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diào)出風口的嗡鳴是這間狹小格子間里唯一的背景音,
混雜著鍵盤噼里啪啦的脆響和遠處不知道哪個工位傳來的、壓低的電話爭吵聲。
空氣里漂浮著外賣盒飯和廉價打印墨水混合的、令人倦怠的味道。
我的指尖在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鍵盤上快速敲擊,
屏幕冷光映著一張過于平淡無奇的臉——扔進人堆里三秒就會消失的那種。
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遮住了小半張臉。這是沈見青死去的第三年?,F(xiàn)在活著的是李靜,
一個沉默、勤懇、仿佛生來就該埋在文件堆里的執(zhí)行助理?!袄铎o!
”一聲尖利的叫喊穿透辦公區(qū)的嘈雜。我點擊保存,起身,
腳步不急不緩地走向聲音來源——經(jīng)紀一部主管,Amy,
一個把“踩低捧高”刻進DNA里的女人。她今天穿著當季新款套裝,指甲做得鋒利。
“這些,”她嫌惡地用兩根手指捻起一疊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溫度的行程表,甩到我懷里,
“送去給顧嶼。告訴他,明天上午九點,‘風尚’雜志的拍攝,敢遲到一分鐘,
就讓他自己滾去跟王總解釋!”紙張邊緣刮過手背,留下細微的刺癢感。
周圍有幾道視線黏過來,混合著毫不掩飾的憐憫和看戲的興味。顧嶼。
公司里誰不知道這個名字?
一個出道即巔峰、然后以更快速度一路俯沖進淤泥里的“前·潛力股”。演技爛,脾氣臭,
黑料能養(yǎng)活八個營銷號。塞給他的資源就像肉包子打狗,不,打狗狗還叫兩聲,扔給顧嶼,
連個水花都聽不見。他是所有經(jīng)紀人避之不及的瘟神,是公司用來懲罰犯錯員工的終極手段。
而我,“李靜”,
因為上周“不小心”打翻了Amy的咖啡(雖然那咖啡分明是她自己撞到我胳膊才灑的),
榮幸地成為了他的臨時對接人?!昂玫?,Amy姐。”我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像在說明天會下雨。Amy挑剔地上下掃我一眼,似乎沒找到可供發(fā)揮的破綻,冷哼一聲,
扭著腰走了。我抱著那疊沉甸甸的、注定不會被當事人在意的行程表,走向電梯間。
皮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回響。這聲音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想起另一種質(zhì)地完全不同的聲音——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
身后跟著誠惶誠恐的助理團隊,所過之處,人人側(cè)目,低喊一聲“青姐”。
那聲音被三年前那場鋪天蓋地的丑聞和千萬違約金的訴訟碾得粉碎。
電梯鏡面映出“李靜”平庸的倒影。我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死水一潭。
顧嶼不在公司給他安排的那間堪比雜物間的休息室。我繞了半圈,
在安全通道的樓梯間找到了他。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他靠在布滿灰塵的墻壁上,
指間夾著煙,低著頭,額前碎發(fā)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
一件黑色牛仔外套隨意敞著,里面是件皺巴巴的T恤,
整個人透著一股“別惹我”的頹廢和戾氣。我走過去,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顯得格外清晰。
他沒抬頭。我把行程表遞過去:“顧先生,明天的行程。Amy姐特意交代,
雜志拍攝九點整,不能遲到?!彼袷菦]聽見,慢悠悠吸了口煙,
灰白色的煙霧從鼻腔里緩緩溢出。沉默在污濁的空氣里蔓延。半晌,他才極輕地笑了一下,
帶著濃重的嘲諷:“怎么?又換了個新的受氣包來?”他終于抬起頭,
眼睛透過額發(fā)的縫隙看我。那是一雙極其出色的眼睛,哪怕此刻布滿紅血絲,
充斥著厭世和疲倦,也難掩其本身的漂亮輪廓。只是這雙眼睛里沒有任何光,像兩口枯井。
我迎著他的目光,臉上依舊是李靜那副逆來順受的表情:“我只是來送行程。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似乎想從我這張乏味的臉上找出點別的什么,比如恐懼,比如討好,
比如不耐煩。但他失敗了。他忽然覺得無趣,猛地抬手,打飛了我遞過去的紙張。
雪白的紙頁嘩啦啦散落一地,飄落在積灰的臺階和他的腳邊?!皾L。”他吐出這個字,
重新低下頭,深吸了一口煙,不再看我。我看著散落一地的紙,沒動,也沒說話。幾秒鐘后,
我蹲下身,一張一張,仔細地把它們撿起來,捋平,疊好,輕輕放在他腳邊不遠處的臺階上。
“時間地點在上面。請您務(wù)必準時?!闭f完,我轉(zhuǎn)身離開,推開安全通道那扇沉重的防火門,
將他和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負面情緒徹底隔絕在身后。門合上的瞬間,
我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晿O壓抑的、類似困獸嗚咽般的低吼,還有拳頭狠狠砸在墻上的悶響。
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氐礁褡娱g,Amy正翹著腿補妝,從鏡子里瞥見我:“送到了?
他什么反應(yīng)?是不是又發(fā)瘋了?”“送到了?!蔽易?,重新打開文檔,“他看了行程。
”Amy嗤笑一聲,沒再追問,顯然對顧嶼的反應(yīng)毫不關(guān)心。
她只關(guān)心自己有沒有把麻煩甩出去。下班時間一到,辦公室瞬間空了一半。
我處理完最后一點瑣事,關(guān)上電腦。地鐵像一條疲憊的巨蟒,在城市的腸腔里蠕動。
我隨著人流搖晃,玻璃窗映出一張張麻木的臉?;氐郊?,
一間租來的、只有三十平米的小開間,干凈得像酒店樣板間,
沒有任何多余的、屬于“李靜”或者“沈見青”的印記。我卸掉偽裝,摘下眼鏡,
站在浴室鏡子前。鏡子里的人眼神沉寂,嘴角自然下垂,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倦怠。
這張臉和三年前截然不同,昂貴的醫(yī)美手術(shù)精細地修改了骨骼和皮相的細節(jié),
完美地謀殺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剝開這層皮囊,內(nèi)里還是那個被撕咬得鮮血淋漓的魂靈。
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推送新聞。“頂流季沉舟亮相巴黎時裝周,巨星氣場席卷秀場!
”配圖是季沉舟在閃光燈下無可挑剔的臉,矜貴,疏離,被無數(shù)仰望的目光簇擁著。
他腕間那塊表,是我當年跑遍歐洲替他拍下的限量款。他曾戴著它,
在慶功宴后爛醉地抱著我,把滾燙的臉埋在我頸窩,含糊不清地說:“阿青,沒有你,
我什么都不是……”冰冷的恨意像毒蛇,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竄出心臟,狠狠咬了一口。
窒息感攥住喉嚨。我關(guān)掉屏幕,把手機反扣在桌上。房間里只剩下時鐘指針走動的滴答聲。
第二天八點五十,我準時到達“風尚”雜志的攝影棚。棚里忙碌異常,
燈光、反光板、布景道具堆得到處都是,工作人員步履匆匆。顧嶼沒到。攝影師看著手表,
臉色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Amy的電話打了過來,尖聲質(zhì)問:“人呢?顧嶼死哪兒去了?
李靜你怎么搞的!不是讓你通知到位嗎?!”我掛了電話,走到攝影棚外僻靜的消防通道,
拿出手機。一遍,兩遍,三遍……打到第五遍,電話才被接起。
那頭是震耳欲聾的重低音音樂,混雜著模糊的嬉笑和酒杯碰撞聲。“誰?
”顧嶼的聲音沙啞含混,明顯宿醉未醒?!邦櫹壬?,‘風尚’雜志拍攝,九點開始,
您在哪里?”我的聲音透過電流,聽不出波瀾。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雜音,
好像他挪動了一下位置,音樂聲小了些?!啊裁赐嬉鈨??不去?!薄昂霞s規(guī)定,
無故缺席需要支付三倍違約金。”“那就賠!”他幾乎是吼著打斷,帶著破罐破摔的暴躁,
“讓他們告我去!別他媽煩我!”電話被狠狠掛斷。忙音嘟嘟作響。我握著手機,
在原地站了幾秒。消防通道里空曠安靜,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諝饫镉械幕覊m味。
然后,我轉(zhuǎn)身,沒有回攝影棚,而是直接走向電梯,按了下行鍵。一小時后,
我站在一棟高級公寓樓下。根據(jù)公司檔案里那個幾乎沒人會注意的緊急聯(lián)系人地址找來的。
按門鈴,無人應(yīng)答。我持續(xù)地按。幾分鐘后,
對講系統(tǒng)里傳來顧嶼暴躁到極致、幾乎嘶啞的怒吼:“操!誰???!滾!”“李靜。
‘風尚’雜志的助理。開門,顧先生。”那頭猛地安靜了。像是沒料到我會找到這里。
又是幾分鐘令人窒息的沉默,樓門鎖“咔噠”一聲開了。我坐電梯上樓,找到對應(yīng)的房門。
門虛掩著。推開。一股濃烈的酒精味、煙味、還有某種靡靡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
客廳里一片狼藉,酒瓶、煙頭、吃剩的外賣盒子扔得到處都是。窗簾緊閉,光線昏暗。
顧嶼癱在沙發(fā)上,只穿著一條睡褲,赤著上身,頭發(fā)凌亂,眼睛充血,
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墮落困獸。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敵意和厭惡。
“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他聲音嘶啞。我沒理會他的態(tài)度,視線在客廳里掃了一圈,
落在滾落在地毯上的一個藥瓶上。彎腰撿起來。是某種處方安眠藥。“吃了多少?”我問。
他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經(jīng),猛地抓起一個空酒瓶砸在我腳邊的地上!“砰”的一聲脆響,
玻璃碎片四濺。“滾出去!聽見沒有!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們不就想看我死嗎?啊?!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眶紅得嚇人,像要滴出血來,“拍雜志?拍個屁!
拍出來也是被人罵!反正我就是爛泥!是垃圾!是扶不起的阿斗!你們滿意了?!!
”他吼得聲嘶力竭,額角青筋暴起。我站在原地,飛濺的玻璃渣劃過了我的小腿皮膚,
留下細微的刺痛感。但我沒動。等他吼完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狼藉的房間里回蕩,
我才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罵你的人,不會因為你的缺席而消失。違約金,
公司會從你未來可能永遠也賺不到的報酬里扣。砸東西,
傷害的只有你自己和這個你需要貸款才能租下來的公寓?!蔽易叩酱斑叄?/p>
“唰”地一下扯開厚重的窗簾。午時刺眼的陽光猛地涌進來,瞬間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也照亮了顧嶼下意識抬手擋臉的狼狽,以及這屋子里所有不堪入目的混亂和頹敗?!艾F(xiàn)在,
”我轉(zhuǎn)過身,陽光在我身后勾勒出一個冰冷的輪廓,
我看著沙發(fā)上那個被光線刺得無所遁形的男人?!澳闳ハ磦€澡,把自己弄干凈。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小時十五分,我會盡量和雜志方溝通補救。
”我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像是在下達一個不容置疑的指令。
“如果你還想在這個圈子里喘一口氣,而不是真的爛死在這里,就按我說的做。
”顧嶼僵在沙發(fā)上,手臂還擋著眼睛。陽光把他皮膚上的汗?jié)n和宿醉的浮腫照得清清楚楚。
他像一尊突然被按了暫停鍵的、瀕臨破碎的雕塑。幾秒鐘的死寂。
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噪音滲進來。他猛地放下手臂,充血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