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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看我,而是轉(zhuǎn)身,朝著山下宗門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孤寂而……決絕。

“師父!”我抱著嫁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追了兩步,“您要去哪?”

他沒有回頭,冰冷沙啞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凜冽:

“了斷?!?/p>

了斷?了斷什么?

我的心猛地揪緊,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我。我抱著嫁衣,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

師父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他走過山門,守門的弟子看到他,如同白日見鬼,嚇得癱軟在地,連滾帶爬地逃開。

他徑直走向宗門主殿——太一殿。那里是宗門議事、供奉祖師、也是執(zhí)行門規(guī)的最高場所。

殿門緊閉著。但殿內(nèi),顯然已經(jīng)因為劉師叔的倉惶逃回而炸開了鍋。我能感受到里面混亂而強(qiáng)大的氣息波動,有驚怒,有恐懼,還有幾股強(qiáng)橫的氣息正在迅速蘇醒、匯聚!

師父停在殿門前。

他抬起手,那只蒼白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厚重的、刻滿符文的青銅殿門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有“咔……咔咔……”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以他的手掌為中心,無數(shù)道蛛網(wǎng)般的裂痕,瞬間爬滿了整扇堅固無比、加持了無數(shù)禁制的巨大青銅門!

“轟?。。 ?/p>

下一刻,整扇青銅巨門,連同門框,無聲無息地化為了漫天飛舞的青銅粉末!簌簌落下!

殿內(nèi)的景象,瞬間暴露無遺!

太一殿內(nèi),燈火通明。

宗門地位最高的幾位長老,包括掌門師伯玄誠子,全都到齊了。他們圍坐在大殿中央的蒲團(tuán)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劉師叔癱坐在一旁,面無人色,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秦月被簡單處理了斷腕,臉色慘白如鬼,縮在角落,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當(dāng)看到師父的身影,伴隨著漫天青銅粉塵,出現(xiàn)在破開的殿門口時,殿內(nèi)所有人,包括修為最高的掌門玄誠子,都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

“凌塵師弟!”玄誠子掌門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你果真……破墳而出?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為何……為何有如此重的死氣?!”

師父沒有回答他。他踏著滿地的青銅粉末,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大殿。每一步落下,都讓殿內(nèi)的空氣沉重一分,冰冷一分。他身上的死寂寒意,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席卷了整個大殿。

“凌塵!”另一位須發(fā)皆白、脾氣火爆的長老厲聲喝道,強(qiáng)壓著恐懼,“你已身死!此乃陰陽鐵律!你強(qiáng)行逆天歸來,化身尸鬼邪祟!此乃宗門大忌!還不速速自戕,以免玷污祖師清名,禍及宗門!”

“不錯!”另一位長老也壯著膽子附和,指著師父,“你生前修無情道,是我輩楷模!如今卻行此逆亂之事,還……還縱容弟子私藏污穢嫁衣!你……你對得起宗門的栽培嗎?!”

嫁衣!又是嫁衣!他們果然只關(guān)心這個!

我抱著嫁衣,站在破開的殿門外,看著殿內(nèi)那些道貌岸然、此刻卻驚恐萬狀的長老們,只覺得一股怒火在胸腔里燃燒。

師父停下了腳步。他站在大殿中央,孤身一人,面對著宗門所有的高層。他緩緩抬起手,托著那件疊好的、破舊的大紅嫁衣。

“污穢?”他冰冷沙啞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刺目的紅上。

“此物,我所繡?!睅煾傅穆曇羝届o無波,卻帶著一種宣告般的重量。

“轟!”

殿內(nèi)再次炸開了鍋!雖然從秦月和劉師叔口中已經(jīng)得知,但親耳聽到師父本人承認(rèn),那種沖擊力依舊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

“荒謬!”那脾氣火爆的長老氣得胡子亂顫,“凌塵!你瘋了!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你怎能……怎能沾染此等凡俗情欲之物!還……還親手繡制?!你……你簡直是我宗門之恥!”

“情欲?”師父重復(fù)了一遍,幽藍(lán)的眼眸掃過那位長老,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你懂何為情?”

那長老被他看得一窒,竟說不出話來。

“凌塵師弟!”玄誠子掌門臉色鐵青,試圖穩(wěn)住局面,“你……你究竟意欲何為?你強(qiáng)行歸來,破開祖師殿門,難道就是為了宣告……宣告這件……這件……”他指著嫁衣,仿佛那是什么劇毒之物,“……這件東西的來歷?你可知,你此舉,將置我宗門于何地?我太一仙宗,以無情道立世,清名重于一切!你……”

“清名?”師父打斷了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九天寒風(fēng)刮過,“虛偽!”

他托著嫁衣的手,猛地指向癱坐在一旁的劉師叔和縮在角落的秦月。

“此二人,不問緣由,毀我遺物,傷我弟子!口口聲聲,維護(hù)清名!”他的聲音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執(zhí)法堂長老,不問青紅皂白,動輒鞭刑五十,思過崖三年!視門規(guī)如兒戲,視弟子如草芥!這便是你等守護(hù)的清名?!”

劉師叔和秦月在師父的指斥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頭埋得更低了。

“你……”玄誠子被噎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還有你們!”師父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掃過在場的每一位長老,“無情道?呵……斷情絕欲?不過是自欺欺人!不敢面對己心,不敢承擔(dān)情之重負(fù)!龜縮于所謂大道之下,行茍且之事,藏齷齪之心!卻將‘無情’二字,奉為圭臬,強(qiáng)加于人!虛偽!何其虛偽!”

這番話,字字誅心!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捅破了太一仙宗維持了千百年的遮羞布!

長老們臉色劇變,有的憤怒,有的羞慚,有的則露出了深藏的恐懼。

“住口!”那脾氣火爆的長老再也忍不住,怒吼一聲,“凌塵!你已墮入邪道!滿口胡言,污蔑宗門!今日,老夫便替祖師清理門戶!”

他猛地祭出一柄赤紅色的飛劍,劍身火焰繚繞,帶著灼熱的氣息,化作一道赤虹,直刺師父心口!一出手,便是殺招!

“赤炎師兄不可!”玄誠子驚呼,但已來不及阻止。

面對那足以焚金融鐵的赤炎飛劍,師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只是伸出那根蒼白的手指,對著那道疾馳而來的赤虹,極其隨意地,屈指一彈。

“叮!”

一聲清脆如冰玉相擊的輕響。

那柄氣勢洶洶的赤炎飛劍,在距離師父指尖還有三尺之遙時,驟然停住!劍身上繚繞的火焰瞬間熄滅,通體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晶瑩剔透的寒冰!

然后,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

“咔嚓……砰!”

那柄被冰封的飛劍,連同上面附著的長老神念,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間炸裂成無數(shù)冰晶粉末,簌簌飄落!

“噗!”赤炎長老如遭雷擊,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氣息瞬間萎靡下去,臉色慘白,驚駭欲絕地看著師父,如同看著一個怪物!他的本命飛劍,竟被如此輕描淡寫地……毀了!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彈指間毀掉一位長老的本命法寶!這是何等恐怖的實力?!這絕不是他們認(rèn)知中的凌塵!這根本就是一尊從幽冥歸來的魔神!

“還有誰?”師父冰冷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幽藍(lán)的目光掃過殿內(nèi)噤若寒蟬的眾人,“要來維護(hù)……爾等的清名?”

無人敢應(yīng)!

連玄誠子掌門,此刻也是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所有的道理、規(guī)矩、清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師父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玄誠子身上。

“師兄?!彼穆曇艋謴?fù)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今日起,我凌塵,自逐出太一仙宗?!?/p>

自逐出宗?!

所有人都驚呆了!連我都愣住了。

師父……要脫離宗門?

“此身……”師父低頭,看了看自己蒼白冰冷的手,又看了看手中那件嫁衣,聲音里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怠和解脫,“此身已非生人。此道……非我道。”

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大殿的穹頂,望向冥冥不可知的深處。

“我之道……在何處……尚未可知……”

“但此處……”他的目光落回殿內(nèi)眾人身上,冰冷而疏離,“非我道途?!?/p>

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朝著殿外走來。腳步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決絕。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無人敢阻攔,也無人能阻攔。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走。”一個字,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

我抱著那件殘破的嫁衣,看著他冰冷死寂的側(cè)臉,看著他眼底那兩簇幽藍(lán)的火焰。心中翻江倒海,有千言萬語想問,最終卻只化作一個無聲的點頭。

我跟著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那象征著宗門最高權(quán)力和規(guī)矩的太一殿,走出了那扇被他化為齏粉的青銅大門。

身后,是死寂的大殿,是那些道貌岸然、此刻卻噤若寒蟬的長老們,還有那癱軟在地、如同被抽走脊梁骨的掌門師伯。

師父沒有回頭。我也沒有。

我們離開了那座矗立了千年、象征著無情道至高榮耀的仙山。

師父身上那股恐怖的死寂威壓收斂了許多,但依舊冰冷得不似活人。他沒有御劍,也沒有飛行,只是沿著山間小路,一步一步地走著,方向不明。

我抱著那件嫁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背上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但心里的震撼和迷茫,卻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

師父說他錯了。他說無情道非是無情,是不敢,不能。他說情之一字,沾之即焚,焚心焚道。

那這件嫁衣……又是怎么回事?是給誰的?

我們走了很久,翻過了幾座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風(fēng)呼嘯,帶著深秋的寒意。

師父終于在一片荒僻的山谷停了下來。谷中有一汪小小的寒潭,潭水清澈冰冷,倒映著天上稀疏的星子。

他走到潭邊,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坐下。月光灑在他身上,給他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清冷的銀輝,卻驅(qū)不散那股濃郁的死氣。

我站在不遠(yuǎn)處,抱著嫁衣,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他微微側(cè)過頭,幽藍(lán)的眼眸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懷里的嫁衣上。

“拿來?!彼斐鍪?。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那件殘破的嫁衣輕輕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我的手背,讓我微微一顫。

他接過嫁衣,低頭看著那道長長的裂口,手指輕輕撫過斷裂的金線和彩絲。那專注的樣子,像是在修復(fù)一件稀世珍寶。

山谷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吹過枯草的沙沙聲,和寒潭水波輕漾的微響。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冰冷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緩緩響起。

“那年……大雪。”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遙遠(yuǎn)的、仿佛隔世的恍惚。

“山下……破廟……你縮在草堆里……凍得像塊冰……野狗……在撕扯你的腿……”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早已模糊的畫面,瞬間被喚醒!冰冷的破廟,刺骨的寒風(fēng),饑餓和恐懼,還有腿上被野狗撕咬的劇痛……那是我遇到師父之前,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為師……路過。”他繼續(xù)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嫁衣的裂口,“本想……一劍……斬了那孽畜……帶你走……”

他的語氣頓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可那時……為師……無情道……將成……”

“見你……命格奇特……隱與為師……道途……相沖……”

“若救你……沾染因果……道心……恐生裂痕……”

“若不救……”他抬起頭,幽藍(lán)的眼眸看向我,那冰冷的火焰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翻涌,“你……會死?!?/p>

我的心跳,隨著他的話語,一點點加快。

“為師……猶豫了?!彼拖骂^,聲音更輕了,“在破廟外……站了一夜?!?/p>

站了一夜?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寒夜里?我完全不知道!我那時早已凍得昏死過去!

“天亮?xí)r……”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蒼白冰冷的指尖,“為師……進(jìn)去了。”

“斬了那畜生……把你……抱了出來?!?/p>

“你身上……很冷……血……是熱的……”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嫁衣上那朵被劈開的并蒂芙蓉。

“為師……抱著你……回山……喂藥……療傷……你……活了下來?!?/p>

“為師……道心……亦……裂了。”

“那道裂痕……自那時起……便……再未愈合……”

我的呼吸屏住了!原來……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瀕死的那一刻,師父的道心,就因為我……裂開了?

“無情道……需心若磐石……無牽無掛……”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自嘲,“有了裂痕……便再難圓滿……修為……亦……停滯不前……”

“為師……不甘……亦……不解……”

“為何……一個萍水相逢的垂死稚子……竟能……撼動我……百年道基?”

“為師……想……看清……想……弄明白……”

“所以……收你為徒……將你……留在身邊……”

“想看著你……想看看……這所謂的‘情’……究竟……是何模樣……為何……能焚心……焚道……”

他抬起眼,幽藍(lán)的火焰再次看向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那個在竹屋里練劍、在雪地里打坐、在燈下讀書的少女。

“看你……一日日長大……”

“看你……練劍時……笨拙……摔倒……”

“看你……被罰時……委屈……流淚……”

“看你……生辰時……眼巴巴……望著山下……”

“看你……在寒潭邊……凍得……瑟瑟發(fā)抖……”

他的聲音很平緩,沒有起伏,卻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上來回切割。那些我以為早已遺忘的、被師父嚴(yán)厲教導(dǎo)包裹著的、微不足道的日常片段,被他用這樣冰冷平靜的語氣一一提起,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為師……道心上的裂痕……隨著你……一日日……長大……并未愈合……反而……愈來愈深……”

“為師……恐懼……”

“恐懼這裂痕……恐懼這……因你而起的……牽絆……”

“唯有……更嚴(yán)厲……更無情……對你……亦……對己……”

“以為……如此……便可……斬斷……”

“以為……將你……打磨成……無情的劍……便可……證明……我的道……未錯……”

他緩緩搖頭,動作僵硬。

“錯了……”

“大錯……特錯……”

“越是壓制……那裂痕……便越是灼痛……越是……清晰……”

“直到……那夜……”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嫁衣上。手指輕輕拂過上面精致的纏枝蓮紋路。

“為師……夜觀星象……心血來潮……為你……卜了一卦……”

“卦象……大兇……”

“血光……死劫……”

“應(yīng)在……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那不就是……我二十歲的時候?也就是……明年?!

我的心猛地一沉!

“死劫?”我的聲音干澀發(fā)緊。

師父沒有直接回答,他托著嫁衣的手指,微微收緊。

“為師……修無情道……本應(yīng)……順應(yīng)天命……生死……自有定數(shù)……”

“然……”

他抬起頭,幽藍(lán)的火焰直直地看向我,那冰冷死寂的眼眸深處,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濃烈到化不開的痛苦與掙扎!

“為師……做不到!”

“為師……試了……無數(shù)次……”

“閉上眼……便是破廟……大雪……你……凍僵的小臉……和……腿上的血……”

“便是……你……抱著那只丑兔子……傻笑的樣子……”

“便是……你……在寒潭邊……暈倒時……蒼白的唇……”

“便是……你……生辰時……望著山下……那……渴盼的眼神……”

他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波動,冰冷沙啞的聲線里,壓抑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

“為師……修了一輩子無情道……斬了無數(shù)塵緣……”

“卻斬不斷……破廟雪夜……那一念……之仁!”

“斬不斷……這……因你而生……日夜灼燒……道心的……裂痕!”

“那……便是……情!”

“為師……不敢認(rèn)……不能認(rèn)……卻……早已深種!”

“卦象所示……死劫難逃……”

“為師……枯坐三日……心如火焚……”

“道……已崩……”

“心……已亂……”

“唯余……一念……”

“護(hù)你……周全!”

“縱使……逆天改命……縱使……身死道消……亦……無悔!”

“此身……此道……皆可拋!”

“然……如何護(hù)你?”

“為師……翻閱古籍……尋得……一法……”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大紅的嫁衣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上古……有秘儀……以心血為引……至親至念之人……親手繡制……嫁衣……于其上……凝聚……畢生修為……與……守護(hù)之念……”

“于……應(yīng)劫之人……弱冠之日……穿上……”

“可……移花接木……替……擋死劫!”

移花接木?替擋死劫?!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原來……原來是這樣!這件嫁衣……根本不是什么情欲之物!它是……它是師父用來替我擋死劫的!是他用自己的心血、修為和……那被他否認(rèn)了一輩子的“情”,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保命符!

“所以……你……”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洶涌而出,“你……偷偷繡了這個?”

師父沒有回答,只是用那冰冷的手指,極其輕柔地?fù)崦抟律夏欠睆?fù)精美的刺繡。

“此儀……兇險……施術(shù)者……必……修為盡散……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這四個字,像四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頭暈?zāi)垦?,幾乎站立不穩(wěn)!

“你……你知道后果?!”我失聲喊道,帶著哭腔,“你知道會魂飛魄散?!為什么……為什么還要……”

師父抬起頭,幽藍(lán)的火焰靜靜燃燒,映著我淚流滿面的臉。

“為師……別無選擇?!?/p>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道已崩……心……已亂……”

“唯你……安好……為師……方得……心安……”

“此……即……為師……最后的……道……”

他不再說話,低下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嫁衣。然后,他做了一件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伸出那蒼白冰冷的食指,指尖逼出一縷極其微弱、卻精純無比的幽藍(lán)色光芒。那光芒,帶著他本源的氣息,冰冷而死寂。

他用這縷光芒作“針”,以嫁衣上斷裂的金線彩絲為“線”,開始極其緩慢地、一針一線地……縫合那道被秦月劍氣撕裂的長長口子。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每一針落下,他指尖的那縷幽藍(lán)光芒就黯淡一分,他身上的死氣就濃郁一分。那幽藍(lán)的火焰在他眼底跳動,明滅不定。

他是在用自己僅存的、維系著這具“活死人”身軀的本源力量,在修補(bǔ)這件嫁衣!

“師父!不要!”我撲過去,想抓住他的手阻止他。

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輕輕將我推開。

“莫動?!彼^也沒抬,聲音低沉沙啞,“此衣……必須……完好……方能……護(hù)你……”

我跌坐在地上,淚眼模糊地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側(cè)臉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看著他指尖的光芒越來越微弱,看著他眼底的火焰越來越黯淡……

那被劈開的并蒂芙蓉,在他一針一線下,斷裂的花莖重新連接,散落的花瓣被金色的絲線精巧地縫合、固定。雖然依舊帶著傷痕的印記,但那朵象征生死相依、禍福與共的花,終究被重新拼湊完整,在幽藍(lán)光芒的浸潤下,仿佛重新煥發(fā)出微弱的生機(jī)。

最后一針落下。

師父指尖那縷幽藍(lán)光芒,徹底熄滅。

他托著嫁衣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向后倒去!

“師父!”我尖叫著撲過去,在他倒地的瞬間,用力抱住了他。

入手冰冷堅硬,像抱著一塊寒冰。他身上的死氣濃郁到了極點,那幽藍(lán)的眼眸徹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

“師父……師父你怎么樣?”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灰白的道袍上。

他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灰敗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我的臉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我慌忙低下頭,把耳朵湊到他冰冷的唇邊。

“……寧……兒……”

極其微弱、氣若游絲的兩個字,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

寧兒!他叫我寧兒!

從小到大,他從未這樣叫過我!他永遠(yuǎn)是連名帶姓,冷冰冰地叫我“簡寧”!

“師父……我在!寧兒在!”我緊緊抓著他冰冷僵硬的手,泣不成聲。

他灰敗的眼中,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閃了一下,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一絲掙扎。

他那只被我握著的手,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冰冷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那一下,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卻用盡了他最后的氣力。

然后,他眼中的那點微光,徹底熄滅了。

那只冰冷的手,也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力量,軟軟地垂了下去。

他躺在我的懷里,身體冰冷僵硬,臉上沒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靜。仿佛只是睡著了,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會醒來。

山谷里死寂一片。

只有寒潭水波輕漾的聲音,和我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抱著那件他用最后力量修補(bǔ)好的、依舊帶著裂痕卻完整如初的大紅嫁衣,哭得肝腸寸斷。

原來……這才是真相。

他修的從來不是無情道。

他只是一直在騙自己,騙所有人。

破廟雪夜的一念之仁,早已在他心中種下了情的種子。他用百年的冷漠和嚴(yán)厲去澆灌,以為能將它凍死,卻不知情根早已深種,在道心深處盤根錯節(jié),日夜灼燒。

他不敢認(rèn),不能認(rèn)。直到那預(yù)示著我死劫的卦象,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道崩了,心亂了。

他選擇了最慘烈的方式——親手繡制嫁衣,以畢生修為和魂飛魄散為代價,為我搏一條生路。

他強(qiáng)行逆轉(zhuǎn)生死,從墳?zāi)怪袣w來,不是為了復(fù)仇,也不是為了宣告什么。只是為了……親手把這件保命的嫁衣,完好地交到我手上。

為了替我擋下秦月那一劍。

為了……在魂飛魄散前,聽我叫他一聲“師父”,再……喚我一聲“寧兒”。

寒潭的水冰冷刺骨,倒映著天上慘淡的星月。

我抱著師父冰冷僵硬的身體,坐了很久很久。眼淚流干了,只剩下心口一片麻木的鈍痛。

山谷的風(fēng)嗚咽著,像在唱一首挽歌。

天快亮的時候,我輕輕放下師父的身體。他的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異常平靜安詳,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我拿起那件大紅的嫁衣。冰冷的綢緞貼著皮膚,上面繁復(fù)的纏枝蓮和那朵被修補(bǔ)好的并蒂芙蓉,在晨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我仿佛能感受到針線里殘留的、師父最后的心意和力量。

我把它仔細(xì)地疊好,抱在懷里。

然后,我在寒潭邊,用手和撿來的石塊,一點一點,挖了一個淺淺的坑。沒有棺材,只有冰冷的泥土。

我小心翼翼地將師父冰冷的身體放進(jìn)去。他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道袍,依舊是他生前最簡樸的樣子。

“師父……”我跪在坑邊,看著泥土一點點覆蓋上他蒼白的臉,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您說……您最后的道……是護(hù)我安好……”

我捧起一抔冰冷的土,灑落。

“寧兒……記下了?!?/p>

泥土漸漸掩蓋了一切。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小小的土包。

我抱著嫁衣,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師父沉眠的地方。

晨光刺破云層,灑在山谷里,卻驅(qū)不散我心底的寒冰。

我沒有回那座冰冷的仙山,也沒有去任何地方。抱著那件嫁衣,像個游魂一樣,漫無目的地走。

走過荒山,走過野嶺,走過陌生的城鎮(zhèn)。餓了,就啃點干糧;渴了,就喝點山泉。那件大紅的嫁衣,被我仔細(xì)地用布包好,背在身后。它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師父用命換來的枷鎖。

弱冠之年……死劫……

師父用魂飛魄散為我換來的生機(jī),我能活下去嗎?活下去,又為了什么?

這些問題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我活得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直到那一天。

深秋,傍晚。我走進(jìn)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青石板路,白墻黑瓦,很安靜。夕陽的余暉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暖金色。

我餓得前胸貼后背,身上最后幾個銅板,只夠買一個最便宜的粗面饅頭。我捏著干硬的饅頭,縮在鎮(zhèn)口一個避風(fēng)的墻角,小口小口地啃著,食不知味。

“丫頭?”一個蒼老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抬起頭。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些青菜。她臉上帶著慈祥的皺紋,正關(guān)切地看著我。

“餓壞了吧?”她打量著我風(fēng)塵仆仆、沾滿泥土的衣裳和蒼白的臉,眼中滿是憐憫,“看你這樣子,是趕了很遠(yuǎn)的路?從哪兒來?。俊?/p>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卻發(fā)不出聲音。從哪里來?太一仙宗?那已經(jīng)是一個遙遠(yuǎn)而冰冷的夢了。

老婆婆見我不說話,嘆了口氣,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還溫?zé)岬?、用油紙包著的燒餅,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里:“拿著,趁熱吃??茨氵@小臉瘦的?!?/p>

油紙包傳來的溫?zé)嵊|感,和燒餅散發(fā)的樸素香氣,讓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多久了?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不帶任何目的的、單純的善意了?

我低著頭,小聲道:“……謝謝婆婆。”

“謝啥?!崩掀牌艛[擺手,在我旁邊坐下,“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這鎮(zhèn)子叫清水鎮(zhèn),地方小,人都實在。丫頭,你叫啥名兒?要是沒地方去,可以先去我家對付一宿,總比睡在街角強(qiáng)?!?/p>

“我……”我看著手里溫?zé)岬臒灒挚纯蠢掀牌糯认榈哪?,一個名字脫口而出,“……簡寧。”

“簡寧?好名字?!崩掀牌判α?,“叫我張婆婆就行。走,跟我回家,吃點熱乎的?!?/p>

我跟著張婆婆回了家。一個很小的院子,三間瓦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張婆婆的老伴幾年前走了,兒子在城里做點小買賣,很少回來。她一個人住。

那晚,我吃了離開仙山后第一頓熱乎的飯菜。很簡單的青菜豆腐,糙米飯。張婆婆還特意給我煎了個雞蛋。

晚上,我睡在收拾出來的小廂房里。床鋪干凈松軟。我抱著那個裝著嫁衣的包袱,躺在黑暗中,聽著窗外細(xì)微的蟲鳴,久久無法入睡。

師父冰冷的身體,他最后那聲微弱的“寧兒”,還有張婆婆遞過來的那個溫?zé)岬臒灐荒荒辉谀X海里交替閃現(xiàn)。

心口那片麻木的寒冰,似乎被那燒餅的溫?zé)?,燙開了一條細(xì)微的裂縫。

也許……活著……也不全是冰冷?

我在張婆婆家住了下來。

鎮(zhèn)上的人都很和善。張婆婆待我極好,像對待自己的孫女。她教我生火做飯,教我辨認(rèn)野菜,教我用最便宜的粗布做衣裳。日子清貧,卻有種腳踏實地的安穩(wěn)。

我很少說話。白天幫張婆婆做些家務(wù),或者去鎮(zhèn)子邊上的小河邊洗衣服。更多的時候,我會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潺潺的流水發(fā)呆。背上的包袱里,那件嫁衣沉甸甸的。

張婆婆從不問我從哪里來,也不問我包袱里裝著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照顧我,在我發(fā)呆時,會端來一碗溫?zé)岬奶撬旁谖遗赃叀?/p>

“丫頭,心里苦,就跟水說說。水聽著呢,流走了,煩心事也就帶走了?!彼偸沁@樣溫和地說。

我把包袱打開,給張婆婆看過那件嫁衣。我說,這是我一個很重要的親人留下的。

張婆婆摸著那精致的繡工,驚嘆不已:“哎喲,這手藝……真是絕了!丫頭,你這親人……一定很疼你。瞧瞧這針腳,多密實,多用心啊!這花兒……繡得跟活的似的!”她看著那朵被修補(bǔ)過的并蒂芙蓉,感嘆道,“這裂口……像是被什么弄壞了?補(bǔ)得也好,金線壓著,倒像是特意添的花樣,不仔細(xì)看都瞧不出來。不容易啊……”

聽著張婆婆質(zhì)樸的贊嘆,看著嫁衣上那被師父用最后力量修補(bǔ)好的裂痕,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揉了一下。

是啊,不容易。

師父他……用了所有的力氣。

時間一天天過去。深秋過去,寒冬來臨。

清水鎮(zhèn)的冬天不算太冷,但濕氣重。張婆婆的老寒腿犯了,疼得夜里睡不著。我看著她難受的樣子,心里也跟著揪緊。

我想起師父以前教過的一些粗淺的醫(yī)理和推拿手法。無情道也講究強(qiáng)身健體,有些調(diào)理氣血的法門。我猶豫了很久,在一個張婆婆疼得直吸氣的晚上,低聲說:“婆婆……我……我?guī)湍嗳嗤龋恳郧啊藢W(xué)過一點……”

張婆婆驚訝地看著我,隨即笑了,眼里有淚花:“好,好孩子,麻煩你了。”

我讓她躺好,挽起她的褲腿。她的膝蓋紅腫,摸著冰涼。我回憶著師父教導(dǎo)的穴位和經(jīng)絡(luò)走向,用掌心搓熱了,小心翼翼地按上去,用適中的力道揉按、推拿。

我做得并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但張婆婆卻舒服地喟嘆了一聲:“哎喲……舒服……丫頭,你這手……有靈氣……”

我低著頭,專注地按著。看著張婆婆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一種奇異的暖流,緩緩流過我冰冷的心田。

原來……我也可以……讓人不那么痛苦?

原來……活著,不只是承受,也可以……給予一點點溫暖?

那一晚,張婆婆睡得很安穩(wěn)。

第二天,消息不知怎么就傳開了。隔壁的李嬸子也找上門,說腰疼得直不起來,讓我?guī)兔纯?。然后是?zhèn)東頭的王大爺,說肩膀疼得抬不起來……

我懂的東西其實很少,很粗淺。無非是一些師父教過的、最基礎(chǔ)的調(diào)理氣血、舒筋活絡(luò)的方法。但在缺醫(yī)少藥的清水鎮(zhèn),這點粗淺的本事,竟成了難得的幫助。

我從不收錢。張婆婆總說,丫頭,你幫了大家,大家記著你的好呢。于是,今天東家送來一把青菜,明天西家送來幾個雞蛋,后天又有人送來一尺粗布……

日子依舊清貧,但那份沉甸甸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卻一點點浸潤著我,融化著我心口的寒冰。

我開始在張婆婆的小院里,支起一個小爐子,用那些大家送來的、最普通的草藥,熬一些簡單的驅(qū)寒湯、活絡(luò)散,免費分給需要的人。

我依舊很少說話。但鎮(zhèn)上的孩子開始叫我“寧姐姐”,老人們叫我“寧丫頭”。那件大紅的嫁衣,被我仔細(xì)地收在箱底,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拿出來,默默地看上一會兒。

師父的臉,在記憶里依舊清晰。但那份刻骨的悲痛和絕望,似乎被清水鎮(zhèn)溫暖的煙火氣,漸漸包裹、沉淀。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

我的二十歲生辰,就在開春后不久。

弱冠之年……死劫……

隨著那個日子一天天臨近,一種無形的壓力,像陰云一樣重新籠罩了我。張婆婆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安,她沒問什么,只是默默地,在一天早上,塞給我一個紅紙包。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個嶄新的銅錢,還有一小段嶄新的、大紅的頭繩。

“丫頭,生辰快到了吧?”張婆婆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溫暖,“婆婆沒啥好東西,這點錢,你去鎮(zhèn)上扯塊紅布,做件新衣裳穿?女孩子家,生辰要喜慶點。這頭繩,扎上,精神!”

我捏著那個小小的紅紙包,看著那段嶄新的紅頭繩,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生辰……喜慶……

師父繡的那件嫁衣,也是大紅的。那是他為我準(zhǔn)備的“喜服”,一件用來……替死的“喜服”。

張婆婆粗糙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丫頭,別怕。人這一輩子啊,溝溝坎坎多著呢。你看婆婆我,年輕時候也難,可咬著牙,不也過來了?日子啊,往前看,總會好的?!?/p>

她渾濁卻充滿智慧的眼睛,溫和地看著我:“人活著,得有念想,有盼頭。婆婆看你這孩子,心里裝著事,沉甸甸的。該放下的,就放下吧。穿件紅衣裳,扎個紅頭繩,就當(dāng)……給自己沖沖喜,討個好兆頭!”

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給自己……沖個喜……

我看著張婆婆慈祥的臉,又低頭看看手心里那抹嶄新的紅色。一股酸澀又溫暖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

“嗯。”我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哽咽,“謝謝婆婆。”

生辰那天,我起了個大早。

穿上用張婆婆給的錢、在鎮(zhèn)上扯的最便宜的細(xì)棉紅布,自己趕制出來的一件簡單的新衣。雖然針腳歪歪扭扭,遠(yuǎn)比不上師父的手藝,但那抹紅色,卻是我離開仙山后,第一次主動選擇的顏色。

我把張婆婆給的紅頭繩,仔細(xì)地扎在發(fā)辮上。

看著銅鏡里那個穿著紅衣、辮梢扎著紅繩、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卻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女孩,我深吸了一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

我打開箱子,拿出那件被師父修補(bǔ)好的嫁衣。它依舊那么美,那么沉重。

我把它穿在了里面,外面罩上那件自己做的、粗糙的紅布新衣。

然后,我走出屋子。

張婆婆看到我,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哎喲!我們寧丫頭!真俊!像朵花兒似的!好看!真好看!”

她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看,滿眼都是歡喜。

“來,丫頭,婆婆給你煮了長壽面!還臥了兩個雞蛋!快趁熱吃!吃了長命百歲!”她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飄著翠綠的蔥花,臥著兩個圓滾滾的荷包蛋。

我坐在桌邊,拿起筷子。面條的熱氣熏得我眼睛發(fā)酸。

我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著。眼淚終于忍不住,一滴一滴,掉進(jìn)滾燙的面湯里。

長命百歲……

師父……您用魂飛魄散換來的……就是這碗……長命百歲的面嗎?

一整天,我都在一種奇異的平靜和隱隱的緊繃中度過。

我?guī)蛷埰牌湃ズ舆呄匆隆屠顙鹱訒窳瞬菟?。給王大爺又按了按肩膀。一切如常。

夕陽西下,我坐在河邊那塊熟悉的石頭上,看著被晚霞染紅的河水。身上穿著兩層紅衣裳,里面的嫁衣貼著皮膚,冰涼。

時間一點點流逝。

暮色四合,天徹底黑了下來。鎮(zhèn)上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星。

沒有天崩地裂。

沒有血光之災(zāi)。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只有晚風(fēng)吹過河面,帶著濕潤的涼意。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還有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我靜靜地坐著,感受著皮膚下嫁衣冰涼的觸感,感受著心臟在胸腔里平穩(wěn)地跳動。

師父……您的嫁衣……替我擋住了嗎?

那所謂的死劫……過去了嗎?

我仰起頭,看著夜空中漸漸亮起的星辰。眼淚無聲地滑落,卻不再是悲傷。

師父……寧兒……活下來了。

您……看見了嗎?

日子像清水河的水,平靜地流淌著。

我的二十歲生辰安然度過,那件穿在里面的嫁衣,仿佛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衣裳,沒有帶來任何異樣。鎮(zhèn)上的人依舊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張婆婆的老寒腿在我的調(diào)理下好了許多,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那件嫁衣,被我仔細(xì)洗凈、晾干,重新疊好,收進(jìn)了箱底。它依舊是我最珍貴的念想,但那份沉甸甸的、關(guān)乎生死的枷鎖感,似乎隨著那個平安度過的生辰,悄然卸下了許多。

我依舊住在張婆婆家的小廂房里,幫忙做些活計。鎮(zhèn)上的人習(xí)慣了找我看看小病小痛,我也習(xí)慣了用那些粗淺的醫(yī)理知識,加上張婆婆教給我的土方子,盡力幫他們減輕些痛苦。報酬依舊是幾把青菜,幾個雞蛋,或者一尺粗布。日子清貧,卻安穩(wěn)踏實。

我開始學(xué)著張婆婆的樣子,在小院里種些草藥。薄荷、紫蘇、艾草……都是些最常見、也最容易活的。看著那些綠色的嫩芽破土而出,一天天舒展葉片,心里會涌起一種細(xì)微的滿足感。

偶爾,夜深人靜時,我會拿出那件嫁衣,在燈下細(xì)細(xì)撫摸。師父那細(xì)密獨特的針腳,那被金線精巧修補(bǔ)過的裂痕……都無聲地訴說著那段冰冷又熾烈的過往。心口依舊會鈍痛,但痛楚中,似乎也多了一絲釋然的暖意。

師父用他的方式,給了我新生。而我,似乎也在清水鎮(zhèn)這平凡溫暖的煙火氣里,找到了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

春去夏來,清水鎮(zhèn)的夏天濕熱。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過后,河水暴漲,沖垮了鎮(zhèn)子外連接對岸的一座小木橋。那橋雖然簡陋,卻是不少人家去河對岸耕田砍柴的必經(jīng)之路。

橋塌了,大家出行很不方便。重新搭橋需要木頭和人力,鎮(zhèn)上大多是老弱婦孺,一時半會兒湊不齊。

那天傍晚,我?guī)椭鴱埰牌攀胀陼竦牟菟帲愤^河邊。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對著斷橋發(fā)愁。其中一個稍大點的男孩,背著一捆比他個頭還高的柴火,顯然是剛從對岸山里回來,卻被暴漲的河水?dāng)r住了去路,急得直跺腳。

“虎子哥,怎么辦?。克@么大,怎么過去啊?”一個小女孩帶著哭腔問。

叫虎子的男孩皺著眉,看著湍急渾濁的河水,也是一籌莫展:“繞路的話,天都黑了,山里不安全……”

我看著那湍急的河水,又看看對岸不算太遠(yuǎn)、但被洪水隔開的山路。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我走過去。

“寧姐姐!”孩子們看到我,眼睛一亮。

“河水急,別靠近。”我示意他們退后一點,然后走到斷橋的殘樁邊,目測了一下距離和對岸的位置。

“寧丫頭,你要干啥?”張婆婆也跟了過來,擔(dān)憂地問。

“試試能不能過去?!蔽移届o地說。在山上十幾年,師父雖然嚴(yán)厲,但輕身提縱的功夫,是基礎(chǔ)中的基礎(chǔ)。這點距離和湍急的河水,對以前的我來說或許有難度,但現(xiàn)在……我體內(nèi)還殘存著一點點師父強(qiáng)行灌注給我、用來修補(bǔ)嫁衣時留下的本源寒氣。雖然微弱,但足夠支撐我完成一次簡單的跨越。

我深吸一口氣,凝神提氣,足尖在斷橋的殘樁上一點!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借著那一點微弱的反彈之力,輕盈地掠過數(shù)丈寬的湍急河面,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對岸。

“哇——!”岸邊的孩子們發(fā)出一陣驚呼。

“寧姐姐好厲害!”小女孩拍著手跳起來。

我轉(zhuǎn)過身,對那個叫虎子的男孩招招手:“把柴火扔過來,我接住,你再跳過來!”

虎子眼睛發(fā)亮,用力點點頭,解下背上的柴火捆,用力朝我扔來。我穩(wěn)穩(wěn)接住。他后退幾步,助跑,猛地一躍!雖然姿勢笨拙,但少年人身體靈活,也險險地落在了對岸,只是踉蹌了一下。

我扶住他,把柴火還給他。

“謝謝寧姐姐!”虎子撓著頭,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蔽遗呐乃募纭?/p>

看著虎子背著柴火,和小伙伴們歡呼著跑遠(yuǎn)的背影,我站在對岸的晚風(fēng)里,心里有種奇異的平靜。這點微末的本事,能幫到人,似乎……也不錯。

“寧丫頭……”張婆婆在對岸喊我,聲音帶著驚嘆和擔(dān)憂,“你……你小心點回來!”

我笑了笑,再次提氣,輕松地躍回了對岸。

“婆婆,我沒事。”

張婆婆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驚訝,有擔(dān)憂,但最終都化作了溫和的笑意。她沒多問,只是拉著我的手:“好孩子……好孩子……咱們回家。”

這件事像一陣風(fēng),很快傳遍了小小的清水鎮(zhèn)。

“寧丫頭會飛!”

“寧姐姐是仙女!”

“寧丫頭有功夫!厲害著呢!”

各種夸張的說法都有。大家看我的眼神,除了之前的親近,更多了幾分驚奇和……敬畏?甚至有人開始偷偷議論,說我是不是什么隱世高人的弟子。

我有些無奈,但更多的是坦然。我沒有解釋什么,只是依舊過著平淡的日子,幫人看病,種點草藥。

斷橋的事,成了大家的心病??挎?zhèn)上的人自己搭橋,太困難了。我猶豫了很久,在一個晚上,對張婆婆說:“婆婆,我想……試試把橋修起來?!?/p>

張婆婆驚訝地看著我:“修橋?那可不是小事!要木頭,要人手,還要懂行……”

“木頭……我去山里找?!蔽铱粗约旱氖郑傲狻疫€有一些。至于懂行……我試試看?!?/p>

師父教導(dǎo)我時,雜學(xué)甚廣。陣法、符箓、機(jī)關(guān)、營造……雖不精通,但基礎(chǔ)原理都懂一些。搭一座結(jié)實耐用的木橋,應(yīng)該……可以試試?

張婆婆看著我堅定的眼神,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我的手:“好。婆婆幫你?!?/p>

第二天,我就進(jìn)了山。清水鎮(zhèn)周圍的山不高,林木還算茂盛。我選了幾棵筆直粗壯的杉木。沒有斧頭,我便以指為劍,灌注那點微弱的寒氣,指尖劃過樹干,堅硬的木頭便如同被利刃切割,應(yīng)聲而斷。

伐木,去枝,削平……我做得不快,但很穩(wěn)。體內(nèi)殘存的寒氣消耗得很快,每次耗盡,都需要打坐調(diào)息很久才能恢復(fù)。但我沒有停。

鎮(zhèn)上的男人們知道了,也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幫忙。李嬸子的兒子李鐵柱,一個憨厚壯實的漢子,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扛著借來的斧頭鋸子進(jìn)山。看到我伐好的木頭,都驚呆了。

“寧……寧丫頭……這……這是你弄的?”李鐵柱看著那平整的切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我點點頭:“用點巧勁。”

他們沒再多問,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驚奇,也更加信服。大家合力,把木頭運(yùn)下山,抬到河邊。

接下來的日子,河邊變得熱鬧起來。我按照記憶中師父教導(dǎo)的營造法式,結(jié)合鎮(zhèn)上老木匠的一些指點,設(shè)計橋墩和橋面的結(jié)構(gòu)。男人們負(fù)責(zé)力氣活,抬木頭,打樁。我則負(fù)責(zé)一些精細(xì)的連接和加固。我用削尖的木楔,代替鐵釘,在關(guān)鍵榫卯處灌注寒氣,使其結(jié)合得異常緊密牢固。

張婆婆帶著鎮(zhèn)上的女人們,每天送來熱騰騰的飯菜和茶水。

大家齊心協(xié)力,熱火朝天。

半個月后,一座嶄新的、比原來更結(jié)實寬闊的木橋,橫跨在了清水河上。橋身還帶著新鮮的木香。

通橋那天,小小的清水鎮(zhèn)像過節(jié)一樣。男女老少都聚在河邊,敲鑼打鼓。李鐵柱帶著幾個小伙子,抬著一塊簡陋的木板做的匾額,上面是鎮(zhèn)上老秀才寫的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平安橋”。

他們把匾額掛在橋頭。

張婆婆拉著我的手,走到橋中央。她看著清澈的河水,看著兩岸青翠的山色,看著橋上橋下洋溢著樸實笑容的鄉(xiāng)親們,臉上笑開了花。

“好啊……真好……”她喃喃地說,然后轉(zhuǎn)頭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寧丫頭,這橋……是你給大家?guī)淼母獍?!平安橋……好名字!以后咱們清水?zhèn)的人啊,平平安安!”

“平安……”我低聲重復(fù)著這兩個字,看著腳下嶄新的橋板,看著河水歡快地流過橋墩。

師父……您用命換來的平安……寧兒……好像找到了。

平安橋建好后,我在清水鎮(zhèn)的日子,似乎真正扎下了根。

鎮(zhèn)上的人對我更加親近信賴。他們不再把我當(dāng)成一個來歷不明的、需要幫助的外鄉(xiāng)人,而是當(dāng)成了清水鎮(zhèn)的一份子。張婆婆更是逢人便夸,說我是她的福星。

我在小院的角落開辟了一小塊藥圃,種下的草藥長勢喜人。薄荷的清涼,紫蘇的辛香,艾草的獨特氣息,混合在夏日的空氣里。我學(xué)著炮制藥材,曬干,研磨,做成簡單的藥粉或藥膏。

來看病的人漸漸多起來,不再局限于清水鎮(zhèn),附近村子也有人慕名而來。我的醫(yī)術(shù)依舊粗淺,但勝在細(xì)心,加上那些草藥的輔助,總能緩解一些常見的病痛。大家?guī)淼臇|西也豐富了些,有時是幾文錢,有時是幾尺布,有時是一只雞,或者幾斤新米。

日子,就這樣在柴米油鹽和草藥清香中,平穩(wěn)地向前滑行。心口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被這平凡溫暖的日常,一層層溫柔地包裹,結(jié)痂,雖然偶爾觸碰還會隱痛,但已不再流血。

師父留下的那件嫁衣,被我收在箱子的最底層。它像一個塵封的印記,提醒著我從哪里來,也見證著我走向何方。我不再頻繁地去看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

直到那個傍晚。

夕陽的余暉把清水河染成一條金色的緞帶。我?guī)蛷埰牌攀胀曜詈笠慌鷷窈玫陌?,?zhǔn)備回家做飯。

剛走到鎮(zhèn)口,就看到一群人圍在那里,氣氛有些異樣。人群中央,站著兩個陌生人。

一個穿著青色綢緞長衫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面白無須,手里搖著一把折扇,眼神精明地打量著四周。另一個則是個身材魁梧、穿著黑色勁裝的漢子,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銳利如鷹,抱著膀子站在中年男人身后,氣息沉凝,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清水鎮(zhèn)閉塞,很少見到這樣穿著體面、還帶著護(hù)衛(wèi)的外鄉(xiāng)人。大家都好奇又有些畏懼地圍著看,小聲議論著。

“請問,”那中年男人搖著扇子,臉上堆起客套的笑容,聲音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哪位是簡寧,簡姑娘?”

找我?

我心中微凜,腳步頓住。

張婆婆也聽到了,立刻緊張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警惕地看著那兩人:“你們找寧丫頭干啥?”

中年男人目光掃過張婆婆,最后落在我身上。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這位就是簡姑娘吧?”他拱了拱手,笑容不減,“在下姓趙,是城里‘濟(jì)世堂’藥鋪的管事。這位是我們東家請來的供奉,王師傅。”他指了指身后的黑衣漢子。

那姓王的供奉只是冷冷地掃了我一眼,眼神淡漠,帶著一種武者特有的倨傲。

“濟(jì)世堂?”張婆婆皺起眉,“城里最大的藥鋪?你們找寧丫頭有什么事?”

趙管事?lián)u著扇子,笑道:“聽說簡姑娘醫(yī)術(shù)高明,尤其擅長調(diào)理氣血、推拿活絡(luò),在清水鎮(zhèn)這一帶頗有名聲。我們東家愛才,特命在下前來,想請簡姑娘去我們濟(jì)世堂坐堂行醫(yī)。工錢好商量,包吃住,每月還有分紅??偙仍谶@鄉(xiāng)下地方……”他環(huán)顧了一下簡陋的鎮(zhèn)子,語氣帶著一絲輕慢,“……埋沒了人才強(qiáng)?!?/p>

去城里坐堂行醫(yī)?

我愣住了。張婆婆也愣住了。圍觀的鎮(zhèn)民們更是發(fā)出驚訝的議論聲。

“寧丫頭要去城里了?”

“濟(jì)世堂?。∧强墒谴蟮胤?!”

“工錢肯定不少吧?”

張婆婆抓著我的手更緊了,她看著趙管事,語氣生硬:“多謝你們東家好意!寧丫頭在咱們清水鎮(zhèn)挺好!她哪兒也不去!”

趙管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閃過一絲不耐:“這位婆婆,話不能這么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簡姑娘有本事,窩在這小地方能有什么出息?我們濟(jì)世堂在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去了那里,簡姑娘才能施展才華,也能幫到更多的人,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轉(zhuǎn)向我,語氣帶著誘惑:“簡姑娘,你意下如何?我們東家可是很有誠意的?!?/p>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去城里?坐堂行醫(yī)?那意味著更安穩(wěn)的生活,更好的條件,或許……也能幫到更多的人?

我看著趙管事那張堆笑的臉,看著他眼中隱藏的精明和算計。我又看了看身邊的張婆婆,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和不舍。再看看周圍那些熟悉的、淳樸的鄉(xiāng)親們,他們眼中有關(guān)切,有好奇,也有一絲隱隱的失落。

“我不去?!蔽移届o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開。

趙管事臉上的笑容徹底僵?。骸昂喒媚铮憧梢肭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多謝好意。”我看著他,語氣依舊平淡,“我在清水鎮(zhèn)很好。這里的人需要我?!?/p>

張婆婆松了口氣,緊緊抓著我的手,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趙管事臉色沉了下來,折扇“啪”地一收,“簡姑娘,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東家看中你的本事,是給你臉面!這鄉(xiāng)下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

他身后的王供奉,也上前一步,一股無形的壓力隱隱散發(fā)出來,讓周圍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鎮(zhèn)民們被這股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趙管事,”我迎上他陰沉的目光,體內(nèi)那點微弱的寒氣下意識地流轉(zhuǎn)起來,抵抗著對方施加的壓力,“我說了,不去。請回吧?!?/p>

“哼!”趙管事冷哼一聲,“給臉不要臉!王師傅,看來得請這位簡姑娘‘好好’考慮一下了!”

那王供奉聞言,眼中精光一閃,魁梧的身形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直接朝我的肩膀抓來!速度極快!顯然是想強(qiáng)行把我?guī)ё撸?/p>

“寧丫頭小心!”張婆婆驚叫。

圍觀的鎮(zhèn)民們也發(fā)出一片驚呼!

我眼神一冷!體內(nèi)殘存的寒氣瞬間凝聚于指尖!就在那只大手即將扣住我肩膀的剎那,我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向旁邊微微一滑,險險避開!同時,并指如劍,指尖帶著一縷凝練到極致的寒氣,迅疾無比地點向王供奉手腕的穴道!

“咦?”王供奉顯然沒料到我能如此輕易避開,更沒料到我反擊如此迅捷凌厲!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手腕一翻,化抓為掌,帶著渾厚的掌力,硬生生拍向我點出的手指!竟是打算以力破巧!

硬碰硬?我這點微末道行,如何能敵得過他這明顯修為不弱的武者?

眼看那蘊(yùn)含內(nèi)力的手掌就要拍中我的手指!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降臨!

這股威壓,比當(dāng)初師父破墳而出時更加內(nèi)斂,卻更加深邃浩瀚!如同九幽之下的寒淵瞬間籠罩了整個鎮(zhèn)口!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王供奉那氣勢洶洶拍來的手掌,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萬載玄冰之墻,在距離我指尖不到一寸的地方,驟然停滯!他臉上的驚愕瞬間化為極致的恐懼,全身的肌肉骨骼都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趙管事更是如同被扼住了喉嚨,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風(fēng)停了。連空氣都仿佛被凍結(jié)。

我僵在原地,指尖凝聚的寒氣瞬間潰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股無法言喻的悸動,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

這氣息……這冰冷、死寂、卻又浩瀚無邊的氣息……

師父?!

不可能!我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葬身寒潭!

我猛地轉(zhuǎn)過頭,循著那股恐怖威壓的源頭望去——


更新時間:2025-08-21 09: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