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死寂。
蕭徹盯著我，那眼神，像是想把我生吞活剝了，又像是想找把錘子敲開我的腦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
“謝、珩?！彼种貜?fù)了一遍我的名字，這次是磨著后槽牙發(fā)出的聲音，“你當(dāng)真以為，朕是那三歲稚童，任你哄騙？”
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三分，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陛下恕罪?！蔽以噲D抽回手，失敗，只好維持著這個別扭的姿勢，硬著頭皮繼續(xù)演，“民女不知陛下在說什么，民女夫君新喪，心中悲切，實(shí)在不堪陛下天威……”
“夫君？”蕭徹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燙了一下，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你哪來的夫君？何時(shí)成的親？與何人？”
這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和……醋意？
我被他這態(tài)度也激出點(diǎn)火氣來了。
怎么？就許你皇帝三宮六院，不許我“寡婦”第二春？雖然這第二春目前還在肚子里。
但這話我不敢說，只能垂下眼，故作哀戚：“亡夫姓林，是個行商，數(shù)月前不幸染了時(shí)疫沒了，留下我孤苦一人……陛下若是不信，可去查問?！狈凑罒o對證，查唄！
“行商？林姓？”蕭徹冷笑一聲，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捏住我的下巴，強(qiáng)迫我抬起頭與他對視，“謝珩，你編故事的本事，真是越發(fā)精湛了。那你告訴朕，你那位‘亡夫’，可知他娶的究竟是男是女？嗯？”
我瞳孔驟縮。
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我的身份，我的性別，他全都一清二楚！
他能精準(zhǔn)地找到這里，必然是掌握了鐵證。那個小團(tuán)子，那個美婦人，都是他派來試探我的棋子！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最后一點(diǎn)僥幸心理宣告破產(chǎn)。
既然裝傻充愣沒用，那索性撕破臉吧。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fù)]開他捏著我下巴的手，同時(shí)也甩脫了他攥著我手腕的鉗制，后退兩步，拉開了距離。
方才那副柔弱哀戚的樣子瞬間從我臉上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御史中丞謝珩的冷厲和嘲諷。
“陛下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在此戲耍于臣？”我站直了身體，哪怕穿著女裝，挺直脊背的那一刻，昔日朝堂上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謝閻王仿佛又回來了，“沒錯，我是女子。我欺君罔上，女扮男裝，混入朝堂，罪該萬死。陛下要?dú)⒁獎?，悉聽尊便?！?/p>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自己的肚子，語氣更冷了幾分，帶著破罐破摔的決絕：“至于這個孩子……與陛下無關(guān)，更與皇家無關(guān)。不過是我謝珩一個人的孽種，不勞陛下費(fèi)心?！?/p>
“與你無關(guān)？”蕭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逼近一步，周身的氣勢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謝珩，秋狩圍場，你替朕‘擋虎’墜崖的那晚，發(fā)生了什么，需要朕幫你細(xì)細(xì)回憶嗎？”
我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那個混亂、荒唐、又充斥著血腥氣和某種不可言說躁動的夜晚，瞬間涌入腦海。
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是去救駕的。
我是去滅口的。
有一個知曉我真實(shí)身份的叛徒，混在了秋狩隊(duì)伍里，想以此要挾我。我必須在他見到蕭徹之前，讓他永遠(yuǎn)閉嘴。
我確實(shí)找到了他，也動了手。搏斗中，我替他擋了對方淬毒的冷箭是真，但墜崖卻是我精心策劃、拉著那叛徒同歸于盡的假死脫身之計(jì)！
墜崖前，我確實(shí)和蕭徹在一起……他被“猛虎”沖散，和我躲在一個狹窄的山洞里。外面殺聲震天，洞里又黑又冷，我還不幸吸入了對方撒過來的可疑粉末，意識模糊間，好像確實(shí)……扒了他……
具體細(xì)節(jié)記不清了，只記得他一開始的震驚抗拒，后來……后來好像也沒那么抗拒了？
再醒來時(shí)，我已在崖底準(zhǔn)備好的安全屋里。我以為那晚只是藥效下的荒唐夢，根本沒放在心上！
難道……難道那不是夢？！
我看著蕭徹那雙仿佛能噴出火來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看來是想起來了?！笔拸氐穆曇衾涞媚軆鼋Y(jié)湖面，“需要朕描述得更詳盡些嗎？謝、愛、卿？”
“不必了！”我脫口而出，臉頰燒得厲害，恨不得原地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所以……所以這孩子……真的是他的？
蒼天??！我不過是想當(dāng)個權(quán)臣，順便死遁跑路，怎么還買一送一，附帶了個這么大的“驚喜”？！
“現(xiàn)在，還敢說與朕無關(guān)嗎？”蕭徹看著我青紅交錯的臉色，似乎終于找回了一點(diǎn)場子，但怒氣顯然還沒消，“謝珩，你真是好大的狗膽！欺君、叛逃、現(xiàn)在還揣著朕的……龍種跑路！你數(shù)數(shù)，你身上夠凌遲多少回了？！”
我抿緊嘴唇，不說話了。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是錯。
打又打不過（主要是現(xiàn)在身體不方便），跑也跑不了，身份被戳穿，連孩子爹都找上門了。
真是……倒霉他媽給倒霉開門，倒霉到家了！
“說話！”蕭徹見我不吭聲，語氣更沉。
我破罐破摔地抬起頭，直視他：“陛下想聽臣說什么？謝主隆恩？還是求陛下饒?。勘菹氯粲X得臣罪該萬死，現(xiàn)在就可以叫侍衛(wèi)進(jìn)來拿人?！?/p>
我賭他不會。
他真想殺我，根本不用親自扮女人跑來跟我廢話。
果然，蕭徹被我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qiáng)壓住怒火，沉聲道：“跟朕回京?！?/p>
又是這句！
我?guī)缀跄芟氲交鼐┖蟮膱鼍埃罕幻孛荜P(guān)押，生下孩子，然后我呢？最好的結(jié)局是被終身軟禁，差的……可能就是一杯毒酒。
皇家怎么可能允許我這樣一個知道太多、又存在巨大污點(diǎn)的女人活著？這個孩子，只會是我的催命符。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不可能?！?/p>
蕭徹瞇起眼，危險(xiǎn)的氣息彌漫開來：“你說什么？”
“臣說，不可能。”我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陛下，就當(dāng)謝珩真的死了吧。這個孩子，陛下若是想要，等臣生下后，可以想辦法送去京城。但臣，絕不會回去?！?/p>
“你想得美！”蕭徹徹底怒了，“朕的皇嗣，豈能流落民間？由得你說送就送？你必須跟朕回去！”
“回去然后呢？”我也火了，積壓已久的情緒瞬間爆發(fā)，“被您藏在一個見不得光的角落里？還是等孩子生下來就‘被難產(chǎn)’？陛下，臣雖然惜命，但更怕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您就當(dāng)行行好，放過我吧！”
蕭徹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他看著我，眼底翻涌著劇烈的情緒，有憤怒，有不解，還有一絲……受傷？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嚇人：“謝珩！在你眼里，朕就是那般不堪？會殺子奪母？會那般對你？！”
“不然呢？”我冷笑，“陛下是明君，但明君首先得是君王。君王之術(shù)，臣比誰都清楚。斬草除根，永絕后患，這不是您登基之初就教會我的嗎？”
當(dāng)年他初登基，根基不穩(wěn)，是我替他出謀劃策，以雷霆手段清洗了前朝余孽和跋扈的外戚。那些血腥的算計(jì)，有一半出自我的手筆。
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成為那個需要被清除的“隱患”了，真是天道好輪回。
蕭徹死死地盯著我，眼眶竟然微微有些發(fā)紅。
他像是氣極了，又像是傷心極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猛地閉上。
就在這時(shí)——
“砰！”學(xué)堂的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
一個穿著仆役衣服、但嗓音尖細(xì)的人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來，驚慌失措地喊道：
“陛……小姐！不好了！小主子他……他哭著跑出去，掉進(jìn)書院后面的荷花池里了！”
蕭徹臉色驟變，猛地松開我：“瑞兒！”
他甚至來不及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就疾步?jīng)_了出去，那太監(jiān)也趕緊跟上。
瑞兒？是昨天那個小團(tuán)子？他掉水里了？
我心里也是猛地一揪。
那孩子看起來才那么小……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也提起裙子跟著跑了出去。
書院后面的荷花池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
只見那個名叫瑞瑞的小團(tuán)子渾身濕透，被一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抱在懷里，正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咳嗽，小臉煞白。
蕭徹沖過去，一把將孩子搶過來，緊緊抱在懷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亂和心疼：“瑞瑞！瑞瑞別怕，爹……爹爹在這里！沒事了，沒事了！”
他輕輕拍著孩子的背，檢查他有沒有受傷，那副緊張失措的樣子，完全沒了平日的冷靜自持。
我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這一幕，心里五味雜陳。
他好像……真的很在乎這個孩子。
所以，他對我窮追不舍，更多的是為了這個孩子？
也是，他登基四年，后宮形同虛設(shè)，一個子嗣都沒有，這孩子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就在我出神的時(shí)候，那個被蕭徹稱作“瑞瑞”的小團(tuán)子，忽然止住了哭聲，從蕭徹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四處張望。
然后，他的目光精準(zhǔn)地穿過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下一秒，他伸出小胖手，直直地指向我，用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響亮的聲音喊道：
“爹爹！就是她！她就是我娘親！我聞到娘親的味道了！我不會認(rèn)錯的！”
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蕭徹抱著孩子，也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
眼神復(fù)雜無比。
我：“……”
我現(xiàn)在說我只是個路過的吃瓜群眾，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