捕捉著外面的一切動靜。
果然,沒過多久,窗欞極輕地響了三下。
我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走到窗邊。
一條細(xì)小的縫隙被推開,塞進(jìn)來一個揉成一團的紙團。
我迅速撿起,攥在手心,回到榻上,用被子蒙住頭,才敢展開。
紙上的字跡潦草卻熟悉,是姐姐從前在家時用的筆法,我模仿了三年,早已能以假亂真。
「姝近日心神不寧,頻繁召太醫(yī)問診,疑是舊疾(孕事艱難之癥)復(fù)發(fā),恐失圣心,暴躁易怒。曾私下重金求購助孕偏方。」
「重華宮掌事太監(jiān)周祿,好賭,在外欠下巨債?!?/p>
「陛下近日常獨自于御書房至深夜,似有煩憂,拒見后宮?!?/p>
信息零碎,卻足夠有用。
林雪姝的恐懼和弱點。她身邊人的把柄。還有聞天野的狀態(tài)。
我將紙條團緊,塞進(jìn)嘴里,混著唾液,艱難地咽了下去。
喉嚨被噎得生疼,卻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
這條通往地獄的路,我不孤單。
傍晚時分,王瑾來了,身后跟著一溜太監(jiān),捧著綾羅綢緞、珠寶首飾。
“姜夫人,陛下賞賜?!蓖蹊樕隙阎?,眼神卻銳利如刀,刮過我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的臉。
我跪地謝恩,手指撫過那些冰涼華美的衣料和寶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眩暈和迷戀。
“陛下…陛下厚恩,臣婦萬死難報…”聲音哽咽,情真意切。
王瑾笑了笑:“夫人言重了。陛下說了,讓您安心住著,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他頓了頓,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方才貴妃娘娘去了御書房,哭訴了一番,說是底下奴才不懂事,沖撞了漪蘭殿。陛下…似乎有些不悅。”
我猛地抬頭,眼中迅速蓄滿淚水,拼命搖頭:“不!不關(guān)貴妃娘娘的事!是臣婦不好…是臣婦惹娘娘生氣了…”
表現(xiàn)得像個被嚇破膽、拼命想把事情按下去的小可憐。
王瑾眼底閃過一絲了然,似乎很滿意我的“懂事”和“怯懦”。
“夫人寬心,陛下圣明,自有公斷?!彼笱艿匕参苛艘痪洌銕穗x開了。
我看著那些賞賜,臉上的恐懼和感激慢慢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嘲諷。
聞天野的不悅,恐怕不是對林雪姝,而是對她這般沉不住氣,打擾了他的“雅興”,破壞了他精心布置的掌控游戲。
他在用賞賜安撫我,也是在用林雪姝的鬧事警告我。
真是…天真的帝王心術(shù)。
夜里,聞天野沒有來。
但這漪蘭殿,卻并未平靜。
子時過后,萬籟俱寂。
我突然被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聲驚醒。
不是風(fēng)吹樹葉,更像是有人用極慢的速度,在撥動殿門的門閂。
黑暗中,我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縮。
含珠睡在外間,毫無聲息。
那聲音停了片刻,又響起來,更加小心,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
是誰?林雪姝派來滅口的?還是這宮里其他看不慣我這“一步登天”臣妻的人?
冷汗瞬間浸濕了寢衣。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手指悄悄摸向枕下——那里藏著一支磨尖了的銀簪,姐姐留下的唯一遺物。
門閂似乎被某種薄而韌的東西卡住,正被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挪開。
死亡的陰影,順著那細(xì)微的聲響,爬滿了整個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