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爐里的火星噼啪爆開時,蘇硯的指尖正壓在新制的墨錠上。
淺青釉陶硯臺旁堆著幾團(tuán)松煙,晨霧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滲進(jìn)來,在她眼尾那道淺疤上凝出細(xì)珠——那是十二年前飛濺的血滴結(jié)的痂,早沒了痛感,卻總在她動心思時跟著發(fā)燙。
"阿硯!"
門環(huán)被拍得哐當(dāng)響時,蘇硯的手頓了頓。
老仆佝僂著背沖進(jìn)來,額角沾著晨露,粗布衫下擺還沾著泥。
他喉間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聲響,枯樹皮般的手攥住蘇硯手腕,指甲蓋泛著青:"我...我想起來了。"
蘇硯瞳孔微縮。
她記得昨夜替老仆擦身時,他后頸的潰爛已經(jīng)漫到耳后——這把老骨頭撐不過這個月的。
可此刻老人渾濁的眼里燒著團(tuán)火,像極了十二年前那個血夜,他斷了兩根手指替她撬開狗洞時的模樣。
"當(dāng)年...抄家那晚。"老仆咳得彎下腰,指節(jié)深深掐進(jìn)蘇硯腕骨,"我躲在柴房梁上,看見個穿黑衣服的。"他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珠里映著炭爐的光,"他進(jìn)了老爺書房,沒拿金銀,抱走了那本《松雪齋墨譜》。"
蘇硯的呼吸滯在胸口。
十二年前玉衡齋被冠上"私藏逆書"的罪名,滿門抄斬時,官府翻遍了書房都沒找到所謂"逆書"。
而《松雪齋墨譜》是她家傳三代的制墨手札,父親總說"墨匠的魂在譜里",連她都只翻過三回。
"我...我怕說出來害你。"老仆的手漸漸松了,指甲在蘇硯腕上刮出紅痕,"可昨兒夜里,我夢見你阿爹了...他說,該讓阿硯知道了。"
蘇硯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墨錠。
炭爐的熱氣裹著松煙香涌進(jìn)鼻腔,恍惚又看見十二歲那年,老仆背著她從狗洞爬出去時,后頸滲出的血把她的繡鞋都染紅了。
她按住老仆手背,聲音比硯臺里的墨還涼:"您好好歇著,我去煎藥。"
可等她端著藥碗回來,老仆的手已經(jīng)冷了。
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像是要替她擦掉眼尾的濕意。
蘇硯跪坐在草席上,替他合上眼,指腹擦過他后頸潰爛的傷口——那里還沾著半片碎瓷,是前日她熬藥時手滑碰翻的。
"對不住。"她對著老人灰白的鬢角輕聲說,"您等我。"
埋完老仆時,日頭已經(jīng)爬到東墻。
蘇硯拍凈手上的土,轉(zhuǎn)身就看見巷口晃著靛青短打。
李三叼著狗尾巴草,腰間銅酒壺撞得叮當(dāng)響,身后跟著獐頭鼠目的小六——這倆潑皮最近總在寒硯齋附近轉(zhuǎn)悠,昨天還掀了她曬墨的竹匾。
"蘇娘子這是..."李三瞇眼掃過新堆的土包,嘴角扯出陰惻惻的笑,"辦白事呢?
正好,某替官府查查你這作坊有沒有藏違禁品。"
蘇硯眼尾的疤又燙了。
她垂眸笑,溫吞得像巷口老井里的水:"李大哥說笑了,我這小本生意,哪敢藏什么違禁品?"
"那便讓某看看。"小六搓著手就要往里闖,卻被蘇硯抬手?jǐn)r住。
她指尖還沾著新土,在小六腕上輕輕一按:"墨胚剛上膠,碰壞了今日文會可交不了差。"
李三的目光落在案上一排墨錠上。
松煙墨泛著烏金光澤,最上面那塊雕著九疊云紋,云頭里還嵌著粒米大的珍珠。
他湊過去嗅了嗅,眉峰一挑:"好香的沉水香。"
"這是給城南書坊的訂墨。"蘇硯指尖拂過墨錠,在云紋最深處一按,墨身突然裂開條細(xì)縫,"李大哥瞧,里面嵌的是松針形銀葉——文會要比'墨中藏巧',我這算討個彩頭。"
李三瞇眼湊近。
細(xì)縫里確實躺著片薄如蟬翼的銀葉,彎成松針模樣,葉尖還刻著"南都文會"四個字,小得要用指甲蓋對著光才能看清。
他直起腰,酒壺在腰間撞出悶響:"算你識相。"
小六還想再搜,被李三扯了把袖子。
兩人晃出巷口時,蘇硯聽見小六嘀咕:"那墨香邪性得很...""蠢貨,"李三的聲音飄進(jìn)來,"制墨的哪個不用香料?"
月上柳梢時,蘇硯關(guān)了店門。
她從梁上取下個木匣,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塊松煙墨——每塊背面都有微雕,有的是半片楓葉,有的是斷了弦的琴,合起來是十二年前玉衡齋被抄時的線索。
她取了塊新墨,刀尖在背面游走。
松煙簌簌落下,很快露出一行細(xì)字:"黑衣客,松雪譜,十二年前夜。"
"阿福!"她推開后窗,隔壁賣餛飩的少年探出頭,"把這個帶給梅娘,就說'松針落'。"
阿福撓著后腦勺接過去,轉(zhuǎn)身跑遠(yuǎn)時,腰間銅鈴叮鈴作響。
蘇硯正要關(guān)窗,窗紙忽的一暗。
她反手抄起案上鎮(zhèn)紙,卻只看見幾片碎瓦落在院里——剛才那片陰影,像極了老仆說的,那件黑衣人穿過的玄色。
"比我想得更快。"她盯著掌心的汗,把鎮(zhèn)紙輕輕放回原處。
墨香裹著夜霧漫進(jìn)來,在她眼尾的疤上凝成顆水珠,墜下來時,把案上未干的墨錠暈開道細(xì)紋。
次日清晨,蘇硯剛推開店門,晨霧里就晃進(jìn)一片湖藍(lán)。
那人身穿湖藍(lán)錦袍,腰掛鎏金酒葫蘆,正彎腰撿起地上半塊松煙墨,抬頭時眼尾上挑:"姑娘這墨香..."他嗅了嗅,笑出聲來,"比胭脂勾人多了。"
晨霧未散時,蘇硯推開店門的手頓了頓。
門軸吱呀聲里,湖藍(lán)色錦袍先撞進(jìn)視線。
那人彎腰撿地上半塊松煙墨,鎏金酒葫蘆在腰間晃出細(xì)碎金光,抬頭時眼尾上挑,眉峰沾著點霧水:"姑娘這墨香..."他把墨錠湊到鼻尖,喉結(jié)隨輕笑滾動,"比胭脂勾人多了。"
蘇硯后退半步,脊背貼上門板。
她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門框,新刷的桐油還帶著潮氣。
這是她昨夜特意讓阿福幫忙刷的——若有人硬闖,門框上未干的油痕會沾在衣襟上。
此刻那抹湖藍(lán)離她三步遠(yuǎn),錦袍下擺干干凈凈,連鞋尖都沒沾泥。
"客官早。"她垂眼掃過對方腰間玉佩,定北侯府的玄鳥紋在霧里泛著冷光,"寒硯齋今日新到松煙墨,要挑些送書房?"
裴溯直起身子,墨錠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書房倒用不上。"他忽然湊近,酒氣混著沉水香撞進(jìn)蘇硯鼻端,"聽說這南都制墨師里,數(shù)寒硯齋的墨能藏巧。"
蘇硯的后槽牙咬了咬。
十二年前玉衡齋的墨中藏巧,是天下一絕。
老仆說過,當(dāng)年抄家的官差在庭院里挖地三尺,就是為了找那些嵌著密紋的墨錠。
此刻裴溯的指尖正撫過她案頭未完工的墨胚,指節(jié)分明,指甲蓋泛著淡粉,像極了讀書人的手,偏生按在墨胚上的力道重得反常。
"藏巧是虛的。"她從他掌心抽走墨錠,指尖觸到他掌心薄繭——不是握筆的繭,是握劍的。"不過是雕些花鳥討文人喜歡。"
裴溯突然笑出聲,酒葫蘆在案上磕出脆響:"玉衡齋的墨,可不止討文人喜歡。"
案上墨香猛地一滯。
蘇硯眼尾的疤微微發(fā)燙。
她望著裴溯身后斑駁的磚墻,那里還留著去年暴雨沖掉的半幅招貼,寫著"玉衡齋墨,墨香傳家"。
十二年前的火把燒了玉衡齋的匾額,卻燒不盡市井里的舊話。
可眼前這人,分明是在試探。
"玉衡齋?"她彎腰整理柜臺下的墨匣,聲線壓得溫吞,"我聽老輩說過,那是二十年前的老字號了。"
"二十年前?"裴溯拖長音調(diào),突然抓起她擱在案上的刻刀。
刀刃映著他眼底暗芒,"我倒聽說,玉衡齋滅門那日,有個小丫頭躲在曬墨的竹架上,看官兵砍了老制墨師的手。"
刻刀"當(dāng)啷"墜地。
蘇硯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她想起老仆斷指時濺在她臉上的血,溫?zé)岬模駱O了今日晨霧里裴溯的目光。
她彎腰撿刀,發(fā)尾垂落遮住表情:"客官這故事,比話本還玄。"
"玄不玄的,試試便知。"裴溯拾起她落在地上的半塊墨,對著光看了看,"這墨背面的紋路...像半片楓葉?"
蘇硯的呼吸陡然一緊。
那半片楓葉是她昨夜剛刻的,藏在墨身最深處。
除非用刀尖挑開表層松煙,否則根本看不見。
她抬眼時,裴溯正把墨錠拋著玩,酒葫蘆上的流蘇掃過她案頭未封匣的密信——那是阿福昨夜送去梅娘處的"松針落"回函。
"客官若喜歡,這墨算您半價。"她扯出個笑,伸手去接,"但小本生意,不賒賬。"
裴溯卻后退一步,錦袍掃過門邊的綠蘿:"不急。"他指腹蹭了蹭鼻尖,"改日帶個懂墨的來,再挑。"
話音未落,他已晃出店門。
晨霧里只余一句"姑娘眼尾的疤,倒像朵開敗的梅",混著酒葫蘆的輕響,散在風(fēng)里。
蘇硯關(guān)上門,后背抵著門板滑坐下去。
她摸出袖中藏的銀簪,簪尖挑開剛才裴溯碰過的墨錠——松煙簌簌落下,半片楓葉下果然多了道劃痕,細(xì)得像發(fā)絲,卻分明是"溯"字的起筆。
"啪!"
店門被踹開的巨響驚得她跳起來。
小六叼著根狗尾巴草,身后跟著三個拎著木棍的漢子,門框上的桐油在他衣襟上染了片暗黃。
"蘇老板好手段啊。"小六踢翻她的墨匣,松煙墨骨碌碌滾了滿地,"李三哥說,昨日沒搜著逆書,今日該交個投名狀了。"
蘇硯蹲下身撿墨,指尖摸到塊被踩碎的墨錠。
她望著碎成兩半的墨身,里面嵌著的銀葉在晨光里泛冷——那是給城南書坊的訂墨,文會要用的。
"投名狀?"她把碎墨攏進(jìn)掌心,"李大哥要我做什么?"
"簡單。"小六蹲下來,食指戳她額頭,"明日文會,你那墨里的銀葉,改成'李'字。"他從懷里摸出包藥粉撒在地上,"若不肯...寒硯齋的墻腳,可經(jīng)不住這'潰石散'泡三夜。"
蘇硯盯著地上的藥粉。
那是用南境紅土和生石灰混的,潑在磚墻上能慢慢蝕穿地基。
她抬頭時,小六的刀尖正抵著她喉結(jié):"后日卯時,李三哥在碼頭等答復(fù)。"
門"砰"地關(guān)上時,蘇硯掌心的碎墨扎進(jìn)肉里。
她望著滿地狼藉,忽然笑了——李三急了。
昨日他派小六搜店,是試探她是否藏著玉衡齋的密墨;今**她改銀葉,是想把文會的彩頭變成他的護(hù)身符。
可他不知道,她今早給城南書坊的墨里,除了銀葉,還嵌著半粒松脂。
戌時三刻,蘇硯裹著玄色斗篷蹲在醉仙樓后巷。
裴溯的湖藍(lán)錦袍在二樓雅間窗紙上投下影子,對面坐著個戴斗笠的男人,袖口露出半截玄色暗紋——和昨夜后窗那片陰影的紋路一模一樣。
她聽見"玉衡齋"三個字被風(fēng)卷下來,又聽見裴溯輕笑:"當(dāng)年那把火,燒得可干凈?"
斗笠男的聲音像砂紙擦過石板:"干凈得很。除了個小丫頭..."
蘇硯的指甲掐進(jìn)墻縫。
她摸出懷里的竹哨,剛要吹,雅間里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裴溯的聲音拔高:"老子要的是松雪譜!
你說干凈?"
松雪譜。
這三個字像根針,扎得她太陽穴突突跳。
老仆咽氣前,最后一句話就是"松雪譜...在..."。
她望著二樓晃動的影子,忽然想起裴溯今早留在墨里的"溯"字——定北侯府的世子,怎會不知道松雪譜?
后巷突然傳來腳步聲。
蘇硯縮進(jìn)修竹叢里,看著兩個提燈籠的伙計走過,這才貓著腰繞到醉仙樓后門。
門沒關(guān)嚴(yán),她聽見斗笠男壓低聲音:"那丫頭最近在查黑衣客,得..."
"閉嘴。"裴溯的聲音冷得像冰,"她要查,便由她查。"
蘇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退到巷口,望著醉仙樓的燈籠在風(fēng)里搖晃,影子里的湖藍(lán)錦袍忽然貼近窗戶,像是要往下看。
她轉(zhuǎn)身就跑,鞋底碾過片碎瓷,脆響驚得檐角銅鈴叮當(dāng)。
回到寒硯齋時,案頭多了個青竹匣。
她摸出藏在房梁的鑰匙打開,里面躺著張薄如蟬翼的絹帛,梅娘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青:"松雪譜在太醫(yī)院典籍閣,守譜人頸后有朱砂痣。
另,李三與戶部陳侍郎有私,上月往南境運了十車鹽。"
蘇硯把絹帛塞進(jìn)燭火,看著字跡在火焰里蜷成灰。
她從床底摸出個陶甕,倒出里面的墨錠——每塊都刻著不同的線索。
她挑了塊雕著松針的墨,刀尖在背面游走,很快刻出"鹽車,南境,陳侍郎"幾個小字。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梆子響了三下。
她剛把墨錠收進(jìn)木匣,院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蘇姐姐!"阿福的聲音帶著哭腔,"快開門!"
蘇硯抄起案上的鎮(zhèn)紙,指尖卻在觸到門閂時頓住。
她望著月光下阿?;蝿拥挠白?,腰間銅鈴還在叮鈴作響——和昨夜送密信時一樣。
但這一次,銅鈴的響聲里,混著血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