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特聘行驗的腰牌,是一塊冰冷但極有分量的通行證。它讓我從一個階下囚,一躍成為了官府的人。雖然只是個沒有品階的編外人員,但在這座等級森嚴(yán)的京城里,已足以讓我昂首挺胸地行走。
裴衍給了我最大的自由度,張武成了我的專屬護衛(wèi)兼助手。我的任務(wù)很明確:順著那枚降真香木屑,挖出它背后的主人。
京城最大的珍玩木器交易市場在東市。我和換上一身便服的張武一大早便來到了這里。與城南貧民坊的破敗不同,東市車水馬龍,店鋪林立,空氣中都飄散著一股奢靡的香料和木頭的混合氣息。
我的策略很簡單,也很笨拙:一家一家地問。
我沒有亮出大理寺的腰牌,那太容易打草驚蛇。我偽裝成一個富家小姐的管事,聲稱我家小姐近來癡迷香道,想尋一件上好的降真香木器把玩。
這個身份為我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shù)恼乒?,一聽聞是大生意,無不笑臉相迎,將我奉為上賓。
然而,一連問了七八家,結(jié)果都令人失望。
降真香太過珍稀,大部分店鋪都只有些許原料,作為鎮(zhèn)店之寶,輕易不肯示人,更別提制成器物了。即便有,也都是些大件的擺設(shè)或是佛珠手串,這些東西材質(zhì)堅硬,表面光滑,很難在使用中產(chǎn)生我找到的那種細(xì)小碎屑。
“徐姑娘,這么找下去不是辦法啊?!币幌挛绲谋疾ㄗ審埼溆行怵H,“這東市大大小小的木器行有上百家,咱們問到天黑也問不完。”
“我知道?!蔽艺驹谝患颐麨椤捌嬲溟w”的店鋪門前,眉頭緊鎖。我也意識到,這種廣撒網(wǎng)的方式效率太低,而且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我需要更精準(zhǔn)的信息。
“張武大哥,”我轉(zhuǎn)頭問他,“這京城里,有沒有哪家工坊,是專門為那些王公貴族定制私人物品的?手藝最好,嘴巴最嚴(yán)的那種?!?/p>
張武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有!就在朱雀大街的盡頭,有個叫‘魯班坊’的地方。那里的師傅都是三代以上的匠人世家,尋常人想請他們做東西,得提前半年預(yù)約。據(jù)說,宮里的娘娘和幾位王爺?shù)乃饺宋锛胁簧俣际浅鲎运麄冎??!?/p>
魯班坊。就是這里了。
我們立刻趕了過去。魯班坊的門面不大,看起來甚至有些樸素,但門口那兩個鎮(zhèn)宅的石獅子,卻雕刻得栩栩如生,盡顯不凡功力。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前叩響了門環(huán)。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學(xué)徒,他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語氣頗為倨傲:“二位有何貴干?本店今日不做散客生意。”
我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小錠銀子,悄無聲息地塞進他手里,同時壓低聲音說:“小哥通融一下。我家主人想為即將過壽的老太爺尋一件稱心的壽禮,聽聞魯班坊的師傅手藝冠絕京城,特來求教?!?/p>
那學(xué)徒掂了掂銀子,臉上的傲氣消散了不少,但依舊搖頭:“不是我不通融,實在是規(guī)矩如此。今日坊里有貴客包場,實在不便待客?!?/p>
貴客?我的心頭一動,正想再說什么,里屋卻傳來一個蒼老而沉穩(wěn)的聲音:“阿水,不得無禮。讓客人進來吧?!?/p>
那叫阿水的學(xué)徒吐了吐舌頭,連忙側(cè)身讓我們進去。
坊內(nèi)別有洞天。院子里堆放著各種名貴的木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木香。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一張工作臺前,手里拿著一把刻刀,專注地雕琢著一件尚未成型的器物。他雖然年邁,但一雙手卻異常穩(wěn)定有力。
“老朽魯安,是這里的坊主。怠慢之處,還請二位見諒?!彼畔驴痰叮痤^,目光平和而睿智。
“魯師傅客氣了。”我上前一步,將早已編好的說辭又說了一遍。
魯師傅聽完,緩緩搖頭:“姑娘來得不巧。坊里最好的幾塊降真香料,前些日子剛被一位貴客訂走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材的邊角料了?!?/p>
“哦?”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是哪位貴客,竟有如此大的手筆?”
魯師傅笑了笑,沒有回答,顯然,這是他們的商業(yè)機密。
我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那可真是不巧。不過,就算不能買,不知能否讓我們開開眼,看看魯師傅您的大作?也讓我們知道,頂級的降真香器物究竟是何等模樣。”
這個請求有些唐突,但魯師傅似乎對我的“癡迷”頗為欣賞,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罷。阿水,去把給譽王殿下做的那套‘文房雅玩’取來給這位姑娘瞧瞧?!?/p>
譽王殿下!
我和張武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個叫阿水的學(xué)徒很快捧來一個精致的木匣。打開后,里面是幾件用降真香木雕刻而成的小物件:一枚鎮(zhèn)紙,一方印章,還有一個……造型奇特的……扇墜?
我的目光,瞬間被那個扇墜吸引了。
它大約拇指大小,被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雄鷹,鷹眼銳利,羽翼豐滿,每一根羽毛都雕刻得纖毫畢現(xiàn),足見其工藝之精湛。
然而,吸引我的不是它的工藝,而是它的材質(zhì)。
降真香木質(zhì)地堅密,但為了追求羽毛的飄逸感,雕刻師必然要將木料削得極薄,尤其是在羽翼的邊緣。這種精細(xì)的雕刻,極易在木料的邊緣產(chǎn)生微小的毛刺和碎屑。
我?guī)缀蹩梢钥隙?,周文景指甲縫里的那枚木屑,就來源于此!
“姑娘可是喜歡這枚鷹墜?”魯師傅見我看得出神,笑著問道,“這可是譽王殿下親自畫了圖樣,指定要雕刻的。說是要配他那柄心愛的白玉骨扇?!?/p>
“確實巧奪天工。”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激動,故作平靜地贊嘆道,“只是……這鷹翼的邊緣,似乎有些毛糙,會不會容易損壞?”
魯師傅撫須一笑,眼中滿是自信:“姑娘有所不知,這正是我們魯班坊的獨門手藝。雕刻完成后,我們會用特制的魚膠反復(fù)打磨,再用蜂蠟封層,確保其光滑如玉,絕不會有任何毛刺。這幾件雅玩明日便要送去王府,今晚老朽會親自做最后的拋光處理?!?/p>
原來如此。我心中了然。這枚鷹墜現(xiàn)在還只是個半成品,所以邊緣才會留有微小的瑕疵。而兇手,一定是在它尚未完成最后工序之前,就拿到了它。
這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差!
“魯師傅的手藝,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蔽艺嫘膶嵰獾卣f道,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不知……這套雅玩,譽王殿下是何時定制的?”
“約莫是半月之前吧?!濒攷煾祷貞浀?,“殿下身邊的長史親自來的,說是殿下急用?!?/p>
半月之前。時間也對上了。
我沒有再多問,以免引起懷疑。又與魯師傅寒暄了幾句,便找了個借口告辭了。
一走出魯班坊,張武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地壓低聲音說:“徐姑娘,我們找到了!就是那個鷹墜!兇手一定是譽王身邊的人!”
“別聲張?!蔽易隽藗€噤聲的手勢,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我們現(xiàn)在有了物證(木屑),有了物證的來源(鷹墜),也有了物證的指向(譽王府)。但這一切,還只是間接證據(jù)鏈。我們無法證明,就是這枚鷹墜掉落的木屑,也無法證明,是誰在案發(fā)當(dāng)晚佩戴了它。
我們需要一個能將所有線索串聯(lián)起來的、決定性的證據(jù)。
“張武大哥,你立刻回大理寺,將我們的發(fā)現(xiàn)稟報給裴大人?!蔽依潇o地吩咐道,“請他務(wù)必想辦法,拖延譽王府取走那套文房雅玩的時間。最好,能讓我們在它們被送走之前,再接觸一次?!?/p>
“那你呢?”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蔽业难壑虚W過一絲冷光,“我要去會一會那位譽王府的長史。”
譽王府的長史,名叫孫恪。此人是譽王的心腹謀士,以足智多謀著稱。既然是他親自去魯班坊定制的這套東西,那么他必然是關(guān)鍵人物。
打聽到孫恪今日會在城西的“清風(fēng)茶樓”會客,我略作喬裝,便提前趕到了那里。我選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壺最普通的茶,靜靜等待。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身穿青色長衫、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文士在幾名護衛(wèi)的簇?fù)硐伦吡诉M來。他正是孫恪。
他沒有上樓,而是在大堂里找了個位置坐下,似乎在等人。
我該如何接近他,又能從他身上得到什么線索?
我一邊喝茶,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他儀態(tài)從容,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顯得胸有成竹。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腰間。
那里掛著一個香囊,旁邊,還配著一柄折扇。扇骨是白玉所制,溫潤通透。
白玉骨扇!
魯師傅的話在我耳邊響起:“……要配他那柄心愛的白玉骨扇。”
難道……那柄扇子就是譽王的?孫恪今天帶著它,是要做什么?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心中迅速成形。
我站起身,端著自己的茶杯,狀似無意地朝孫恪的方向走去。在經(jīng)過他身邊時,我的腳下“不小心”一滑,身體一歪,手中的茶水便不偏不倚地潑向了他的那柄折扇。
“哎呀!”我驚呼一聲,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滾燙的茶水潑在了扇面上,也濺濕了孫恪的衣袖。他身邊的護衛(wèi)“唰”地一下拔出刀,將我團團圍住。
孫恪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但他沒有立刻發(fā)作,而是拿起那柄扇子,用絲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
“姑娘走路,何必如此毛躁?”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悅。
“實在抱歉,小女子腳下絆了一下?!蔽乙贿呎f,一邊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那柄扇子。
扇面是上好的宣紙,被茶水浸濕后,已經(jīng)微微起了褶皺。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扇骨與扇面連接的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缺口。
那個缺口非常新,邊緣還有著新鮮的木質(zhì)纖維。它的形狀和大小,與我發(fā)現(xiàn)的那枚降真香木屑,幾乎可以完美吻合!
是它!就是它!
那枚鷹墜,曾經(jīng)被掛在這柄扇子上!后來因為某種原因脫落了,并在脫落時,留下了一點碎屑。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但我臉上卻必須保持著驚慌失措的表情。
“大人的扇子……沒事吧?要不……我賠給您?”我怯生生地說。
“賠?”孫恪冷笑一聲,“你知道這柄扇子是誰的嗎?這是譽王殿下賞賜之物,你賠得起嗎?”
他身邊的護衛(wèi)刀鋒一緊,就要上前拿我。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而有力的聲音從茶樓門口傳來。
“住手!我看誰敢動她!”
我回頭望去,只見裴衍一身官袍,帶著幾名大理寺的衙役,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面沉如水,目光如電,直視著孫恪。
“裴少卿?”孫恪顯然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裴大人這是何意?難道大理寺,要管這市井之間的尋常糾紛嗎?”
“尋常糾紛?”裴衍走到我身邊,將我護在身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孫恪手中的那柄扇子上,“孫長史,這柄扇子,看著有些眼熟啊。本官前日似乎在周侍郎公子的案發(fā)現(xiàn)場,也見過類似的痕跡?!?/p>
他這是在詐孫?。?/p>
孫恪的瞳孔猛地一縮,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裴大人說笑了?!彼麖娮麈?zhèn)定地將扇子合上,“下官還有要事,就不奉陪了。我們走!”
說完,他便要帶著護衛(wèi)離開。
“慢著!”裴衍的聲音陡然拔高,“孫長史,本官現(xiàn)在懷疑你與戶部侍郎公子周文景一案有關(guān),請你跟我們回大理寺,協(xié)助調(diào)查!”
裴衍的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清風(fēng)茶樓所有人的心上。
當(dāng)眾扣押譽王府的長史,這無異于直接向一位權(quán)勢滔天的皇子宣戰(zhàn)。茶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孫恪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他死死地盯著裴衍,眼中迸射出憤怒與驚疑交織的火焰?!芭嵫?!你好大的膽子!僅憑一句空口白話,就想污蔑本官,構(gòu)陷譽王府嗎?你可知這是什么罪名?”
“本官辦案,只講證據(jù),不問身份?!迸嵫艽绮讲蛔?,他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身后的衙役們也齊刷刷地上前一步,形成了包圍之勢?!皩O長史若覺得冤枉,盡可隨本官回大理寺自證清白。若敢拒捕,便是做賊心虛,休怪本官不講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