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硯齋的燭火在黎明前最暗的時刻忽明忽暗。
蘇硯將趙延之書房里偷出的文件攤在案上,指腹壓過紙頁邊緣被蟲蛀的小孔——這是趙延之刻意藏在《齊民要術(shù)》書脊夾層里的密信,墨跡泛著青灰,分明是用松煙墨摻了礬水寫的,遇潮才顯形。
"墨影,戊申年入鑒墨司,擅破三重暗紋......"她念到這里,燭芯"噼啪"爆了個火星,落在"玉衡齋逆書"幾個字上,焦了指甲蓋大的缺口。
十二年前的血突然涌到眼前。
老仆背著她翻墻時,后心插著的箭矢上也纏著這樣的青灰絲線;刑場上,監(jiān)斬官甩下的令牌背面,刻的正是鑒墨司的云雷紋。
蘇硯捏緊紙頁,指節(jié)發(fā)白——原來當年抄家的密信不是玉衡齋私藏,而是有人用"墨影"的技藝偽造了逆書。
窗欞外傳來第一聲鴉鳴。
她將文件塞進磚縫,順手摸出塊松煙墨在掌心搓,墨香裹著松脂味竄進鼻腔,像老仆臨終前塞給她的最后半塊墨錠。"姑娘,要活成墨里的針。"他斷指前說的話突然清晰,蘇硯的眼尾淺疤輕輕一挑——墨影,該是根比她更利的針。
南都西市的墨坊還沒開板。
蘇硯蹲在街角茶攤,看跑堂的往銅壺里添水。
她要了碗素茶,茶盞邊沿沾著星點墨漬,像極了玉衡齋學徒試墨時的手滑。"您聽說過墨影嗎?"她用茶勺敲了敲碗沿,聲音混在早市的嘈雜里。
茶攤老板擦桌子的手頓了頓:"前兒個李記墨坊的伙計說,有人用半塊墨換了他整柜松煙。
那墨上刻著九疊篆,他拿給鑒墨司的張師傅看,張師傅手都抖了——說是三十年前玉衡齋的手法。"
蘇硯的茶勺"當"地掉進碗里。
三十年前,是父親跟著老墨圣學刻暗紋的年頭。
她低頭攪著茶湯,水面晃出老仆斷指的影子——那天他攥著塊碎墨沖進來,說"玉衡齋的暗紋被人破了"。
"蘇姑娘?"
熟悉的酒氣裹著湖藍影子罩下來。
蘇硯抬頭,裴溯歪著腦袋看她,鎏金酒葫蘆在腰間晃得叮當響:"某說早市茶攤的墨香最濃,原是蘇姑娘在這兒。"
她指尖下意識去摸袖中墨錠,觸到松枝紋的棱角才穩(wěn)住神:"裴世子好興致。"
裴溯在她對面坐下,手肘撐在桌沿,離她的茶盞不過三寸:"趙大人昨兒個請了太醫(yī)院的陳醫(yī)正,說是被什么毒蜂蟄了手。"他突然笑起來,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把彎月刀,"蘇姑娘的'鑒真墨',可還合他胃口?"
蘇硯的后背貼上木椅,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她早該想到,裴溯在趙府書房那聲"潮氣重"不是巧合——他那日掃過暗格透氣孔的目光,根本就是在確認她藏在哪兒。
"世子消息到靈。"她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水浸過舌尖的苦,"只是不知世子這般關(guān)心,是為趙大人,還是為......"
"為蘇姑娘。"裴溯打斷她,酒葫蘆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某前日在鑒墨司聽說,今年南都制墨大賽要請墨圣來當評。"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低了些,"聽說有個叫墨影的,也要參賽。"
蘇硯的茶盞在桌上磕出細紋。
她望著裴溯眼里跳動的光,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刑場的火把——那時也有雙這樣的眼睛,在人群里看她,直到老仆用身體遮住她的視線。
"蘇姑娘?"裴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發(fā)什么呆呢?"
"在想比賽的事。"蘇硯收回目光,指尖輕輕撫過茶盞的裂紋,"既然有人想比,總不能叫他稱心。"
制墨大賽那日,寒硯齋的磚縫里少了塊松煙墨。
蘇硯將它揣在懷里,墨身的四重暗紋貼著心口,每道暗紋里都嵌著玉衡齋獨有的"衡"字微雕。
她穿過圍觀的人群時,聞到濃重的沉水香——裴溯站在二樓雅座,湖藍錦袍被風掀起一角,酒葫蘆在陽光下泛著金。
"各位——"
主持人大嗓門的吆喝蓋過了市聲。
蘇硯抬頭,見鑒墨司的張師傅正捧著塊烏金墨走上臺,背后的屏風上,"南都制墨大賽"六個字被墨香浸得發(fā)亮。
"本屆大賽,評墨、刻紋、辨?zhèn)稳喍▌儇摗?主持人話音未落,臺下就傳來竊竊私語,"聽說有位神秘墨師要露一手......"
蘇硯摸了摸懷里的墨錠,松枝紋硌得心口發(fā)疼。
她望著臺上擺好的松煙、膠料、硯臺,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咔"響——像是墨錠裂開的聲音。
回頭時,人群里閃過道灰影。
那人戴著斗笠,帽檐壓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
蘇硯的眼尾淺疤突然發(fā)燙,十二年前老仆斷指前的血滴,和方才茶攤老板說的"九疊篆",在她腦子里撞成一片。
"現(xiàn)在,比賽開始——"
主持人的聲音像根針,刺破了滿場的喧囂。
蘇硯握緊懷里的墨錠,看那灰影穿過人群,往后臺走去。
松煙墨的香氣漫上來,混著她掌心的汗,在鼻尖凝成團——這一局,該她先落子了。
制墨大賽的銅鑼在晨霧里撞響時,蘇硯正蹲在后臺木凳上,指尖沾著半塊松煙墨。
她望著案上攤開的膠料——是今早特意從寒硯齋灶膛里掏的陳膠,火候比尋常多焙了三刻鐘,此時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蘇姑娘?"隔壁案幾傳來怯生生的喚聲。
是個穿青布裙的小墨徒,正捧著塊裂了紋的墨錠發(fā)愣,"我...我這墨膠沒熬勻,能借您半盞松煙嗎?"
蘇硯抬眼,見那小徒弟眼尾還掛著昨夜熬夜的青影。
她伸手從懷里摸出塊碎墨遞過去,指腹擦過心口時,藏在衣襟里的玉衡齋松煙墨硌得生疼。"用這個。"她溫聲說,"膠料涼透前再攪十圈,裂紋能合上。"
小徒弟攥著碎墨跑開時,后臺忽然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
蘇硯轉(zhuǎn)頭,正看見道灰影掀簾而入——是方才在人群里見過的斗笠人。
他摘了斗笠,露出張蒼白如紙的臉,左眉骨有道舊疤,從額角斜斜劃到下頜,像道劈開的墨痕。
"墨影。"不知誰小聲嘀咕了句。
蘇硯的眼尾淺疤突然發(fā)燙。
十二年前刑場上,老仆斷指前最后說的話在耳邊炸開:"小姐記著,玉衡齋的墨紋要刻進骨血里。"她望著墨影腰間掛的墨囊——繡著九疊篆的"墨"字,和茶攤老板昨日說的"九疊篆密信"嚴絲合縫。
"第一輪評墨開始!"主持人的銅鑼聲震得房梁落灰。
蘇硯低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揭開案上蒙著的粗布,露出提前備好的膠料、桐煙、犀角粉——都是昨夜在寒硯齋后巷,借著月光篩了三遍的細料。
指尖剛要沾膠,忽然聽見頭頂傳來清越的笑聲:"蘇姑娘這手'三篩三晾'的功夫,倒像極了玉衡齋的老規(guī)矩。"
她猛地抬頭,正撞進裴溯含笑的眼睛。
他斜倚在后臺門框上,湖藍錦袍被穿堂風掀起,酒葫蘆在腰間晃出金波。"世子怎進來了?"蘇硯壓著聲線,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里的墨錠。
"某來給蘇姑娘助威。"裴溯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蘆,"方才見墨影的墨囊繡著九疊篆——蘇姑娘可記得,當年玉衡齋給帝后制的'承露墨',墨紋用的就是九疊篆?"
蘇硯的呼吸一滯。
懷里的墨錠突然變得滾燙,四重暗紋里的"衡"字微雕仿佛活了,一下下戳著她的心口。
她望著裴溯眼底的清明,忽然明白他為何總愛穿湖藍錦袍——那顏色像極了定北侯府藏書閣的窗紙,當年父親常說,裴家的情報網(wǎng)比江南的雨絲還密。
"蘇姑娘?該你了。"主持人的聲音從臺前傳來。
蘇硯深吸一口氣,將懷里的墨錠塞進案底暗格。
她捧起膠料走向臺前時,聽見裴溯在身后低笑:"當心墨影的'裂墨計'——他的墨總在最緊要處裂開,露出藏在里面的東西。"
臺前的檀木案幾已擺好。
蘇硯掃過臺下攢動的人頭,在二樓雅座捕捉到裴溯的目光——他正咬著酒葫蘆嘴,沖她挑了挑眉。
她收回視線,將膠料倒進銅釜,火候調(diào)到文火。
松煙在釜中翻涌成墨云時,她想起父親教她的口訣:"膠要熬得像晨露,煙要篩得像月光,刻紋時手要穩(wěn)過懸絲。"
三刻鐘后,第一塊墨錠成型。
烏金般的墨身泛著幽光,頂部刻著半朵未開的苔花——是她這些年在寒硯齋磚縫里看熟了的模樣。
評委席的張師傅瞇眼湊近,用放大鏡掃過墨身:"好個'苔生硯'!
膠煙比例精準,這苔紋刻得...倒像活的。"
臺下響起掌聲時,蘇硯的目光卻鎖在墨影身上。
他正垂著頭揉膠,指節(jié)泛著青白,像是常年浸在墨汁里。
等他的墨錠成型,蘇硯倒抽一口冷氣——那是塊"裂墨",墨身從中間裂開道細縫,露出里面嵌著的金箔,金箔上竟用微雕刻著《論語》片段。
"此墨名'裂玉'。"墨影的聲音像碎冰撞瓷,"裂而不碎,藏而不漏,正如君子守道。"
評委席炸開了鍋。
張師傅捏著放大鏡的手直抖:"這微雕...這金箔嵌法...怕是墨圣也未必做得來!"
蘇硯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望著自己案上的"苔生硯"——苔紋雖活,到底少了些驚世的巧思。
父親當年說過,玉衡齋的墨要"藏得進山河,露得出真心",可她這些年只敢藏,不敢露。
"第二輪刻紋,開始!"
蘇硯忽然想起老仆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殘墨。
那墨身裂了道縫,里面藏著玉衡齋的《制墨秘錄》殘頁,頁角寫著:"若遇絕境,以血為膠,以骨為煙。"她摸出袖中藏的銀簪,在指尖輕輕一劃。
鮮血滴進膠料的瞬間,整個后臺突然漫開濃烈的墨香——那是松煙混著血氣的腥甜,像極了十二年前刑場的味道。
她閉著眼刻紋。
苔花的花瓣里藏進十二道暗紋,每道暗紋末端都刻著"衡"字。
等墨錠成型時,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照進來,墨身泛著奇異的紅,像浸透了血的琥珀。
評委席的張師傅突然站起來,放大鏡"當啷"掉在案上:"這...這是'血骨墨'!
玉衡齋失傳的絕技!"
臺下的喧囂聲浪般涌來。
蘇硯望著自己染血的指尖,聽見張師傅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墨身刻十二重暗紋,每重暗紋嵌'衡'字微雕,此墨當為今屆魁首!"
墨影的手在案上攥成拳。
他抬頭時,蘇硯看清了他眼底的陰鷙——像極了十二年前刑場人群里,那道一直盯著她的目光。
"蘇姑娘好手段。"
裴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蘇硯轉(zhuǎn)身,正看見他倚著臺邊的朱漆柱子,酒葫蘆在手里轉(zhuǎn)著圈。
他的目光掃過她染血的指尖,又落在她案底暗格——那里露出半塊松煙墨的邊角,四重暗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
"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他笑了,眼尾微微上挑,"有些秘密,藏得越深,燒得越烈。"
蘇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著裴溯眼底明滅的光,忽然想起老仆斷指前說的最后一句話:"要小心...眼睛太亮的人。"
后臺的風突然大了。
她懷里的暗格墨錠"咔"地裂了道細縫,十二道"衡"字暗紋從裂縫里透出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極了十二年前刑場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