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幾乎是撞開書房的門,卷著一身寒夜的凜冽與壓抑的焦灼。
屋內,蘇然與陳老聞聲急急起身,燭火被帶起的風扯得一陣亂晃,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甚至沒有落座,徑直將那張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素箋拍在紫檀書案上,發(fā)出沉悶一響。
紙上王伯濤那力透紙背、倉惶如驚弓之鳥的字跡,在跳躍的燭光下觸目驚心。
“王家……撐不住了?!?/p>
林悅的聲音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又異常清晰,
“士族門閥的威壓,已非言語警告,而是赤裸裸的性命威脅!王伯濤……徹底退縮了。他只給了我們三日,三日內若拿不出足以抗衡門閥、讓他們安心的辦法,王家……便徹底退出!”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陳老倒抽一口冷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信箋上那“愧甚!愧甚!”的字眼,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住了椅背,指節(jié)泛白。
三日!
這哪里是期限,分明是懸在頭頂、即將落下的斷頭鍘刀!
寒門聯(lián)合的基石,眼看就要在王家的退縮中分崩離析!
蘇然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信紙,眉峰驟然鎖緊,如同兩道沉重的山巒。
那字里行間的恐懼幾乎要溢出紙面,無聲地訴說著門閥施加的恐怖壓力。
他猛地抬頭,迎上林悅眼中那強自支撐、卻已瀕臨破碎的微光。
一股強烈的保護欲與破局的焦灼在他胸腔里激烈沖撞。
“悅兒,別急!”
蘇然一步上前,寬厚溫熱的手掌穩(wěn)穩(wěn)地覆上林悅冰冷微顫的指尖,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天無絕人之路!王家懼了,但聯(lián)合之心,并非只系于王家一門!”
他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驟然點亮的火把,
“清風詩社!那些寒門學子,他們的根須本就深扎在各寒門家族之中!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子侄,是家族寄予厚望的未來!由他們出面,以血親之情、同窗之誼、寒門之痛去說服各自家族,遠比我們外人苦口婆心更為有力!”
陳老渾濁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被蘇然的話點亮了沉寂已久的火種。
他松開緊抓椅背的手,用力一拄拐杖,聲音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
“公子所言極是!詩社學子,正是打通各家的絕佳橋梁!”
他轉向林悅,語速加快,思路變得異常清晰,
“小姐,老奴再添一策!空談聯(lián)合前景,難敵門閥現(xiàn)實的屠刀!我們林氏數(shù)代經(jīng)營,在商界織就的人脈網(wǎng)絡,那些穩(wěn)定的供貨渠道、通往南境的行商特權、甚至部分官府采買的門路……這些,都是能讓寒門家族眼紅的實利!若能在聯(lián)合章程中,白紙黑字寫明共享這些資源與渠道,讓他們看到真金白銀的‘好處’,足以撬動那些被恐懼冰封的心!”
林悅眼中那幾乎被絕望吞噬的光芒,在蘇然和陳老鏗鏘有力的話語中,如同風中的火苗,頑強地重新燃亮!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刺痛,卻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清醒與力量。
她霍然站直身體,挺直的脊梁仿佛能扛起千鈞重擔,目光在蘇然和陳老臉上掃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好!雙管齊下!蘇然,清風詩社這條線,交給你!陳老,您老成持重,商界資源梳理與初步接洽,請您全力擔綱!我居中策應,完善聯(lián)合章程,務必將共享之利寫得明明白白,誘人至極!明日……不,今夜便開始!時不我待!”
書房的燈火,徹夜未熄。燭淚層層堆疊,如同凝固的焦慮。
三人圍坐案前,光影在他們緊鎖的眉頭和專注的眼眸上跳躍。
蘇然鋪開宣紙,筆走龍蛇,一份份言辭懇切、剖析時艱、直指寒門痛處、并附上初步聯(lián)合章程(重點圈出資源共享條款)的信函在他筆下快速成型,準備交由詩社學子帶回家族。
陳老則翻出塵封的賬冊與名帖,枯瘦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快速移動,低聲與林悅商議著哪些渠道可以拿出共享,哪些人脈需要即刻拜訪,哪些利益足以打動那些精明的寒門族長。
林悅則伏案疾書,將陳老提出的資源條目逐一細化,融入那份承載著最后希望的聯(lián)合章程之中,每一個字都力求精準、有力,如同鍛造利刃。
第一縷微熹的晨光刺破窗紙時,蘇然已踏著尚帶寒意的露水,出現(xiàn)在清風詩社那扇古樸的木門前。
社內已有早到的學子在臨窗習字,墨香與晨光交織。
當蘇然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廳門口,所有目光瞬間匯聚過來。
他一身青衫,風塵仆仆,眉宇間那份凝重與決絕,讓原本清雅的氛圍陡然一肅。
“諸位同窗!”
蘇然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整個大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
“蘇某此來,非為吟風弄月,實為關乎我寒門萬千子弟生死存亡之大事!”
他環(huán)視著一張張年輕而充滿熱忱的面孔,將林悅的聯(lián)合之策、門閥的殘酷打壓、王家的倉惶退縮,以及那僅剩的三日之期,如同揭開一幅血淋淋的畫卷,清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大廳。學子們臉上的閑適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驚、憤怒,以及感同身受的屈辱與恐懼。
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砰!”
一個身材魁梧、面龐方正、名叫趙鐵山的學子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幾案上,震得筆洗里的水劇烈晃動,
“豈有此理!門閥欺人太甚!難道我們寒門子弟生來就該被他們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嗎?!”
“蘇兄!”
一個文弱些、但眼神異常清亮、名叫方文遠的書生激動地站起身,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我們讀書明理,難道就是為了看著家族在門閥淫威下茍延殘喘?林姑娘一介女流尚敢挺身而出,我等七尺男兒,豈能袖手旁觀!請?zhí)K兄吩咐,我等萬死不辭!”
“對!萬死不辭!”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
“為了家族,為了我們自己!”
壓抑的火山驟然爆發(fā)!群情激憤的呼喊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
年輕的熱血在胸膛里奔涌,同仇敵愾的情緒將所有人緊緊擰成一股繩!
蘇然看著眼前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龐,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澀猛地沖上眼眶。
他重重抱拳,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卻無比堅定:
“好!有諸位同窗肝膽相照,此局未破,便還有希望!請諸位即刻行動!”
他迅速分發(fā)連夜寫好的信函與章程副本,
“將此信,此章程,親手交予你們族中主事之人!告訴他們,林氏愿傾其所有,共享商脈!告訴他們,清風詩社所有同窗,愿與家族共進退!告訴他們,寒門聯(lián)合,是唯一的生路!成敗,就在這三日之間!”
話音未落,學子們已爭先恐后地接過信函,如同接過出征的令箭。
趙鐵山一把抓起屬于他家族的信,低吼一聲:“我這就回去!拼了命也要說服我爹!”轉身便如一陣旋風般沖了出去。方文遠小心地將信函收入懷中,對著蘇然深深一揖:
“蘇兄放心,文遠定當竭盡全力!”
隨即也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門外。一時間,詩社內人影紛亂,腳步聲急促,昔日吟詩作畫的清雅之地,此刻儼然成了破釜沉舟的前哨站。
蘇然獨立于廳中,看著那一個個決然離去的背影融入晨曦,胸中激蕩著悲壯與希望交織的洪流。
幾乎在清風詩社群情激奮的同時,林府側門,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悄然駛出。
車內,林悅與陳老相對而坐。林悅換了一身更為低調的藕荷色素錦衣裙,發(fā)髻間僅簪一枚玉簪,眉宇間雖帶著疲憊,眼神卻銳利如出鞘的利刃。
陳老則換上了一身半舊但漿洗得極其干凈的深褐色綢衫,懷中緊抱著一個裝著關鍵契書與名錄的錦囊。
馬車并未駛向繁華的商街,而是拐入了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弄,在一家名為“匯通南北”的貨棧后院停下。
貨棧主人孫掌柜,一個身材矮胖、笑容可掬卻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早已在側門等候。
他是林氏多年的老關系,與陳老私交甚篤。
“孫掌柜,叨擾了。”
陳老拱拱手,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
“情勢危急,長話短說。我家小姐欲聯(lián)合各寒門家族,共抗門閥傾軋。此番前來,是想請孫掌柜,看在多年交情和林老大人昔日恩情的份上,為幾家與我們林氏有生意往來的寒門商行……行個方便?!?/p>
他遞上一份名單,上面圈出了張家、李家等幾個關鍵目標,
“比如,您那條通往滇南的藥材專線,能否優(yōu)先保證給張家供貨?價格上……可否稍作浮動?還有您與江南織造局的關系,能否為李家牽線,爭取些平價絲帛的份額?”
孫掌柜接過名單,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將陳老和林悅讓進一間僻靜的賬房,關緊了門,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恐:
“陳老!林小姐!你們……你們這是要捅破天??!門閥那邊風聲緊得嚇人!我這小本生意,哪里經(jīng)得起……”他搓著手,臉色變幻不定。
林悅上前一步,目光坦蕩而懇切:
“孫掌柜,門閥只手遮天,今日打壓我林氏,明日焉知不會尋個由頭斷了您辛苦經(jīng)營的商路?寒門若聯(lián)合成勢,打破門閥壟斷,對您這樣不依附任何門閥的商人,長遠來看,百利而無一害!林氏不會讓您白白擔風險,您今日援手,他日我林氏商路,便是您最堅實的后盾!”
她的話語直指孫掌柜最深的憂慮與渴望。
孫掌柜眼神劇烈閃爍,手指無意識地在賬冊上劃拉著。
他看看陳老懇求的眼神,又看看林悅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與承諾,再想想門閥近年來越發(fā)貪婪的盤剝……
終于,他一咬牙,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壓低聲音道:
“罷了!林老大人的恩情,孫某不敢忘!滇南的線,張家那邊,我優(yōu)先保證!價格……可按老主顧的最低走!至于李家那邊……織造局的王管事,與我有些交情,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試試!但……僅限名單上這幾家!再多,孫某真是有心無力了!”
“多謝孫掌柜高義!”林悅與陳老同時鄭重行禮,心中一塊巨石稍落。
這第一步,雖艱難,總算邁出去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馬車如同幽靈般在都城的大街小巷穿梭。
陳老憑借著幾十年積累下的人脈和面子,帶著林悅拜訪了一位位或謹慎、或圓滑、或尚有幾分血性的商界人物。
有糧行的東家,答應在聯(lián)合后為參與的寒門家族優(yōu)先提供平價糧源;有車馬行的老板,承諾在關鍵物資運輸上給予便利;
甚至一位專做文房四寶的老匠人,也紅著眼圈表示,愿為寒門學子提供質優(yōu)價廉的筆墨紙張……
每一份承諾背后,都是陳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甚至是以老臉相求換來的。
林悅則在一旁,以林氏繼承人的身份,將每一份承諾都鄭重地記錄在案,納入那不斷完善的聯(lián)合章程之中。
時間在焦灼的奔波與等待中飛速流逝。
兩日兩夜,蘇然幾乎未曾合眼,在清風詩社與幾處關鍵學子的家族之間來回奔波,傳遞消息,鼓舞士氣,應對門閥散布的流言蜚語。林悅與陳老更是馬不停蹄,以林氏積攢的商業(yè)信譽和未來利益為籌碼,艱難地撬動著一個又一個商界支點。
終于,在第三日午后,幾道微弱的曙光刺破了沉重的陰霾。
王家府邸,一名小廝氣喘吁吁地趕到林府,遞上一個密封的信筒。林悅顫抖著打開,王伯濤的筆跡依舊沉重,卻少了那份倉惶絕望:
“林姑娘臺鑒:詩社子弟歸家,痛陳利害,聲淚俱下……族中宿老,亦有觸動。兼聞商界似有松動……三日期限未至,老夫……愿再爭一爭!請姑娘靜候最終決議?!?/p>
字里行間,雖未明確應承,但那份動搖的堅冰,已然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痕!
幾乎同時,張家也派人送來口信,張世榮要求明日午后,在林氏名下的一處隱秘茶莊,面談聯(lián)合商行的具體細則!這是實質性的推進!
更有其他幾家原本搖擺不定的寒門小族,也通過詩社學子的渠道,隱隱傳遞出愿意加入的意向!
林悅緊緊攥著王伯濤的信,感受著那薄薄紙張傳來的微弱希望,連日來的疲憊仿佛被這微光驅散了不少。
她望向窗外,夕陽給庭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蘇然風塵仆仆地從外面趕回,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那份劫后余生般的慶幸與并肩作戰(zhàn)的默契,已勝過千言萬語。
然而,這片刻的微光,如同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
暮色四合,最后一縷暖光被厚重的鉛云吞噬。
林悅正在房中,對照著名單和章程,反復推敲明日與張世榮談判的細節(jié)。
突然,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柳兒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小臉慘白如紙,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尖利變調:
“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外面……外面都在瘋傳!士族門閥……崔氏、鄭氏還有王氏……他們……他們調集了大批府兵和家將!就集結在西城校場!刀槍都出庫了!說是……說是要……要清剿……清剿‘圖謀不軌、意圖禍亂都城’的……的亂黨!他們……他們這是沖著我們來的??!”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
林悅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
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攤開的章程上,濃黑的墨汁迅速暈染開,如同一朵驟然盛開的、不祥的死亡之花。
“什么?!”
蘇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門口,顯然也聽到了柳兒的哭喊。
他臉色劇變,一步搶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欞。
窗外,夜色如墨汁般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著整個都城。
遠處,隱隱約約,似乎有沉悶的、如同滾雷般密集的腳步聲和金屬甲葉摩擦的冰冷聲響,穿透厚重的夜幕,遙遙傳來!
那聲音并不宏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毀滅一切的壓迫感,如同地獄之門開啟的前奏!
書房的門也被猛地推開,陳老踉蹌著沖了進來,老臉煞白,嘴唇哆嗦著:
“小姐!公子!線報……線報確認了!西城校場……火光沖天!人馬嘶鳴!他們……他們這是要動手了!趕在……趕在寒門最終聯(lián)合敲定之前,以雷霆手段……徹底碾碎我們??!”
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方才因王家回信和張家約定而升起的微弱希望,被這突如其來的、赤裸裸的武力威脅,瞬間碾得粉碎!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咽喉!
林悅的身體晃了晃,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桌沿,指尖用力到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光明的、翻滾著無形殺機的沉沉黑夜,又緩緩轉向蘇然和陳老。
她蒼白的臉上,那抹因連日操勞而更顯脆弱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然而,那雙眼睛,卻在極致的恐懼與壓力下,燃起了兩簇近乎瘋狂、也無比冰冷的火焰!
“他們……終于忍不住,要掀桌子了……”
林悅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刮擦著凝滯的空氣,“想用屠刀,徹底斬斷我們的生路?”
她緩緩站直身體,挺直的脊梁在昏黃的燈光下,投射出孤絕而堅硬的影子,仿佛一柄即將出鞘、寧折不彎的利劍。
“蘇然,陳老!”
她的目光掃過兩人同樣凝重、卻無半分退縮的臉,
“他們沒有給我們三日……只給了這一夜!”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份被墨跡污損、卻承載著最后希望的聯(lián)合章程,死死攥在手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傳信!給所有還在猶豫、還有一絲血性的寒門家族傳信!告訴他們,刀已經(jīng)架在脖子上了!退,是死!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告訴他們,林氏就在風暴中心,等著他們!明日……不,就在此刻,做出選擇!”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在死寂的書房里炸響:
“同時,府內所有護衛(wèi),即刻進入最高戒備!陳老,打開武庫!分發(fā)兵刃!緊閉門戶!熄滅所有不必要的燈火!在院墻內,每隔十步,給我點上火把!要亮!亮得讓外面那些魑魅魍魎看清楚——”
林悅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寒星,穿透緊閉的窗欞,射向那片殺機四伏的、濃墨般的黑暗深處,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林府,尚未傾塌!想碾碎我們?那就讓他們……放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