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僵硬地站在原地,打量著這過分干凈也過分空曠的空間。目光掠過那張單人床,心里頭有點別扭——就一張床?怎么睡?難道真要和他……念頭剛冒出來,又被強行掐滅。
水聲停了。
腳步聲響起。他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套跟他身上同款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深灰色舊工裝褲和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圓領汗衫。衣褲看起來都很舊,但很干凈。
他把衣服放在床尾。
“我的,沒穿過?!彼f,語氣平板無波,“衛(wèi)生間熱水開了,你用?!彼噶酥改巧纫琅f敞開的、還帶著水汽痕跡的小門。頓了頓,似乎覺得該補充什么,“晚上,我睡地上?!?/p>
說完,他便不再看我,徑直走向那張小木桌,拉開那把咯吱作響的木椅子,坐了下來。高大的身軀在這低矮的折疊椅上顯得有點局促。他拿起桌上的一本什么圖紙冊子,背對著我,低下頭專注地翻看。側臉在窗外透進的暮色里,只剩下沉默而硬朗的輪廓線條。
像是在看圖紙,又像是在隔絕整個世界。
衛(wèi)生間的熱水很燙。水汽氤氳著,模糊了洗得發(fā)白的黃色瓷磚和角落里生銹的點滴處。我用了他那幾塊錢一塊、粗糙得能搓下皮的肥皂,那硬邦邦的觸感和濃郁的堿味很不好聞。水流沖刷著皮膚,卻沖不散腦子里亂麻般的思緒。
趙凜……那張證件上的名字……這個沉默強硬得不像話的男人……那張冰冷的單人床……他最后那句“睡地上”……還有那張被巨大反差撕裂的演播廳畫面……所有東西揉在一起,粘膩地纏在神經上。我快速沖洗著,只想快點結束這令人窒息的思考空白。關掉水龍頭,伸手扯下墻上的毛巾——一條洗得硬邦邦的藍色粗布毛巾。
擦著頭發(fā)走出來時,屋子里依舊一片死寂。
他還坐在那張小折疊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塊沉在水底經年累月沖刷的巖石。臺燈一盞昏黃的光落在他拿著圖紙的手上,勾勒出指節(jié)嶙峋的硬朗線條。屋子里沒有別的聲響,空氣沉滯得像凝固的石膏。
我穿著他那身寬大、布料粗硬的灰色汗衫和工裝褲,袖口褲腿挽了好幾道,依舊空空蕩蕩,晃晃悠悠。光著腳踩在冰涼的舊瓷磚上,那股涼意從腳底板慢慢往上滲。
走到那個唯一的、靠墻的木制小衣柜前。這柜子很老了,開門時合頁發(fā)出生澀的“吱呀”長鳴。里面空空蕩蕩,除了兩件和他身上款式差不多的深色背心褲衩,疊得整整齊齊,就只剩角落一個不大的硬殼紙箱。
我好奇地把那紙箱拖出來。分量很輕。打開蓋子——里面居然是一雙嶄新的、女式的白色帆布鞋,碼數(shù)不大,看起來像是給小女生的??钍礁蓛艉唵?,下面還壓著一個透明的、裝著幾小包膨化零食的塑料袋。
這實在太過突兀。一個空空如也、冷清得如同工具間的屋子里,唯一藏起來的“異物”,竟是一雙嶄新干凈的女鞋和小孩喜歡的零食。
我正對著這奇怪組合發(fā)愣,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尾音。
“凜哥!凜哥在嗎?哎喲媽呀!炸裂!可算讓我趕上了!”
聲音聽著有點耳熟。
椅子腿擦過地面的刺啦聲從背后傳來。趙凜放下手中的圖紙,沒看我,徑直走過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個皮膚黝黑、頭發(fā)刺猬一樣根根豎起的年輕小伙,穿著工地常見的熒光背心,額頭上還沾著點灰塵。是剛才在演播廳那個角落里喊“凜哥”的工友。此刻他臉上簡直寫滿了“吃到驚天大瓜”的激動,眼睛锃亮,扒著門框往里瞅,興奮得聲音都在抖:“凜哥!真的是你!哎呀媽,我一開始都沒敢信!電視臺那邊現(xiàn)在都吵瘋了!視頻!那視頻……網(wǎng)上已經……”
他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但意思很清楚——演播廳那段“搶老婆”的震撼片段,火了。
趙凜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擋住了工友大半的視線和朝我這邊猛掃的好奇目光。他聲音不高,但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壓制感:“別咋咋呼呼?!彼麄攘藗壬?,讓開位置,“進來喝水?”
“喝啥水!凜哥!”小伙子像條泥鰍一樣滑了進來,手里還舉著個屏幕閃個不停的手機,完全沒留意到房間里還有個穿著過大褲衩、赤著腳、抱著個奇怪紙箱的我?!澳憧茨憧?!抖音,還有微博熱搜,都爆了!”他激動地點著屏幕,“標題就叫:‘相親綜藝現(xiàn)場驚現(xiàn)神秘糙漢!霸氣宣言:這是我老婆!領過證!’我去,下面討論瘋了!都在猜嫂子是誰!說凜哥你太野了!帥炸了!”
屏幕上快速滑動著各種網(wǎng)友截取的短視頻片段。趙凜拽我手腕的特寫,他擋在我身前、面無表情說出“領過證”的那個冷酷側臉放大……評論瘋狂滾動:
“臥槽!A爆了?。?!”
“這男人帥得好原始!荷爾蒙炸裂!”
“女嘉賓臉都懵了哈哈哈!她到底認不認識他?”
“假的吧?炒作?可這哥們的氣質不像演的……”
“管他真假!我三秒之內要這個男人的全部資料?。?!”
“我宣布這是我互聯(lián)網(wǎng)新老公!”
熱度高得嚇人。工友小張還在滔滔不絕地轉述著各種評論:“還有人說,這是新式營銷!凜哥你要火啦!”他眼睛發(fā)光,終于注意到了愣在墻角、抱著紙箱的我,笑容頓時有點僵住,看看我身上的“制服”,又看看趙凜,“呃……這……嫂子?”
趙凜沒接話,瞥了一眼小張手里還在嗡嗡震著推送的手機,濃眉微不可查地擰了一下,像在忍耐某種尖銳的噪音。他走向屋角的簡易塑料飲水機,接了一杯涼水,遞給小張。
“別瞎傳網(wǎng)上那些東西?!彼Z氣平淡,沒什么情緒起伏,從工裝褲口袋里摸出一小沓折起來的現(xiàn)金——看著不厚,大多是很舊的十塊二十塊——塞到小張手里,“明天早點去東郊五金店,幫我拿點新零件。清單發(fā)你了。省著點花,能砍價就砍?!?他交代著瑣事,仿佛眼前這個捧著“驚天熱點”的小伙子只是來跑腿的。
小張接了錢和任務,臉上的八卦熱情頓時被沖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凜哥果然還是那個凜哥”的實在感?!靶?,放心凜哥!”他應著,沒再多問什么“嫂子”的事,眼睛在我臉上溜了一圈,帶著了然和一點點同情,訕訕笑了笑,“那凜哥,嫂子,我先走了啊!回見!”
門重新關上。房間里又陷入那種沉悶的、只有窗外微弱噪音的死寂。
趙凜沒再看我,隨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圖紙,拉過角落里一張舊硬的灰色折疊行軍床。床很窄,布滿刮痕,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他把它“啪”一聲展開,放在他那張小木桌和單人床之間那點可憐的空地上,幾乎塞滿了那點縫隙。
他從僅有的衣柜里抱出他剛才那床薄毯,又翻出一條同樣洗得褪色發(fā)白的舊床單,動作麻利而沉默地開始鋪。
空氣黏稠得令人窒息。網(wǎng)友們的狂熱喧囂仿佛被關在門外,而屋里只有布料的摩擦聲和行軍床彈簧發(fā)出的輕微呻吟。他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在狹窄的空間里挪動,脊背對著我,像一堵無法逾越的石壁。
我把目光從他那幾乎要側著身子才能躺下的“床”上移開,落回懷里那個打開的紙箱,嶄新的白色帆布鞋和幾包零食顯得異常扎眼。
“那個……”我清了清有些發(fā)緊的嗓子,聲音在空曠中顯得微弱,“這些鞋……零食……是給誰的?”話一出口就覺得突兀,但我實在無法忽略。
他鋪床單的動作頓了一下,那短暫的停滯后,是更大力地將一個被角掖進去。粗糲的手指在舊床單的棉布上劃出輕微的響動。
“朵朵?!彼统恋纳ひ粼以诎察o里,帶著一種刻意壓平的疏離感,“我姐的孩子?!?/p>
他沒回頭,繼續(xù)把毯子抻開鋪平。
“上星期,腳扭了?!彼唵侮愂?,沒有多余的解釋,“那家新開的店,促銷?!彼噶酥感?,“她愛吃的,順手買的?!闭Z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無關緊要的采買任務。
“等腳好了,才能穿新鞋。”
他鋪好了那“地鋪”,直起身,看了一眼單人床的方向。那薄薄的藍色被單鋪得很平整,像一個簡單的、無聲的提示。
“你睡那?!彼院喴赓W地命令。
然后,他不再多說,徑直走向那個狹小的衛(wèi)生間。老舊的水管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隨即是嘩嘩的水流。他用的是冷水,我能想象水流澆在他結實汗?jié)竦募贡成?,蒸騰而起的霧氣和他肌肉繃緊的輪廓。
等我意識到自己還赤著腳站在冰冷的瓷磚上時,他已經關了水,穿著干凈的背心和舊的運動短褲出來了。麥色的皮膚上滾著未擦干的水珠,濕漉漉的黑發(fā)茬更短,緊貼著頭皮。
他沒多看我,徑直走到那窄小的行軍床邊,掀開薄毯,背對著我躺下。老舊的行軍床立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高大的身體蜷著,幾乎是側躺著蜷縮在中間,脊背的肩胛骨線條硬朗地凸起,像兩塊沉默的山巖。
“關燈?!彼穆曇魪暮诎道飩鱽?,悶悶的。
啪嗒。我依言按下了墻壁上那個掉了漆的開關。
唯一的光源熄滅。
房間徹底陷入濃稠的黑暗。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面割出幾道模糊冷清的光帶。
死寂。
只有兩道呼吸聲,一深一淺,在黑暗里交織纏繞。他的呼吸聲很沉,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粗重疲憊,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動一個陳舊的風箱。我的則細碎而緊張,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什么。
那行軍床每一次極其微弱的吱扭聲都像是扎在神經上的針。
我僵硬地平躺在冰硬的單人床上,四肢都不敢舒展,廉價的床單布料蹭著皮膚,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黑暗中,他那蜷縮著的沉默背影像一種無形卻巨大的壓迫感,沉沉籠罩在咫尺之間。
僵持的感覺滲透每一寸骨頭。我微微動了動蜷曲的腿,腳趾觸碰到冰涼的床單邊緣,那一瞬間,行軍床似乎也隨之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金屬疲勞的呻吟。
“別亂動?!?黑暗里驟然響起的聲音沙啞而粗糲,像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來回打磨,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那聲音很近,似乎還裹挾著剛從冷水淋浴里帶出來的涼氣。
我全身瞬間繃緊,所有細微的動作在瞬間凝固。指尖摳著身下粗硬的床單布料,屏住呼吸,連吞咽都變得困難。他似乎只是翻了個身,行軍床又是一陣痛苦的金屬摩擦聲,隨后歸于沉寂。
黑暗像凝固的濃墨,空氣粘稠沉重。只剩下兩種呼吸:一種是強行壓制的輕顫,另一種則是均勻、沉重,帶著一種疲憊的穿透力,如同磐石墜入深水。
直到窗外的城市噪音徹底稀薄下去,困意才終于如同濕冷的潮水,緩慢而不留情面地淹沒了繃緊的神經。
不知昏沉了多久。
忽然,手臂上傳來一種極其輕微的觸感——冰冷、干燥、帶著粗糲的硬顆粒感。像一片細小的、被揉碎的樹葉邊緣緩緩拂過皮膚。
很輕,卻帶著一種原始細微的電流,瞬間驚醒了我迷蒙的睡意。
我猛地睜開眼。
屋里依然漆黑一片,窗簾縫隙透過的微光只能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那觸感清晰地從手腕內側一小塊皮膚傳來——正是白天在演播廳舞臺上被他鐵鉗般緊握過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脖子僵硬得無法轉動,全身的感官卻瘋狂地涌向那一點微小的接觸點。黑暗中,仿佛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灼熱的視線緊鎖著那里。
粗糙的指腹帶著砂礫般的摩擦感,沒有用力,只是極其輕微、緩慢地在那一小片微微泛紅的皮膚表面移動。像是在描摹傷處,又像是在無意識地……確認什么?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帶來清晰的摩擦聲,皮膚下隱隱約約傳來刺痛和酥麻交錯的奇異感受。
無聲的撫摸如同跗骨之俎,既沒有更進一步,也毫無撤離的意圖。那份被強制按下的蠻橫和禁錮感,以一種無聲的、磨人的方式悄然滲透進黑暗的每一個分子。時間的概念消失了,每一秒都被那粗糙的、無聲的觸摸拉長成緩慢的煎熬。
直到窗外傳來幾聲遙遠模糊的犬吠。
那指腹極其輕微地一頓,最后仿佛帶著某種未盡的意味,似要收走,卻又在離開前的千分之一秒,再次輕輕壓了一下——那一按極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短暫而明確,如同蓋印。
隨后,那片滾燙的、帶著老繭的粗糙觸感悄然撤離,沉入了行軍床方向的黑暗里。
身邊重新只剩下沉重而均勻的呼吸聲,仿佛剛才那細微得如同錯覺的觸碰從未發(fā)生。
身體僵硬如同石雕,手腕上被他最后那輕輕一按的地方如同被小火星灼燙,無聲的余溫在皮膚下擴散蔓延,比之前的劇痛更加綿長難消。
手腕內側那一點皮膚,像被無形的烙鐵燙過,灼熱感在昏暗里無聲蔓延,頑固地扎根在神經末梢。黑暗中,我僵硬地平躺著,直到天光掙扎著擠過窗簾縫隙,房間里漂浮著淡青色的陰影。
趙凜的行軍床傳來金屬彈簧細碎的呻吟。他起身的動作利落干脆,不拖泥帶水,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在靜寂中格外清晰。他高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只是沉默移動的輪廓,不發(fā)一言。門開了又關,留下冰涼的地板和沉滯的空氣。
房子里空曠得嚇人,唯一的聲源是窗外漸次蘇醒的城市噪音。我翻了個身,廉價床單摩擦的沙沙聲刮著耳膜。目光落在桌腳邊那個打開的硬紙箱上——簇新的白帆布鞋,在灰塵味兒彌漫的冰冷空氣里突兀地散發(fā)著格格不入的潔凈氣息。朵朵的鞋。喉嚨有點堵。我爬起來,光腳踩在粗糙冰涼的瓷磚上,把那兩件過于寬大的灰色工裝和汗衫胡亂套回身上。
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潮濕的水汽混合著廉價肥皂的堿腥撲面而來。昨夜他潑濺在鏡面上的冷水還沒完全干涸,在角落留下蜿蜒的水漬。我把那硬邦邦的粗布毛巾浸了冷水,狠狠抹了把臉,試圖驅散腦子里最后一點混沌和手腕上那種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肚子咕嚕了一聲。
冰箱門拉開的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里面空蕩蕩的。角落里放著幾個硬邦邦的饅頭,表皮已經干裂。最下層,孤零零躺著一小盒紙盒裝的純牛奶,看著像是臨時買回來的。
拿出饅頭,冰涼的觸感硬得像石頭。廚房的操作臺擦得光可鑒人,卻找不到任何像樣的廚具。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摸到個落了灰、邊緣缺了口但還算干凈的粗瓷碗。把那盒冰涼的牛奶小心倒進去,再把干硬的饅頭掰碎了泡進去。
冷饅頭泡著冷牛奶,干澀地刮過喉嚨,勉強咽下去。那股冰意直灌入胃里,激得微微抽痛。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鎖芯的沉悶聲響。
門開了。
趙凜站在門口,高大的身軀擋住了樓道里透進來的一點光。他手里拎著一個厚厚的、廉價的白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清晨的涼風跟著他一同灌進來,挾裹著他身上獨有的、混合著汗水和鋼鐵清冽氣息的味道。
他看到我端著那個缺口的粗瓷碗,碗里是泡得稀爛的冷饅頭塊。他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陷在濃眉下的眼睛,目光在我沾著一點奶漬的嘴角和我凍得微微發(fā)青的光腳丫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像石子投入深潭,波動極其細微。
他沒說話,視線甚至沒有在屋里過多停留,徑直走向那張收拾好的小行軍床。
他蹲下,動作干脆,幾乎沒什么聲響地就把那簡陋的折疊床收攏起來。金屬骨架在他結實的手臂下馴服地收緊,“咔噠”一聲輕響歸位。
隨即,他從門邊拎起一個沉重的、鼓囊囊的深綠色軍用舊帆布工具包,嘩啦一聲扔在地上。包口敞開,露出里面沾滿油污的扳手、鉗子、纏繞成團的電纜線頭,冰冷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中一閃而過。
他脫下沾著灰土的深色外套,只穿著一件緊身的、勾勒出緊實背肌輪廓的灰色背心。他從工具袋最外層翻出幾張折疊起來的、畫滿各種標記符號的圖紙,又拿起卷尺和一個邊緣磨損嚴重的舊筆記本,攤開在小木桌上,俯身專注地看了起來。
手指粗大的骨節(jié)握著筆,在舊紙邊緣寫下一連串數(shù)字,動作利落。偶爾在某個數(shù)據(jù)旁畫一個圈,或者打一個叉。側臉線條繃緊著,下頜那道疤痕在晨曦里顯得格外冷硬。房間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粗糙紙面的沙沙聲,和他平穩(wěn)低沉的呼吸。
我被晾在原地,手里的粗瓷碗碗壁一片冰涼。那袋他帶回來的東西被隨意地放在靠近門口的地上,像一個被遺忘的包裹??諝饫锲≈覊m、工具袋上機油的味道和他身上傳來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我站著,喉嚨里的干澀感似乎被放大了。那點冷饅頭糊在胃里,沉甸甸地墜著。
“那……袋子,”我終于艱難地發(fā)出聲音,指著門口放著的白色塑料袋,打破了那沉悶機械的書寫聲,“是什么?”
趙凜的筆尖頓了頓。他沒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串繁雜的數(shù)字上,仿佛在衡量精確的齒輪間隙。幾秒鐘的沉默,筆尖才繼續(xù)移動,在紙頁上劃出干脆的線條。
“包子?!彼鲁鰞蓚€字,聲音像裹了層鐵銹,平淡無波,“熱乎的。”
他依舊沒有看我,下巴朝那個塑料袋的方向極其細微地抬了一下,算是指示。然后,他拉過工具包,從里面掏出一個黑黢黢、布滿劃痕但結構看著很復雜的儀器——像某種老式萬用表的放大版——開始對著圖紙上的某處點比比劃劃。
那油污的表盤反射著冰冷的光。他蹲在地上,寬厚的脊背像一張繃緊的硬弓,隔絕了外界所有無關的訊息。清晨的光線勾勒出他專注側影的冷硬輪廓,那袋被遺落在角落的溫熱食物,和他那沉浸于冰冷機械世界的姿態(tài),形成了兩個撕裂的空間。
塑料袋里的肉包子透出隱約的油潤和面點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彌漫開,頑強地鉆進鼻腔。我走過去,彎腰拾起袋子。指尖觸及塑料袋的邊緣,能清晰地感受到內里透出的暖意。
食物的溫熱透過薄薄的塑料傳遞到掌心,微微熨帖了指尖的冰冷。但這暖意卻在觸碰到指尖冰冷的瞬間,在無聲地提醒著什么。我攥緊了袋口,那點溫熱被粗糙的工裝布料隔開,像隔著厚厚的玻璃觸摸火焰。
趙凜蹲在地上,對著攤在腳邊的圖紙,正嘗試把那臺沉重的測試儀連接到一堆錯綜復雜的電纜線束中。一根粗硬的黃色電纜線頑固地纏繞成一團死結,擋住了他需要的接口。他的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截凸起的骨頭顯得格外堅硬。眉心擰成一個凌厲的結,額角迸出細小的青筋,手臂肌肉賁張。他嘗試了幾次,都沒能解開那個死結,或是硬扯開它。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混合著煩躁和怒意的低吼。
這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原始的破壞力,猛地刺破房間里表面維持的沉靜,像鈍器砸在繃緊的鼓面上。他那蹲伏的姿態(tài)瞬間充滿了暴戾的攻擊性,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那團礙事的、象征著麻煩的線纜徹底撕碎。
胸腔里那點因食物熱氣勉強壓下去的悶堵,被他這聲低吼瞬間引爆了。
我攥著那袋包子,站在原地,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流灌進肺里都是刺痛的。積壓了一整晚、甚至是從昨天演播廳就被強行壓制的混亂、荒謬、恐慌和被粗暴對待的委屈猛地沖破臨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