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將庭院里的濕氣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蘇府正廳，氣氛卻比昨夜的露水還要凝重。
蘇老爺坐在主位，一夜未眠，眼窩深陷。
二房的蘇明遠(yuǎn)和三夫人也早早地來了，兩人坐立不安，時不時地看向門外，臉上交織著恐懼和一絲病態(tài)的期待。
蘇挽月站在林昭身側(cè)，她面前的桌案上，鋪開了一張巨大的青陽城輿圖，上面用朱筆圈出了十幾處鋪面和莊園。
林昭的手指，在輿圖上一個叫“百草堂”的藥鋪位置，輕輕點了點。
“時辰快到了。”三夫人用帕子擦著額角的汗，聲音發(fā)虛，“他們……真的會來嗎？”
蘇明遠(yuǎn)哼了一聲，壓低聲音：“我看懸。把人逼到那份上，狗急了還跳墻呢。萬一他們魚死網(wǎng)破……”
他的話沒說完，但廳里的所有人都明白他想說什么。
林昭端起茶盞，吹了吹熱氣，沒有理會他們的議論。
蘇挽月看了他一眼，他鎮(zhèn)定的樣子，仿佛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壓下心頭的紛亂，低聲問：“百草堂，有什么問題嗎？”
“云家所有的產(chǎn)業(yè)里，這是最賺錢的一間藥鋪，也是云泰的發(fā)家之本?！绷终逊畔虏璞K，“他會甘心？”
話音剛落，府門外傳來一陣喧嘩。
管家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臉上帶著幾分驚惶：“姑爺，云家的人來了！帶了十幾輛大車，把門口的路都堵了！”
很快，一個穿著灰色長衫，面容精瘦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是云泰最信任的幕僚，錢先生。
他身后跟著十幾個賬房和伙計，每個人都捧著厚厚的賬冊和木匣。
錢先生對著蘇老爺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禮，但那姿態(tài)卻透著一股子傲慢。
他沒有看林昭，而是將一份清單拍在了桌上。
“蘇老爺，這是我家主人吩咐送來的東西。城東布行三間，城西米鋪七家，城南貨運碼頭，城郊良田五十畝，一應(yīng)地契、房契、賬目，都在這里了。”
他的視線掃過眾人，“還請?zhí)K家點收清楚。從此，兩家恩怨，一筆勾銷。”
蘇明遠(yuǎn)和三夫人看到那堆積如山的木匣，眼睛都直了。
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和日進斗金的產(chǎn)業(yè)??！
“點收，快點收！”蘇明遠(yuǎn)搓著手，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
“不急?！?/p>
林昭的聲音響起，讓正廳的燥熱瞬間降了溫。
他站起身，走到那些木匣前，沒有去碰地契，而是從中抽出一本看起來最不起眼的賬冊。
是百草堂的進出賬。
他翻到最后一頁，指著上面的一個數(shù)字。
“錢先生，我有些不明白。為何百草堂上個月的盈利，只有區(qū)區(qū)三百兩銀子？”
錢先生的眼皮跳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
“林姑爺有所不知。藥材生意，時好時壞。上個月從關(guān)外進的一批人參，路上受了潮，虧了本，自然就……”
“是嗎？”林昭打斷了他，“周掌柜?！?/p>
一直縮在角落的周掌柜一個激靈，連忙上前。
林昭將賬冊丟給他。
“你告訴他，百草堂上個月的流水，是多少。”
周掌柜翻開自己隨身帶著的小冊子，哆哆嗦嗦地念道：“回……回姑爺。小的昨晚托人去查過。百草堂上月流水三千七百兩，除去本錢和開銷，純利，至少在一千二百兩以上?！?/p>
錢先生的臉色變了。
“你……你血口噴人！區(qū)區(qū)一個蘇家掌柜，憑什么查我們云家的賬！”
“就憑這個?！?/p>
林昭從懷里摸出一沓紙，丟在錢先生面前。
那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百草堂最近三個月每一筆藥材的進貨渠道、數(shù)量、價格，甚至連賣給了城里哪幾家大戶，都一清二楚。
比云家自己的賬本，還要詳細(xì)！
錢先生看著那些紙，手腳冰涼，仿佛被一條毒蛇盯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林昭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百草堂的底細(xì)摸得一清二楚的。
“做假賬，偷梁換柱?！绷终训穆曇衾淞讼聛?，“云泰就是用這種誠意，來跟我一筆勾銷的？”
“這……這只是賬房的疏漏，我回去一定嚴(yán)查！”錢先生還在嘴硬。
“不必了。”
一個沉雄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李彪穿著一身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身后跟著一隊親兵，個個手按刀柄，煞氣騰騰。
城防營的人一出現(xiàn)，錢先生的腿肚子都開始轉(zhuǎn)筋。
李彪走到廳堂中央，看都沒看錢先生一眼，徑直對林昭拱了拱手。
“林兄弟，我奉知府大人之命，前來監(jiān)督兩家產(chǎn)業(yè)交割。這些，就是云家交出來的東西？”
他的聲音不大，但“知府大人”四個字，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錢先生心上。
“李……李都尉……”錢先生的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看來，云家主還是沒想明白?！绷终炎叩藉X先生面前，一字一句地開口。
“你回去告訴云泰?！?/p>
“百草堂，我不要了。”
錢先生愣住了。
廳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明遠(yuǎn)更是急得差點跳起來，這么賺錢的鋪子，怎么能不要！
林昭沒有理會他們，繼續(xù)對錢先生說道：“我要云家在城西的那座三進的宅子來換?！?/p>
錢先生的瞳孔猛地一縮。
城西的那座宅子，是云家的祖宅！雖然不如現(xiàn)在住的府邸氣派，但那是云家的根！
“你……你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林昭笑了，那笑意卻讓人不寒而栗，“是他先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用假賬來糊弄我，就要有被我連根拔起的準(zhǔn)備?！?/p>
“一座空了的百草堂，換一座載滿云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祖宅，這筆買賣，他云泰是做，還是不做？”
殺人，還要誅心。
這已經(jīng)不是割肉了，這是在刨云家的祖墳。
錢先生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可以想象，當(dāng)他把這句話帶回去時，云泰會是何等的暴怒與絕望。
“我……我這就回去稟報家主。”他聲音干澀，帶著哭腔，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帶著人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
正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蘇老爺看著林昭，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個年輕人，手段之狠，心思之密，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
蘇挽月看著林昭的側(cè)臉，那張原本在她印象里只有平庸和懦弱的臉，此刻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看不透的迷霧。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rèn)識過他。
李彪哈哈一笑，打破了沉寂。
“林兄弟，好手段！這下，云泰那老小子怕是要氣得吐血了?！?/p>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
“北上官道的那條路，昨晚不怎么太平。有個不開眼的貨郎，摔到山溝里去了，連人帶馬，都沒了?！?/p>
林昭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p>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彪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轉(zhuǎn)身帶人離去。
他知道，從今天起，青陽城的天，是真的換了。
蘇府的危機，看似已經(jīng)解除。
但林昭的心里，卻沒有半分松懈。
他毀掉的，只是一封信，一個信使。
那位遠(yuǎn)在京城的貴人，那位“天機閣”的主人，在遲遲等不到回音之后，又會使出什么樣的手段？
真正的風(fēng)暴，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它只是在遙遠(yuǎn)的天際，積蓄著更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