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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走后,我獨(dú)自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久到四肢都變得僵硬。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灑進(jìn)來,將我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而扭曲,像一個在無聲嘶吼的鬼魅。

柳瑾。

這個名字像一個魔咒,在我腦中反復(fù)回響。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三年前,顧衍監(jiān)斬歸來時的模樣。他褪下那身沾染了血腥氣的官袍,將自己泡在浴桶里整整一個時辰。出來時,他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抱著我說了一夜的胡話。他說,那場面太過慘烈,讓他心生不忍。他說,柳瑾雖是罪臣,卻也是一代大儒,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唏噓。

那時,我只當(dāng)他是讀書人固有的悲憫心腸,還溫言軟語地安慰了他許久。

現(xiàn)在想來,他那不是悲憫,不是唏噓。

是恐懼,是后怕,是……演給我看的一場戲。

他親手“殺死”了一個人,又親手將這個人藏了起來。這需要何等的膽魄與心計?我那個溫潤如玉、連踩死一只螞蟻都要念上半天經(jīng)的夫君,他的身體里,到底藏著一個怎樣可怕的靈魂?

還有那瓶安胎藥。

給一個本該死了的男人,用安胎藥?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誕不經(jīng)的笑話。可這笑話的背后,卻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節(jié)。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地運(yùn)轉(zhuǎn)。

顧衍、吏部尚書、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這些人,都是當(dāng)今陛下最信任的心腹之臣。他們?yōu)楹我爸D九族的風(fēng)險,去藏匿一個前朝的罪人?柳瑾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們?nèi)绱耍?/p>

唯一的可能,便是柳瑾掌握著一個比他自己的性命、比顧衍等人的前程加起來都更重要的秘密。一個足以撼動國本、打敗乾坤的秘密。

而顧衍,我的夫君,正身處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

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指望沈安能查出更多。玄甲衛(wèi)看守的院子,已經(jīng)是沈安能力的極限。再查下去,只會打草驚蛇,將我們所有人都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看。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瘋長的藤蔓,瞬間纏滿了我的心臟。我要親眼看看那個院子里到底藏著什么,親耳聽聽顧衍和那個“死人”到底在說些什么。

我回到床邊,躺下,用被子將自己裹緊。可身體的寒冷,卻怎么也驅(qū)散不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輕響。

顧衍回來了。

他的腳步很輕,帶著一絲疲憊。他走到床邊,借著月光,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我閉著眼睛,連呼吸都放得平緩而綿長,假裝早已熟睡。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像羽毛一樣,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頰。往日里,我只覺得這視線中充滿了愛意與繾綣??山褚梗覅s從中讀出了一絲探究,一絲審視。

他是在懷疑我嗎?是因?yàn)樽蛲砦彝蝗惶崞鹑屎吞?,讓他起了警惕之心?/p>

他沒有上床,而是轉(zhuǎn)身走到了窗邊,推開了窗戶。那股甜膩的梔子花香,混著夜的涼氣,爭先恐后地涌了進(jìn)來。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背影孤峭,仿佛與這夜色融為了一體。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夫妻之間,那道名為“信任”的橋梁,已經(jīng)徹底斷裂了。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顧衍已經(jīng)穿戴整齊,準(zhǔn)備上朝。他看見我,臉上露出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

“微微今日怎么起得這般早?”他走過來,自然地為我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昨夜睡得可好?”

“還好,”我為他系上玉帶,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他腰間的荷包,那上面繡著我親手繡的竹葉紋樣,“只是做了個夢,夢見父親了?!?/p>

他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笑道:“岳父大人在邊關(guān)一切安好,微微不必掛心。待過些時日,朝中事了,我便上書陛下,請允我們?nèi)ミ呹P(guān)探望岳父,如何?”

“當(dāng)真?”我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眼中也適時地泛起點(diǎn)點(diǎn)淚光。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彼χ鵀槲沂萌パ劢堑臐駶?,眼神溫柔得能將人溺斃。

若非昨夜的驚心動魄,我?guī)缀跤忠磷碓谒幙椀倪@張情網(wǎng)里。

我目送他離去,臉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冷了下來。

探望父親?怕不是想將我這個知曉了他秘密的枕邊人,遠(yuǎn)遠(yuǎn)地支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吧。

我沒有時間了。我必須在今天,就弄清楚一切。

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綠意。

“綠意,去備車,我們?nèi)テ胀铀律舷??!?/p>

綠意有些驚訝:“夫人,今日并非初一十五,怎么突然想去上香了?”

我嘆了口氣,作出愁眉不展的樣子:“昨夜夢魘,心神不寧,想去求個心安?!?/p>

綠意不敢多問,立刻去準(zhǔn)備了。

馬車駛出顧府,我沒有直接去普陀寺,而是先讓車夫繞到了城西。在離車馬行還有一條街的地方,我讓綠意留在車上等我,自己則戴上帷帽,快步走進(jìn)了那條熟悉的巷子。

沈安早已在等我。

“安叔,我需要一身衣服,還有一些東西。”

半個時辰后,我從車馬行的后門出來,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粗布短打,臉上用特制的藥水涂得蠟黃,眉毛也畫粗了幾分,看起來就像一個常年奔波、營養(yǎng)不良的少年郎。

我將一個包袱遞給沈安:“這里面是我換下的衣物和首飾。你派人將馬車趕去普陀寺,讓綠意在寺中等我。若我今夜子時還未歸,你就……”

我的聲音頓住了。

沈安的眼眶紅了,他單膝跪下,聲音嘶啞:“大小姐!不可!那院子不是尋常地方,您千金之軀,怎能以身犯險!讓屬下去!”

“你去了,只會暴露。”我將他扶起,眼神堅定,“安叔,你跟了我父親半輩子,該知道我們沈家人的脾氣。這件事,關(guān)系到的可能不僅僅是顧府,甚至是我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父親,和整個沈家。我必須親自去。你只需記住,若我出事,立刻帶著這枚令牌出京,去雁門關(guān)找我父親,將我查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我將那枚玄鐵令牌,重新塞回了他的手中。

沈安看著我,嘴唇翕動,最終還是重重地點(diǎn)了下頭,虎目含淚:“屬下……遵命。”

離開車馬行,我壓低了頭上的破草帽,學(xué)著街邊混混的樣子,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哌M(jìn)了那條我只在沈安口中聽過的黑瓦巷。

巷子里一股潮濕腐爛的氣味,混雜著劣質(zhì)的飯菜香,熏得人頭暈。污水橫流的地面上,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在追逐打鬧。這里,和我那精致華美的顧府,簡直是兩個世界。

我憑著記憶,走到了巷子最深處。那座二進(jìn)小院,果然毫不起眼,灰撲撲的墻院,斑駁的木門,與周圍的破敗景象融為一體。若非門口站著兩個看似懶散、實(shí)則眼神銳利如刀的漢子,任誰也想不到這里面會藏著天大的秘密。

我沒有靠近,只是在不遠(yuǎn)處一個賣餛飩的小攤上坐下,要了一碗寡淡無味的清湯餛飩,一邊慢悠悠地吃著,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

那兩個護(hù)院,果然如沈安所說,站姿沉穩(wěn),氣息內(nèi)斂,太陽穴微微鼓起,是內(nèi)家高手。他們的視線,看似隨意地掃視著四周,實(shí)則將每一個過路的人都納入了監(jiān)控范圍。

我觀察了整整一個下午。院門始終緊閉,除了一個提著食盒的婆子進(jìn)出過一次,再無任何動靜。那個婆子進(jìn)去時,也被兩個護(hù)院仔細(xì)盤問和檢查過,才被放行。

硬闖,是死路一條。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巷子里的居民點(diǎn)了燈,昏黃的燈光從一個個破舊的窗戶里透出來。我早已離開了餛飩攤,藏身在小院對面的一個陰暗角落里。

我在等。等一個機(jī)會。

戌時左右,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駛?cè)肓讼镒?。馬車在小院門口停下,車簾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下來。

是顧衍。

他今日沒有穿官袍,只是一身尋常的深色常服,但那通身清貴的氣度,與這骯臟的巷子格格不入。

護(hù)院恭敬地為他打開門,他閃身而入,院門又迅速地關(guān)上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將視線轉(zhuǎn)向小院的側(cè)面。那里,緊挨著一棟兩層的廢棄小樓。那樓早已破敗不堪,墻體都有些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倒塌。但也正因如此,無人靠近,成了最好的藏身之所。

我深吸一口氣,將父親教我的斂息之法運(yùn)轉(zhuǎn)到極致,身形如貓一般,悄無聲息地潛到了小樓的后方。

墻體很脆弱,幾乎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但我自小爬樹翻墻,身手遠(yuǎn)比京中那些嬌滴滴的貴女們要好得多。我尋到一根還算結(jié)實(shí)的排水管,手腳并用,像一只壁虎,艱難卻悄無聲息地向上攀爬。

終于,我爬上了二樓的屋頂。

從這里,剛好可以俯瞰整個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卻很干凈。正對著的一間廂房里,此刻正亮著燈。窗戶半開著,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

我屏住呼吸,匍匐在屋頂?shù)年幱袄?,將耳朵貼近冰冷的瓦片,努力地捕捉著從那扇窗戶里傳出的聲音。

風(fēng)聲,蟲鳴聲,還有巷子里傳來的犬吠聲,交織在一起,干擾著我的聽覺。

過了許久,我才終于捕捉到了一絲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

一個聲音,是顧衍的。他似乎在壓抑著什么情緒,聲音有些低沉。

“……藥效越來越差了。孫圣手說,您體內(nèi)的‘牽機(jī)’之毒,已經(jīng)深入骨髓,尋常的壓制之法,恐怕?lián)尾涣硕嗑昧?。?/p>

另一個聲音,蒼老而虛弱,帶著劇烈咳嗽后的喘息。

“咳咳……無妨。老夫這條命,本就是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的,多活一日,便多賺一日。倒是……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陛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只聽顧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先生放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張尚書已經(jīng)安排好了,御膳房新?lián)Q去的那個小太監(jiān),是我們的人。陛下的‘風(fēng)寒之癥’,只會一日比一日更重。待他病體沉疴,無力主政之時……”

“衍之,”那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帶著一絲告誡,“切記,我們的目的,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親口下詔,為你我,為當(dāng)年東宮枉死的數(shù)百冤魂,平冤昭雪!”

“學(xué)生明白?!鳖櫻艿穆曇衾?,透著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學(xué)生絕不會忘記,三年前,他是如何逼死太子,又是如何……將先生您,一刀刀凌遲至‘死’的。這筆血債,學(xué)生一刻也不敢忘!”

轟隆——

我的腦海里,仿佛有驚雷炸開。

我終于明白了。

安胎藥,根本不是安胎藥!“安胎”,諧音“安泰”。那是給柳瑾續(xù)命的解藥!或者說,是壓制毒性的藥!

三年前,顧衍監(jiān)斬,柳瑾根本沒有死!他用某種方法,制造了假死的景象,然后將柳瑾偷梁換柱,救了出來。而柳瑾,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而他們,這一群深受皇恩的朝廷重臣,竟然在暗中聯(lián)手,給當(dāng)今陛下下毒!他們要的,不是謀朝篡位,而是要逼迫一個行將就木的皇帝,為三年前那場早已蓋棺定論的太子謀逆案,翻案!

我的夫君,那個在我面前溫文爾雅,連說話都輕聲細(xì)語的顧衍,他竟然是太子一黨埋藏在當(dāng)今朝堂最深的一顆釘子!他這三年來對我所有的好,所有的愛,是不是……都是他為了掩飾自己身份的一場表演?

一個比丈夫出軌、背叛更讓我感到恐懼和絕望的真相,就這樣血淋淋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嫁的,是一個亂臣賊子。

我,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忠烈之后,卻成了一個逆賊的妻子。

一股滅頂?shù)暮?,從我的腳底,瞬間竄遍了全身。我趴在冰冷的瓦片上,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要咬碎。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更新時間:2025-08-21 11:1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