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陜甘大旱，千里餓殍，尸遍野。
轟——
一聲怒雷炸響，死寂的山野里空余無力的喘息。
秦地，終南山，一座不大的道觀坐落于半山腰，香火旺盛了數(shù)百年，但近些年人丁稀疏，光緒年間竟只剩下一個老道士了。
突如其來的雷聲驚起了這最后的老道士，他手指蘸血踉蹌到石壁下，眼里似乎有些瘋狂。
扭曲的字跡似乎在重重地講述他方才的噩夢，仔細看，竟然是一首小詞。
蝶戀花·災星（作者原創(chuàng)）
襁褓尚在父母違。
黃沙漫漫,掩卻多愁淚。
算珠巧撥座間飛,兵禍連劫世道頹。
天涯萬山離鴻斷。
巴山蜀水，遠別池魚隨。
莫許七殺鎮(zhèn)災孽,翻盤棋子欲問誰?
披散著頭發(fā)，老道士捂頭搖晃，像是要把什么恐怖的東西驅趕出去。精疲力盡，他躺在地上，元始天尊像前的香火驟然熄滅。
“這是天意.......是天意.......”
................
《臨江仙·述怨》（作者原創(chuàng)）
黃云千里壓城隅,盡是雁字沉沙。
妖風百丈卷龍沙。
弦凝聲已閉,凄凄徒自寂。
幾多邪曲壓天理?
何日方有壯士,濟世斬魔斫妖孽。
陰魂不還府,碧血霜林溢。
方才的郁悶之詞也正作于此時的一位老秀才之手。他蝸居在一間破爛柴草屋里,只有一把破爛的太師椅見證往日家族的興旺。我們的故事要從這幾間草屋說起。
“老不死的東西,還沒把糧給你爹借回來,老子明天就把你個吃干飯的飯桶埋了!”一個惡毒的聲音讓老秀才一顫,內室的小嬰兒被嚇得啼哭不止。
“哭個屁,你個喪門星,生下來老天就不下兩滴馬尿,再哭老子把你丟出去喂狗!”不絕的吼叫自然止不住小嬰兒的哭聲。
惱怒的男人扔下鋤頭,兩步走上去,沖著老秀才就是兩巴掌。
老秀才捂臉走開,望著這個陌生的兒子,搖晃著走向了幾十里外的集市。
兩天后,20升小米被送到了男人家。“這老把骨才換這點糧食?”
“世道不容易,十多歲的大姑娘才換40升小米,你不是不知道?！?/p>
“行行行,都曉得。”男人一臉和善地別過肉市的黑店屠夫,轉頭把米扔給妻子,堆臉著吸了一支葉子煙。
被男人厭棄的小嬰兒名喚南宮澤，是老秀才取的。但人看著這個名字就來氣。
莊稼種不下去,昨年收成也差,一家人面黃肌瘦,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子,家里的女娃都賣了,還剩四個兒子,仍舊養(yǎng)不活。
夜里,男人扭過臉對被窩里的妻子說:“丟了這禍種算了?！?/p>
另幾個還沒睡的兒子也紛紛附和。
村里的老巫醫(yī)在南宮澤出生時就算了命,斷定這小子一輩子都災禍不絕,沒幾天好日子過。
“丟!我明早上就丟到后山上喂狼!”妻子沒有絲毫猶豫,毫無血色的臉上,擠不出幾滴眼淚,只有幽怨的目光望向破紙窗外的黑夜。
天剛露出魚肚白，雞鳴幾聲,妻子背上竹籃,一把拎起南宮澤,放進其中,在丈夫的不耐煩的催促下,走向深山,全然不顧背上南宮澤嗚咽不已的哭聲。
走到一片遍是石子的坡地,她揩了揩汗,放下竹籃,眼里沒有身為人母的愛憐,只有天盡的麻木與絕望。她掂了掂這小娃娃,像在看一袋白面。
“這小禍種,狗都不敢吃……前幾家老楊的女娃還換了點小米………這畜生換都換不出去……”
她已經(jīng)瘋了,夢游似的嘮叨道,枯木一樣的手無力地丟下南宮澤,輕輕搖晃兩下,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待一秒災厄就會纏上她。
初曉的天又陰晦了,冷風嗚嗚地響,蒼黃的天氣下除幾棵矮木,再不見其他生氣了。遠處只橫著幾個蕭索的山莊,便只剩無盡的死寂了。
…………
男人聽不見南宮澤的哭鬧聲,料定是安了心,雖說天仍在蒙蒙的,但他倒覺得爽快,跟重獲新生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路越走越平,天也越走越亮了。
“聽見沒,族長大人,禍種被我丟到后山去了?！蹦腥顺鲩T去村頭宗族長家報喜。
“嗯……看著男人恭順的態(tài)度,老族長放下煙槍,撫撫長須,眼都不直視地點點頭。
“我家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您看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一個身形壯碩的粗男子走出來,毫不客氣地一把推去,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生下這禍種,害得老天不下雨,哪來的狗膽借糧?我家牛糞都不給你一泡!”
男人無所適從地站著,幾點陰霞閃過眉頭,卻再無半點言語,作了禮便去了。
“這禍種還不知道死了沒,我該去后山看看?！?/p>
“沒被狼吃也被餓死了?！?/p>
“不曉得那家伙騙我們沒有?！?/p>
“混賬東西，料他也不敢留這禍種?！?/p>
男人前腳才出門,背后就開始議論起來,他倒沒心思顧這些,找著東西吃才是當務之急。
…………
南宮澤的運氣是極好的,風掀起的黃沙枯草沒有劃傷他的臉,偶然游走的野狗也奇跡般地沒有嗅到他身上的“人氣”。
不哭也不鬧,不滿六個月的南宮澤只是失的地在籃中靜躺著,等待著死亡。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遠處走來三兩個怪人,他們背著農具,衣服干干凈凈,臉肉也不像莊稼人那般黃黑,不知是什么來頭。
“看,老大,這有個小孩?！毖奂獾哪星嗄昕匆娏四蠈m澤所在的竹籃。
另一個人粗魯提起南宮澤,在手上甩了兩下,里里外外看了幾遍,滿意地笑道:“還算健康,幫回去換點肉吃?！?/p>
“鄉(xiāng)下買個孩子還有意外收獲,不錯不錯?！蹦星嗄暌残π?一同回縣城去了。
一陣顛簸中,南宮澤頭暈腦脹,被這些怪人背進了城,進了一個著“慈善育嬰受牌子的大園子。
青磚灰氣,棗紅色大門,黑底白字的門牌,園內也是草木蔥蔥,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跑著忙碌的仆人,使喚的聲氣夾雜著幾聲黃鸝鳥啼,也算有幾分活力。
穿過正門,在前房庭院,男青年背著南宮澤到了正堂,面見一位銀發(fā)滿頭卻仍眼含神采的老太太。
“報老太太,在下拾得棄嬰一個。”男青年作揖道。
“去,驗驗成色?！鄙砼缘膬蓚€下人得了命令,行上前去,扯下南宮澤身上的爛棉絮被子,用粗黃黑的大手東一下西一下地擺弄。
除了餓得太瘦了,其他倒看不出什么問題,五官長得也還算標致,不是什么歪瓜裂棗,丑石頭爛泥巴之流。
老太太吩咐兩個下人把南宮澤帶到里間,喂了奶,洗了澡,安置了小床,連綿不絕的哭聲也漸漸消停了。
“這新來的小子運氣這么好?”
“老太太似乎挺喜歡他的,什么來頭?！?/p>
“不曉得,我倒聽說城東頭村里,老巫醫(yī)來給老爺看病時說這頭出了個災星。”
“我也聽過,咱應該去問問這小子是哪撿來的?！?/p>
“顧那么多干啥,又不是你兒子。”
打理好南宮澤的兩個下人竊竊私語道。而那個男青年理所應當?shù)亟恿宋鍍摄y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里間的床上躺著舒舒服服的南宮澤,一旁的許多小床上還有不少年齡相稱的小嬰兒。
大園子的門口熱鬧無比,來來往往的餓餒抱著啼哭的幼兒,拿著瞪眼環(huán)顧四周的毛頭小孩,拖拽著拼死掙扎的混蛋閨女。
忙碌的街巷充溢著不絕的哭泣聲,打罵聲,嘆息聲,不遠的集市更顯出擲針有聲的寂靜。
老太太在兩個孫女的攙扶下,顫微著走到大門前,四周下人們頓時都安靜下來,等待著這位縣城實際掌控者的新指令。
“老身辦慈善育嬰堂,意在濟貧救急,年歲大旱,求雨不得,幸得上天指示,多行事方可解旱情,今天我就大發(fā)慈悲，哪家養(yǎng)不起的孩子送過來,多給五升小米?！?/p>
話雖不重,卻似炸起千堆浪花,人們爭先恐后,唯恐落了一頓飽飯。
“謝大恩人!"
“我兒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謝老祖宗大慈大悲。”
"滾，急個屁，沒看見先來后到嗎？”一個老男人粗暴地把插隊的一個母親推到一旁，一個勁的把自己的女兒推到前面去。
沒一會兒,幾十個新面孔便被帶進了園子。
“換成糧食”的被帶走了,“換糧的”也走了,只有沸騰的“謝大恩”之聲還久駐不去,似要把天庭刺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