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個晌午,陳衛(wèi)東砸了我家的搪瓷盆。 “林秀!你憑什么上大學?
名額讓給我,不然我讓你身敗名裂!” 他紅著眼,像頭被搶了食的狼崽。
我撿起盆底滾燙的玉米餅,輕輕吹了吹灰。 “讓給你?行啊?!碑斖?,
他爹的會計賬本就到了公社書記桌上。 三天后,全縣廣播通報陳氏父子貪污丑聞。
陳衛(wèi)東被民兵押著走過村口時,我正坐在自行車后座去縣里辦政審。
蹬車的男人背影挺拔,是公社新來的技術員周暮生。 他遞過一沓蓋紅章的材料,
語氣沉穩(wěn):“北大的函,收到了?!?風吹起他雪白的襯衫領子,
上面沾著我昨夜哭濕的淚痕。---七月的日頭毒得很,曬得土路冒起一層虛煙。
知了在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頭發(fā)慌。林秀剛把晾好的苞米收回灶房,
院門外就傳來“哐當”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母親王桂芬一聲短促的驚叫。她心頭一跳,
甩著手上的水珠就跑出去。院門口圍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指指點點。
地上躺著家里那只用了好些年的牡丹花搪瓷盆,盆底凹進去一大塊,
旁邊滾著幾個剛烙好、還冒著熱氣的玉米餅子,沾滿了灰土。陳衛(wèi)東像尊煞神似的立在當中,
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睛紅得嚇人,死死瞪著剛從地里聞訊趕回來的林秀爹娘,
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印著紅色抬頭的紙——林秀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叔,嬸子!
”陳衛(wèi)東的聲音劈了叉,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你們教的好閨女!瞞著我偷偷去考大學!
考上了就想一腳蹬了我?沒門兒!”林父林保國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衛(wèi)東!
你把話說清楚!誰蹬你了?再把通知書攥壞了!”“說清楚?”陳衛(wèi)東猛地抬手,
通知書幾乎戳到林保國臉上,“全村誰不知道我跟她林秀好?她早就該是我的人!
現(xiàn)在翅膀硬了想飛?行啊!這大學名額讓給我!
不然……”他眼神怨毒地掃過臉色發(fā)白的林秀,“不然我就去公社,去縣里告!
告她林秀生活作風不正,思想有問題!我看她還怎么上大學!”這話惡毒得很,
像淬了冰的刀子。這年頭,姑娘家的名聲和政審清白比命還重。周圍一片嘩然。
王桂芬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陳衛(wèi)東:“你……你血口噴人!我們秀兒跟你清清白白!
”“清白?”陳衛(wèi)東獰笑,“我說不清白,她就是不清白!”林秀一直沒說話。
她看著地上沾了土的餅子,那是她天沒亮就起來和面,給爹娘和自己準備的干糧。
她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一個餅子,仔細拍掉上面的灰,又輕輕吹了吹。
滾燙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熨帖著微微發(fā)抖的手。她站起身,走到陳衛(wèi)東面前,抬起頭。
日頭晃得她瞇了瞇眼,但眼神清亮,平靜得讓陳衛(wèi)東心頭發(fā)毛。“讓給你?”她的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壓下了周圍的嘈雜,“行啊?!标愋l(wèi)東一愣,臉上瞬間閃過狂喜和得逞。
林秀卻不再看他,目光轉(zhuǎn)向聞訊趕來的老支書和幾個隊干部,聲音拔高了些,
帶著一股冷冽的決絕:“支書,各位叔伯都在。陳衛(wèi)東想要我的大學名額,可以。
但我有個條件?!彼D了頓,一字一句,
砸在地上都能冒出火星子:“請組織上先徹查他爹陳會計去年年底經(jīng)手的那筆水利款!
還有他家新起的那三間大瓦房,磚瓦木材是走了誰的公賬!查清楚了,若都是清的,這大學,
我林秀立刻讓給他陳衛(wèi)東,絕不反悔!”話音剛落,陳會計那張胖臉“唰”地一下沒了血色,
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老支書的眉頭死死擰成了一個疙瘩。陳衛(wèi)東臉上的喜色僵住,
轉(zhuǎn)而變成驚怒:“林秀!你胡說八道什么!”林秀卻不理他,只看著老支書。
老支書沉默了幾秒,重重一磕煙袋鍋子:“保國,帶你媳婦閨女先進屋。衛(wèi)東,
把你爹也扶回去!這事,組織上會調(diào)查清楚!”一場鬧劇暫時收場,
但更大的風暴卻在無聲中醞釀。是夜,月黑風高。
一道纖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大隊部廢舊的庫房,
在一堆缺胳膊斷腿的桌椅板凳深處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本子。
林秀揣著那本子,心跳如擂鼓,卻一步不停,繞過打谷場,
徑直走向村東頭公社技術員臨時住的小院。周暮生還沒睡,窗欞透出昏黃的煤油燈光。
他打開門,看到門外臉色蒼白卻眼神灼亮的林秀,微微一怔,什么也沒問,側(cè)身讓她進去。
“周技術員,”林秀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將那個本子遞過去,“這東西,
我不敢經(jīng)別人的手……只能求你,想辦法,務必在天亮前,送到公社李書記手里!
”周暮生接過那沉甸甸的油布包,目光在她倔強又脆弱的臉上一頓,沒有猶豫,
只重重點頭:“好?!彼麤]有問這是什么,也沒有問她怎么拿到的。這種無條件的信任,
讓林秀鼻尖一酸。第二天,公社風平浪靜。第三天晌午,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
刺耳的電流聲后,是公社書記前所未有的嚴厲聲音,
全縣通報批評大河村生產(chǎn)隊會計陳大有利用職務之便,
貪污水利專項資金、侵占集體財產(chǎn)……即刻撤職查辦,移送公安機關!消息像顆炸雷,
把整個村子都掀翻了。還沒等人們消化完這個驚天消息,
幾個戴著紅袖章的民兵就已經(jīng)到了陳家門口,把面如死灰的陳會計拖了出來。
陳衛(wèi)東瘋了一樣沖出來阻攔,嘶吼咒罵,卻被民兵毫不客氣地反扭住胳膊。
“你們憑什么抓我爹!是林秀那個賤人陷害!是她誣告!”陳衛(wèi)東掙扎著,頭發(fā)散亂,
目眥欲裂,早已沒了前幾天逼搶通知書的囂張。民兵隊長冷冷推開他:“是不是誣告,
組織自有公道!你再妨礙執(zhí)行公務,連你一起帶走!”陳衛(wèi)東被推搡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渾身泥泛,眼睜睜看著他爹被押走,周圍全是鄉(xiāng)鄰鄙夷、唾棄的目光。他這輩子,
從未如此刻般狼狽絕望。正是這時,村口小路上,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杠駛過。
蹬車的男人穿著雪白的襯衫,身姿挺拔。后座上,林秀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卻坐得筆直。
車輪碾過黃土,離喧囂的人群不遠不近。陳衛(wèi)東猛地抬頭,恰好對上林秀看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里沒有得意,沒有嘲諷,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平靜得像在看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林秀!賤人!你不得好死!你——”陳衛(wèi)東的咒罵被民兵喝止,變成嗚嗚的哽咽。
自行車沒有停留,穩(wěn)穩(wěn)地駛向前方。風拂過林秀的鬢發(fā),她微微瞇起眼。前座的男人,
周暮生,像是背后長了眼睛,遞過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聲音沉穩(wěn)得像山澗里的石頭,
驅(qū)散了她心頭最后一絲陰霾?!氨贝蟮暮彶牧虾驼{(diào)檔函都回復了,沒問題。
”他頓了頓,補充道,“縣里高度重視,開了綠燈,一切順利。
”林秀接過那沉甸甸的檔案袋,指尖感受到公章清晰的凸起。她低下頭,
極輕地“嗯”了一聲。目光掠過他襯衫挺括的領口,那雪白的棉布上,
依稀還沾著一點極淡的、昨夜她失控時難以自抑落下的淚痕。風吹過,
田野里是新秧苗的清香。自行車駛出村口,將身后的哭嚎咒罵徹底甩脫。
黃土路兩邊的白楊樹嘩啦啦地響,像是也在為這塵埃落定鼓掌。
周暮生蹬車的背影寬厚而穩(wěn)當,白襯衫被風鼓蕩,勾勒出勁瘦的腰線。
林秀攥著手里的牛皮紙袋,那里面裝著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憑證,沉甸甸地壓在她膝頭,
也壓在她心口。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交織著,讓她一時說不出話。
直到自行車碾過一段坑洼土路,顛簸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腰。
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能感受到底下緊實肌肉的溫熱和瞬間的繃緊。她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耳根發(fā)熱。周暮生似乎頓了頓,車速放緩了些,聲音順著風送過來,依舊平穩(wěn):“坐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