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兇兆民國十二年,秋。華北的天,灰蒙蒙的。剛經(jīng)過幾場兵災(zāi),
通往平州城的官道兩旁,盡是荒蕪的田地和高低不平的彈坑,幾面破爛的軍旗半埋在泥里,
風一吹,簌簌地響。這世道,活氣兒像是被抽干了,只余下滿目的瘡痍和死寂。
一輛烏篷騾車碾著坑洼的土路,吱呀作響,慢騰騰地往前挪。趕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
叫老陳,一身短打粗布衫,面孔曬得黧黑,一雙手骨節(jié)粗大,
是常年吃杠房飯、與棺材黃土打交道留下的印記。他啐了口唾沫,
扭頭朝篷子里悶聲道:“張先生,您瞧這光景……要說這李家,祖上也是闊過的,
在平州城里跺跺腳,四城亂顫。可這二年,嘿,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
倒霉事兒一樁接一樁,就沒個消停!”車內(nèi)被稱為“張先生”的人,靠著車壁,眼半闔著。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藏青湖縐長衫,身形清瘦,面容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倦怠和疏離。
他叫張淮瑾。腳邊放著一只舊藤箱,里面是羅盤、銅錢和幾卷翻毛了邊的風水秘本。
聽到老陳的話,他眼皮動了動,聲氣平穩(wěn),卻透著一股子時運不濟的寥落:“浮沉興衰,
本是常理。遭逢亂世,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何談家業(yè)?!薄翱梢矝]這么個敗法!
”老陳縮了縮脖子,聲音壓得更低,像是怕被風吹散了,“聽說他家那最大的綢緞莊,
年前一把天火,燒得精光;二少爺騎馬摔斷了脊梁,成了癱子;最邪門的是那位大小姐,
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這才火燒屁股似的要請人看祖墳。早先的威風哪去了?
”張淮瑾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嘲弄。風水師?放在前清,
他家祖上還是欽天監(jiān)里有點名號的人物,專給皇家陵寢點穴。如今帝制崩了,
王爺貝勒們自身難保,誰還理會這尋龍捉脈的勾當?他這點家傳的本事,
也只好用來應(yīng)付這等鄉(xiāng)紳富戶的“疑難雜癥”,混口飯吃罷了。騾車晃蕩著駛近城門。
幾個穿著灰布軍裝、斜挎著漢陽造的兵油子歪在城門洞下,
眼神混濁又刁鉆地打量著進出的人流。老陳熟門熟路地摸出幾個大子兒塞過去,
領(lǐng)頭的班長掂了掂,才懶洋洋一擺頭,放他們進去。李家大宅在城西,高墻圍攏,門樓森嚴。
只是那黑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暗啞無光,石獅子也蒙了層灰敗氣,透著一股家道中落的蕭索。
門口早有管家候著,一見騾車,急步迎上,臉上堆著笑,眼底卻藏著焦灼和打量。
“可是張先生?敝上等候多時了,里面請,里面請。”張淮瑾拎了藤箱下車,略一拱手。
穿過幾進院子,越往里走,越是寂靜。偶爾見著的丫鬟小廝也都縮著肩膀,腳步匆匆,
不敢高聲言語,整座宅子似被一口無形的大鍋扣著,悶得人喘不過氣?;◤d里,
檀香味混著潮氣,也壓不住那股子惶然。李老爺穿著團花緞面的馬褂,卻撐不起衣裳,
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坐在太師椅上,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扶手。他下首,
卻大馬金刀地坐著一個穿灰呢軍裝、腳蹬長筒馬靴的軍官,腰間的皮槍套擦得锃亮,
眼神銳利倨傲,是本地鎮(zhèn)守使跟前的紅人,王副官。見張淮瑾進來,
李老爺像是溺水人抓到了稻草,猛地站起身:“張先生!您可算到了!
”那王副官只撩起眼皮,目光在張淮瑾的舊長衫和藤箱上一掃,鼻腔里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
透著十足的輕視?!袄罾蠣敗!睆埢磋獔?zhí)禮平淡?!凹议T不幸,實在是……無妄之災(zāi)??!
”李老爺也顧不得虛禮,急惶惶地將家中遭遇又說了一遍,比老陳路上講的更詳更慘,
“……藥石無靈,拜神無用!思來想去,必是祖塋風水有變,沖撞了先人,才招來這等禍事!
萬望先生施展妙手,另尋吉壤,遷墳改運,李某傾家蕩產(chǎn)也報您的大恩!
”王副官用指節(jié)叩了叩茶幾,聲如鐵石:“李老爺,鎮(zhèn)守使大人念在鄉(xiāng)誼,
派兄弟我來照看一二。要我說,這年月,兵荒馬亂,出點事尋常得很!何必疑神疑鬼?
怕是有人暗中搗鬼才是真!興師動眾地遷墳,若最后是一場空……”“王副官,
”李老爺急急打斷,冷汗涔涔,“您的好意心領(lǐng),心領(lǐng)了。只是……這祖宗之事,
關(guān)乎闔族氣運,實在不敢怠慢啊?!睆埢磋o立聽著,目光卻倏地移向花廳角落的陰影里。
不知何時,那里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人。是個年輕女子,一身靛藍土布衣裳,
烏油油的頭發(fā)在腦后綰了個髻,面容素凈,一雙眼卻黑得深不見底,空空茫茫。
她懷里抱著個布包袱,形狀有些突兀。見張淮瑾望來,她微微蹲身福了一禮,
聲氣輕淡得像煙:“關(guān)外薩滿,金圣姬。受李老爺之請,前來略盡綿薄。
”王副官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語氣更沖:“怎么又來個端公神婆?李老爺,
你這是慌不擇路了!”金圣姬似未聞其譏諷,只靜靜立著,目光掠過眾人,
投向窗外灰霾的天空,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低語呢喃:“好重的怨滯之氣……”張淮瑾心下微凜。他能觀山形水勢,斷五行生克,
而這女子,似乎直感幽冥。李老爺生怕得罪了哪邊,忙打圓場:“金姑娘是關(guān)外請來的高人,
能通幽明,辨吉兇。與張先生一同勘驗,方為穩(wěn)妥,穩(wěn)妥?!睆埢磋D(zhuǎn)向李老爺,
語氣沉靜:“事不宜遲,請李老爺吩咐備車,我等這就去塋地一看究竟。”他須得親眼看看,
困擾李家的,究竟是時運流轉(zhuǎn),是真有邪祟作梗,還是……埋藏著更陰更惡的根苗。
李老爺連聲應(yīng)了,催促下人備車。王副官冷哼一聲,豁然起身:“成!老子就陪你們走一遭,
倒要瞧瞧能玩出什么西洋鏡!”他手按在槍套上,威脅之意昭然。張淮瑾提起藤箱,
與那薩滿女子目光一觸即分。彼此都窺見對方眼底那一抹深藏的凝重。庭院里秋風打著旋兒,
卷起枯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細碎的陰語,悄然彌漫開來。第二章 兇穴兩輛騾車,
一前一后,碾著城郊的黃土路,往李家祖塋行去。前面車里坐著張淮瑾、金圣姬和老陳,
后面那輛則坐著面色不善的王副官和兩個挎著槍的護兵,馬蹄聲嘚嘚,踏破了荒野的寂靜。
愈往北走,地勢愈見荒涼。秋風卷著砂礫,打在車篷上,唰啦啦作響。
路旁的樹木也多歪斜扭曲,枝杈如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老陳趕著車,
嘴里不住地念叨:“這地界……嘖,越來越不對味了。張先生,您覺不覺得,
這風里都帶著股腥氣?”張淮瑾未答話,只將目光投向窗外。他看的不是景,是“勢”。
遠處山巒走勢,近處水流去向,草木榮枯,土色變換,皆在他眼中化為無形的氣脈流轉(zhuǎn)。
他眉頭漸漸鎖緊。金圣姬則一直閉目端坐,雙手交疊置于膝上,指尖微微顫動。
她那過于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唯有偶爾蹙起的眉尖,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約莫半個時辰后,騾車在一片背靠矮山、前臨干涸河床的坡地前停下。“到了,就是這兒。
”老陳跳下車,指著前方一片略顯凌亂的墳塋。李家祖墳規(guī)模不小,石碑林立,但大多蒙塵,
墳頭雜草叢生,顯然疏于打理。然而,張淮瑾一眼望去,心中便是一沉。此地乍看之下,
確是佳穴。后有山巒為靠,前有(曾有的)曲水環(huán)抱,藏風聚氣。但細觀之,
那作為靠山的矮山,山勢陡峭嶙峋,巖石裸露,如刀劈斧鑿,透著一股兇煞之氣,
并非溫潤綿延的吉山。前方河道早已干涸龜裂,露出灰白的河床,如同大地一道潰爛的傷疤,
非但不能聚財,反而成了泄氣招災(zāi)的敗筆。更詭異的是,環(huán)繞墳地的一片柏樹,
竟有多棵枯死,枝干烏黑,指向天空,而活著的也枝葉稀疏,透著一股死氣。
“好一個‘白虎銜尸’的惡局?!睆埢磋吐曌哉Z,聲音里帶著凝重。這絕非天然形成,
倒像是被人動過手腳,將原本可能的中平之穴,硬生生改成了大兇之地。王副官也下了車,
挎著槍,不耐煩地四處掃視:“荒郊野嶺,幾個土包,能有什么古怪?趕緊看,看完回去!
”他帶來的兩個兵丁也散開來,無所事事地叼著煙卷。李家的管家和幾個下人垂手站在遠處,
不敢靠近。這時,金圣姬緩緩睜開眼,她的瞳孔在晦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幽深。
她并未看向墳塋,而是微微仰頭,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臉色變得愈發(fā)蒼白,
甚至輕輕顫抖了一下?!安恢埂恢故秋L水?!彼曇麸h忽,帶著一絲寒意,
“有東西……被壓在這里,很久了。怨氣深重,已經(jīng)……滲出來了。”老陳聞言,脖子一縮,
下意識地往張淮瑾身邊靠了靠,低聲道:“先生,金姑娘這話……我聽著后脖頸發(fā)涼。
”張淮瑾面色沉靜,從藤箱中取出一個黃銅羅盤。甫一入手,
那羅盤天池中的磁針便劇烈顫動起來,左右搖擺不定,根本無法定位?!按艌鑫蓙y,
陰陽顛倒?!彼谅暤溃抗怃J利地掃過幾處看似隨意的石塊堆積和地面新舊的痕跡,
“這墳,被人動過。而且,動得很毒。”王副官湊過來,瞥了一眼亂轉(zhuǎn)的羅盤,
嗤笑道:“這勞什子破了吧?故弄玄虛!”張淮瑾不理他,持著羅盤,
緩步走向墳地中央最大的那座祖墳。越是靠近,羅針抖得越是厲害,
甚至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金圣姬也跟在他身后,她的腳步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在離墳塋三五步遠處,她猛地停住,抬手捂住了口鼻,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血……好多血……”她聲音細若游絲,只有近旁的張淮瑾和老陳能聽到,
“還有……鐵器和……詛咒的聲音……”老陳腿肚子都有些轉(zhuǎn)筋了。張淮瑾蹲下身,
仔細察看墳塋周圍的泥土。他撥開表面的浮土,手指捻起一點深處的土壤,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股極淡的,難以言喻的腥腐氣味,隱隱傳來。他又注意到墳塋的西北角,泥土顏色略深,
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濕潤些,但絕非雨水所致。“李先生,”張淮瑾站起身,
面色凝重地走向李老爺,“貴祖墳風水確有極大問題,且并非天災(zāi),乃系人為破壞所致。
此地已成絕戶兇穴,若不遷移,禍患不絕?!崩罾蠣斠宦牐樔缢阑?,踉蹌一步,
幾乎癱軟:“果……果然如此!是哪個天殺的害我李家?。∵w!必須遷!
請先生務(wù)必指點吉壤!”“遷墳?”王副官猛地提高嗓門,大步走過來,
眼神銳利地盯著張淮瑾,“你說遷就遷?誰知道是不是你信口開河!動土遷墳豈是小事?
若是沖撞了……沖撞了什么,或者根本沒用,這責任誰擔?”他語帶威脅,
手再次按在了槍套上。兩個兵丁也立刻警覺起來,站到了他身后。
張淮瑾坦然面對著他的逼視,語氣依舊平靜:“張某所言,皆依據(jù)風水形法。此穴兇險,
昭然若揭。若副官大人不信,可另請高明。只是李家日后若再遭不幸,恐悔之晚矣。
”金圣姬忽然開口,聲音依舊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篤定:“不是沖撞。是驚擾。
下面的‘東西’,已經(jīng)被驚動了。不遷,災(zāi)禍立至。遷……也未必能安然無恙。
”她的話讓在場所有人,包括王副官,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風更大了,
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打著旋,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暗中哭泣。
張淮瑾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立在兇穴之中的墳塋,
又看了看面色慘白的李老爺和眼神驚疑不定的王副官,
最后與金圣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對視一瞬。他知道,這事,絕不僅僅是遷個墳?zāi)敲春唵瘟恕?/p>
第三章 動土回到李宅,花廳里的氣氛比出發(fā)前更加凝滯。
檀香燒出的煙氣都仿佛沉重得飄不動,郁結(jié)在梁椽之間。李老爺癱在太師椅里,面如金紙,
捧著茶杯的手抖得厲害,盞蓋磕著杯沿,發(fā)出細碎又刺耳的聲響。
王副官也不再大馬金刀地坐著,而是在廳中來回踱步,軍靴敲在青磚地上,橐橐作響,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他眉頭擰得死緊,眼神陰鷙地掃過默立一旁的張淮瑾和金圣姬。
“人為破壞?”王副官猛地停步,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李老爺,你仔細想想,
你們李家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要用這等陰毒手段來絕你的戶?”李老爺聞言,抖得更厲害,
嘴唇囁嚅著:“沒……沒有啊……我們李家一向……一向與人為善,生意場上縱有些磕碰,
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啊……”“與人為善?”王副官冷笑一聲,意有所指,
“怕是擋了誰的路,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吧?”李老爺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恐懼,又迅速低下頭去,連連擺手:“副官大人明鑒,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張淮瑾冷眼旁觀,心中了然。這李家發(fā)跡的背后,
定然藏著不為人知的隱秘,或許與這軍閥、與本地的勢力瓜葛甚深。王副官的緊張,
恐怕不止是嫌麻煩那么簡單。金圣姬忽然輕聲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是何人所為,
眼下并非緊要。墳中之物,怨毒已深,如膿瘡蓄脹,不破不流。遷墳動土,勢在必行,
遲則生變。”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詭異權(quán)威,
讓焦躁的王副官和李老爺都下意識地看向她。“只是,”她話鋒微轉(zhuǎn),
目光掃過窗外漸暗的天色,“破兇穴,啟怨棺,非同小可。須擇極陽之時,備齊鎮(zhèn)物,
行儀禳解,方可一試。否則,邪祟反撲,在場之人,皆難幸免。”老陳在一旁猛點頭,
接口道:“金姑娘說的是!這活兒規(guī)矩大得很!
黑狗血、公雞頭、糯米、墨線、桃木釘……一樣都不能少!還得是正午日頭最旺的時候動手!
”王副官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顯然極不耐煩這些“迷信”的講究,
但金圣姬那句“皆難幸免”和墳地那詭異的景象,終究讓他心生忌憚。
他哼了一聲:“哪來這么多窮講究!要弄就快弄!”張淮瑾沉吟片刻,
對李老爺?shù)溃骸凹热蝗绱?,便定于明日正午動土。請李老爺即刻派人準備一?yīng)器物。另,
需備好新棺及吉穴所在。遷墳之事,宜速決,不宜拖延?!崩罾蠣斎缤プ×酥餍墓牵?/p>
連聲應(yīng)承,慌忙吩咐管家?guī)巳ゲ俎k。當夜,李宅無人安眠。下人們竊竊私語,
臉上都帶著惶惶不安的神色,走路都貼著墻根??諘绲脑郝淅铮L聲鶴唳,
似乎總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張淮瑾在客房中,就著昏黃的油燈,
仔細翻閱著帶來的古籍,推演著可能遇到的情況以及化解之法。窗外,秋風嗚咽,
吹得窗紙噗噗作響。金圣姬的房間則一直靜悄悄的,沒有點燈。她獨自坐在黑暗中,
面前似乎擺著那個奇怪的布包,低聲吟唱著某種腔調(diào)古老而詭異的歌謠,似在溝通,
又似在安撫。王副官則帶著兵,在李宅內(nèi)外加重了崗哨,美其名曰“保護”,
實則監(jiān)視著所有人的動向,尤其是張淮瑾和金圣姬。他臉色陰沉,
幾次按捺不住想強行阻止的沖動,但終究對未知的恐懼壓過了蠻橫。翌日,
已時末(臨近中午11點)。天色卻不算好,灰白的云層低壓著,太陽在云后掙扎,
透下些有氣無力的光。李家祖墳前,氣氛肅殺。祭品、香燭、紙錢已然擺開。
老陳帶著幾個膽大的杠夫,已經(jīng)清理了墳塋周圍的雜草,露出了黑黢黢的封土。
黑狗血、公雞、糯米、嶄新的桃木釘?shù)任镆卜旁谝慌浴M醺惫賻е謽尩氖勘?/p>
站在十幾步外,冷眼看著。李老爺則由兩個下人攙扶著,遠遠地站在馬車旁,瑟瑟發(fā)抖,
不敢近前。張淮瑾換了一身干凈的深色長衫,手持羅盤,再次確認方位。金圣姬則站在墳前,
她已換上了一身色彩更濃重的薩滿服飾,頭上戴著飾有羽毛和銅鈴的神帽,臉上蒙著薄紗,
手中拿著一個系著彩絳的神鼓,周身散發(fā)著神秘而肅穆的氣息。
午時正刻(中午11點至1點)?!皶r辰到!”老陳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聲音在曠野里顯得有些發(fā)虛。金圣姬深吸一口氣,開始擊鼓搖鈴,踏著一種奇異的步伐,
圍繞著墳塋旋轉(zhuǎn)、吟唱。她的歌聲時而高亢尖銳,時而低沉嗚咽,
用的是無人能懂的古老語言,仿佛在與無形的存在對話。風聲似乎都被這歌聲壓了下去,
四周靜得可怕,只有那鼓聲鈴聲和吟唱聲在回蕩,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詭譎。
張淮瑾屏息凝神,仔細觀察著氣場變化。羅盤的指針依舊不穩(wěn),但隨著金圣姬的儀式,
那狂亂的擺動似乎有片刻的凝滯。儀式進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金圣姬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步,朝著墳塋深深一拜。她轉(zhuǎn)回身,
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對著張淮瑾和老陳微微點了點頭。
“可以了……但要快。”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動土!”張淮瑾沉聲下令。
老陳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拿起一把嶄新的鐵鍬,率先插進了墳土里。
幾個杠夫也壯著膽子,跟著挖了起來。泥土被一鍬一鍬鏟開,
露出下面更深的、顏色發(fā)黑的土層??諝庵心枪傻男雀瘹馕叮坪踝兊脻庥袅艘恍?。
王副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緊緊盯著挖掘的地方。突然!
一個正挖土的杠夫“哎呀”叫了一聲,猛地跳開,臉色煞白地指著坑里:“血……血土!
”只見他鐵鍬帶出的泥土中,摻雜著幾縷暗紅發(fā)黑的、如同浸透了鮮血般的土絲,黏稠腥臭!
幾乎同時,原本死寂的墳地周圍,猛地刮起一陣旋風,卷起沙土枯葉,打得人睜不開眼。
那風陰冷刺骨,絕非秋日應(yīng)有的涼意。金圣姬猛地握緊了神鼓,低喝道:“它不愿意出來!
”張淮瑾臉色一變,急聲道:“別停!繼續(xù)挖!老陳,糯米!”老陳慌忙抓起一把糯米,
撒向坑內(nèi)。糯米沾到那血土,竟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響,仿佛被腐蝕了一般?!巴冢】焱?!
”張淮瑾喝道,自己也上前一步,緊盯著坑內(nèi)。杠夫們強忍著恐懼,奮力挖掘。
棺材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那是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但漆色暗淡,
棺蓋上似乎沾滿了同樣暗紅色的污跡。就在棺材完全暴露出來的那一刻?!斑旬敚?/p>
”那厚重的棺蓋,似乎從內(nèi)部被什么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第四章 怨棺那一聲悶響,
如同地獄傳來的撞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正在挖掘的杠夫們發(fā)一聲喊,
魂飛魄散地扔下鐵鍬,連滾帶爬地向后跌退,有幾個腿軟的直接癱坐在了地上,面無人色。
老陳雖早有預料,此刻也是頭皮發(fā)炸,手里的半袋糯米差點脫手,踉蹌著退到張淮瑾身側(cè),
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先……先生!有響動!棺里有響動!
”王副官和他手下的兵丁也是駭然變色。他們慣于沙場廝殺,不信鬼神,可這光天化日之下,
埋在地底的棺材自己發(fā)出撞擊聲,著實超出了他們的認知。兩個兵丁下意識地端起了步槍,
槍口亂晃,不知該指向何處。王副官臉色鐵青,手緊緊按在腰間的槍套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厲聲喝道:“什么玩意兒?!裝神弄鬼!” 但這喝聲里,已然帶了幾分外強中干的虛顫。
李老爺在遠處馬車旁看得分明,聽得真切,嚇得“嗷”一嗓子,兩眼翻白,直接軟倒下去,
被兩個下人慌忙扶住,掐人中,灌熱水,亂作一團。唯有張淮瑾與金圣姬,雖面色凝重至極,
卻還穩(wěn)得住。張淮瑾一步上前,不顧那陰風撲面,死死盯住坑中那口黑漆棺材。
棺木比尋常棺材更為厚重,木質(zhì)黝黑,并非尋常杉木,倒像是陰沉木之類。
棺蓋上并無常見的光滑弧度,反而刻著些模糊不清的紋路,被暗紅色的污穢之物覆蓋大半,
顯得格外猙獰。那一聲撞擊之后,棺內(nèi)竟又傳來細微的抓撓之聲,窸窸窣窣,
聽得人汗毛倒豎。“不是尸變,”張淮瑾聲音低沉而迅速,像是在對抗那股無形的壓力,
“是怨氣凝而不散,觸生人陽氣而激蕩!這棺木、這墳局,都是鎮(zhèn)物!
”他猛地轉(zhuǎn)向老陳:“墨線!桃木釘!”老陳如夢初醒,
慌忙從帶來的家伙事里翻出浸飽墨汁的線盒和幾根削尖的桃木楔子。
金圣姬也已再次搖動神鼓,鈴聲變得急促而尖銳,她圍繞著墳坑疾步行走,
吟唱的調(diào)子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命令和驅(qū)趕的意味,與那棺中逸散出的無形怨念對抗。
她的額發(fā)已被汗水浸濕,貼在蒼白的皮膚上?!皬埾壬?,快!它不肯安息!”她急促地喊道,
聲音里透出力竭的沙啞。陰風更烈,卷起的沙塵撲打在人臉上,生疼。
天空那點可憐的日頭徹底被烏云吞沒,四周昏暗如同黃昏。遠處傳來幾聲老鴰的慘啼,
更是添了十分陰森。張淮瑾接過墨斗,與老陳合力,
將那飽含朱砂墨汁的墨線在棺蓋上迅速彈下數(shù)道縱橫交錯的墨痕。墨線一沾棺木,
那抓撓聲驟然變得激烈瘋狂,整個棺材都開始微微震動!“壓??!”張淮瑾喝道。
老陳和兩個膽大的杠夫慌忙上前,用鐵鍬木柄死死抵住棺蓋邊緣。張淮瑾拿起一根桃木釘,
對準棺蓋前端(對應(yīng)尸首胸口位置),舉起一把鐵錘,運足氣力,猛地砸下!“咚!
”桃木釘入木三分!棺內(nèi)的撞擊和抓撓聲瞬間變成了某種尖銳的、非人的嘶嚎,
仿佛能刺穿耳膜!一股更濃烈的、難以形容的腥腐惡臭從棺木縫隙中洶涌噴出,
熏得人幾欲作嘔?!袄^續(xù)!不要停!”金圣姬的吟唱幾乎變成了嘶喊,鼓點密集如雨。
張淮瑾眼神冷冽,手下不停,又是幾根桃木釘重重砸下,分別釘向棺蓋四角及中部。
每釘入一釘,那棺木的震動便減弱一分,但那彌漫的怨毒之氣卻愈發(fā)濃重冰冷。
王副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握著槍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此刻才真正相信,
這世上確有科學無法解釋的詭怖之事。終于,七根桃木釘死死封住了棺蓋。
棺內(nèi)的聲響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風,漸漸小了。
但那沉甸甸的壓抑感,卻絲毫未減。張淮瑾緩緩直起身,抹了一把額角的汗,臉色并不好看。
封棺只是權(quán)宜之計?!皢ⅰ瓎⒊鰜韱??”老陳喘著粗氣,心有余悸地問。
張淮瑾與金圣姬對視一眼。金圣姬微微點頭,眼神疲憊卻肯定:“暫時壓住了。
但必須盡快移走,此地不能再留。”“啟棺!”張淮瑾下令,“動作輕緩,切勿損毀棺木!
”杠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次上前,套上繩索杠子,喊著號子,
小心翼翼地將那口被墨線和桃木釘封死的兇棺從深坑中抬出。棺材離坑的剎那,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掠過,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被一同帶了出來。
棺木沉重異常,八條壯漢抬著,杠子都壓得微微彎曲。那黑沉沉的棺木在晦暗的天光下,
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王副官深吸一口冷氣,強自鎮(zhèn)定下來,揮手下令:“走!按原路回去!
”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離開這個邪門的地方。隊伍沉默地往回走,抬棺的杠夫們步履沉重,
氣氛比來時更加死寂壓抑。那口兇棺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第五章 秘辛兇棺并未抬回陰森的李家大宅,而是依著張淮瑾的意思,
暫時停放在了宅后一處廢棄的柴房里。那柴房獨門獨戶,遠離人煙,饒是如此,
下人們寧可繞遠路也不敢從附近經(jīng)過,仿佛那里面關(guān)著一頭噬人的猛獸。李老爺受驚過度,
喝了安神湯,昏昏沉沉睡了。王副官卻像是被那棺木的異響勾走了魂,再不見之前的倨傲,
反而帶著兩個兵,寸步不離地守在柴房院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眼神里交織著恐懼和一種狠厲的猜疑。花廳里,氣氛并未因離開墳地而緩和。
張淮瑾洗凈了手,坐在酸枝木椅中,慢慢啜著一盞溫茶,眉宇間鎖著深深的倦色與思索。
金圣姬坐在下首,褪去了薩滿的神帽和鼓鈴,只穿著那身靛藍布裙,更顯單薄。她閉目養(yǎng)神,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指尖無意識地在膝上輕劃,似在推算著什么。
老陳蹲在門檻外,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也驅(qū)不散他眉心的驚悸。“張先生,
”王副官到底沉不住氣,邁步進來,聲音沙啞,“你實話告訴我,
那棺材……里頭到底是什么東西?真能是李家祖上變了僵尸?”張淮瑾放下茶盞,
目光清冷:“非是尸變。乃是怨氣凝結(jié),借風水兇局滋養(yǎng),已成氣候。尋常尸變,
不過力大傷人,斷無此等攪亂陰陽、惑人心智之能。”“怨氣?”王副官眼神閃爍,
“一個土財主的老祖宗,能有多大怨氣?”“這便是蹊蹺所在?!睆埢磋聪蛲醺惫伲?/p>
“那棺木材質(zhì)非凡,乃極陰之地的陰沉木,刻有邪異符咒,更以血穢之物浸染。此非安葬,
實是鎮(zhèn)壓。李家發(fā)跡,恐怕與此脫不了干系?!蓖醺惫倌樕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
一直沉默的金圣姬忽然睜開眼,漆黑的眸子看向王副官,聲音輕飄飄的,
卻帶著銳利的穿透力:“棺木里的,不止一個人。有很多……很多聲音,很雜,很亂。
有老人,有壯年……還有……穿著另一種軍服的人。”“另一種軍服?
”張淮瑾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王副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頭,
眼中掠過一絲極度的慌亂,厲聲道:“胡說八道!妖言惑眾!”他這過激的反應(yīng),
反倒坐實了金圣姬的話。張淮瑾心中雪亮,這李家之事,果然牽扯極深,
甚至可能與眼前的軍閥勢力、乃至更復雜的過往有關(guān)。金圣姬并不懼他,
只淡淡道:“怨魂不會說謊。他們死的極慘,被活埋,被鎮(zhèn)鎖,永世不得超生。他們的怨,
浸透了每一寸木頭?!崩详愒陂T外聽得煙桿都忘了抽,冷汗順著額角流下。張淮瑾站起身,
走到王副官面前,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王副官,事已至此,兇棺已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