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天牢。
地面之上,或許尚有劫后余生的虛假平靜,但在這深深的地下,只有永恒的潮濕、寒冷和絕望。
這里是專門關押逆犯眷屬的深處囚籠。
曾經衣冠楚楚的夫人、小姐、公子,此刻皆蓬頭垢面,蜷縮在冰冷刺骨的稻草堆里。
華麗的綾羅早已污穢不堪,只剩下麻木和呆滯,眼神空洞地望著布滿苔痕的墻壁,或是頭頂那永遠無法企及、只透下微弱光線的鐵欄。
玄武門之變,秦王敗了,身死名裂,而他們這些依附于參天大樹上的藤蔓,隨著大樹的轟然倒塌,也被連根拔起,一同墜入深淵。
成王敗寇,昔日榮華,轉眼已成催命符。
死寂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以及稻草被無意識翻動的悉索聲。
在最深處一間稍大些的囚室里,空氣更是凝滯得如同鉛塊。
一個纖弱的身影緊緊依偎在一個女子的懷中。
那是李麗質,若是李世民奪得權利,她本該是大唐最耀眼的長樂公主。
此刻卻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單薄的肩膀不住地顫抖,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母親長孫無垢的衣袖。
“母妃?!?/p>
每一次牢門沉重的開合聲,每一次獄卒皮靴踏在石階上的回響,都能讓她像驚弓之鳥般猛地一縮。
長孫無垢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脊,動作機械而疲憊。
自己的丈夫李世民,英武蓋世的秦王,
她的天,塌了。
承乾、青雀、她那些聰穎可愛的兒子們,骨肉至親,也在一夜之間盡數化為冰冷的尸骸。
甚至連她的母族,顯赫的長孫氏,也被連根拔起,血洗一空。
這世間,除了懷中瑟瑟發(fā)抖的女兒,她已一無所有。
支撐著她沒有立刻隨夫君而去的,只有這最后一絲微弱的血脈牽連。
死寂被打破,鐵鏈嘩啦作響,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囚室門外。
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異常刺耳。
“長孫無垢!”
獄吏那毫無感情的聲音穿透柵欄。
“皇太孫殿下要見你!出來!”
李麗質渾身劇震,驚恐地尖叫起來。
“母妃!不要!不要帶走母妃!”
她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抱住長孫無垢的腰,仿佛要將自己嵌入母親的身體里。
長孫無垢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絲溫度。聲音輕得像嘆息。
“麗質乖,等娘回來。”
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長孫無垢沒有回頭,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合攏,隔絕了女兒絕望的哭喊,也隔絕了她殘存的最后一點人間溫度。
她像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眼神空洞地行走在昏暗的甬道里,走向那個掌握著她和女兒生殺予奪命運的年輕魔鬼。
她被帶至一處偏僻的宮室。
幾個眼神里透著審視與輕蔑的宮女,像對待一件需要清理的器物,沉默而粗暴地為她梳洗。
偏殿里,燈火通明,光線亮得有些刺眼,與天牢的幽暗形成地獄與天堂般的強烈反差。
李沐。
齊王的庶子。
此刻在批閱奏章,朱筆懸停,聽到腳步聲,才緩緩抬起眼皮。
長孫無垢站在那里,素衣單薄,身影在空曠華麗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渺小孤寂。
沒有憤怒的控訴,沒有凄厲的咒罵,甚至連一絲明顯的恨意都看不見,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株被狂風驟雨徹底打蔫的荷花。
作為秦王妃,她太明白這權力旋渦的殘酷法則,若今日是她的夫君李世民坐在這監(jiān)國之位上,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的子嗣女眷,下場只會比現在凄慘。
帝王家,親情骨血,從來都是通往權力巔峰最微不足道的墊腳石,也是最容易被碾碎的塵埃。
殿內靜得可怕,只有燈燭燃燒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xù)了許久。
最終,是長孫無垢先打破了這死寂,她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靜。
“皇太孫殿下。”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極其簡單的禮。
“秦王已身死,妾身的兒子們,也盡數伏誅。
這偌大的秦王府,如今只剩下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
殿下應不會為難我等吧?”
李牧擱下了手中的朱筆,玉石筆擱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他仔細地審視著站在殿中的女人,史書記載的大唐母儀天下的皇后,此刻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站在自己的面前。
“為難?”
“秦王妃此言差矣。”
他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長孫無垢,每一步都像踏在長孫無垢的心尖上。
李沐并未立刻說話,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居高臨下地、緩慢地逡巡著她的臉,仿佛在欣賞一件落入網中、徒勞掙扎的獵物。
時間仿佛凝滯,殿內燭火跳躍,在兩人之間投下搖曳的光影。
李牧的手指在她精巧的下頜尖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感受那微微的顫抖。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處那瞬間炸開的屈辱、驚惶,以及被強行壓下去的、如同深淵般的恨意。
李牧的唇角,終于勾起一個清晰而冰冷的弧度。
“秦王已死,你也該換個依靠了。
你也不想自己的女兒這么年輕就奔赴他兄長的道路吧?”
長孫無垢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有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
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的屈辱和憤怒!
她死死咬住下唇,自己不能拒絕。
為了麗質!自己好女兒。
“好好聽話,我保你們母女平安。”
長孫無垢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滾燙的淚,終于無法抑制地沖出緊閉的眼簾。
下頜處,李牧的手指依舊冰冷而強硬地鉗制著她。
殿內燭火噼啪,映照著女人無聲滑落的淚珠,和少年監(jiān)國眼中那掌控一切的、冰冷而篤定的幽光。
......
窗外,濃重的黑暗無邊無際,黎明,似乎永遠不會到來。
當第一縷陽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透過承恩殿雕花窗欞的縫隙,吝嗇地灑進殿內時。
融入殿內尚未散盡的某種靡靡氣息的沉悶空氣中。
長孫無垢摸了摸自己丈夫送給她的此刻已經兩截斷裂的玉簪。
一切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