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結算會上,經理站在臺上宣布:“今年效益不好,大家的年終獎取消?!迸_下一片寂靜,
只有老王攥緊了拳頭。他聽同事低聲議論,說這筆錢其實進了高層的口袋。回家后,
老王翻找舊文件時,一張泛黃的紙滑了出來。那是公司十幾年來的財務報表,
上面清楚寫著每年克扣員工福利的數額——總數超過千萬。他的手停在紙上,指尖發(fā)涼。
第二天早晨,他在車間看到經理正和幾個領導談笑風生,手里拎著名牌包。那些東西的價格,
比他一年工資還高。老王盯著那張報表,耳邊突然響起一句話:“你知道嗎?告密的人,
都活不過三個月?!蔽野涯菑埛狐S的報表塞回一堆舊合同的夾層里。
紙張的冰涼順著我的指尖,一寸寸爬上我的手臂,最后盤踞在我的心臟。整個晚上,
我沒有合眼。天花板像一塊巨大的墓碑壓在我身上。耳朵里全是噪音。“告密的人,
活不過三個月?!边@句話像一條毒蛇,反復撕咬我的神經。還有同事們壓低了的議論,
他們說經理新換的跑車,光一個輪子就頂我們半年的工資。
經理那張偽善的臉在我腦子里放大,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我是公司的基石,
是所有年輕人的榜樣。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把我女兒救命的年終獎,揣進他自己的口袋。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沖進衛(wèi)生間,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只有酸水灼燒著我的喉嚨。第二天,
我照常去了工廠。刺耳的電鋸聲,金屬的摩擦聲,汗水和機油混合的酸腐氣味。二十年了,
我熟悉這里的一切,就像熟悉我手上的每一道傷疤。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一頭扎進工作中。
我靠在機床邊,像個局外人,冷冷地看著這個吞噬了我半輩子的地方。張師傅,
工齡二十八年,正盯著一臺失控的傳送帶發(fā)呆,零件掉了一地,他一動不動。李師傅,
工齡二十二年,他的安全帽帶子斷了,他就那么歪戴著,任由冰冷的鐵屑落在他的頭發(fā)里。
我們這些老家伙,像一堆生了銹的零件,被隨意地丟棄在角落里,等著被徹底報廢。
我突然明白了。一張報表,一次舉報,能換來什么?
只會讓我變成那個最先被丟進熔爐的零件。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讓我“意外”消失。我的妻子,
我那還在病床上的女兒,她們怎么辦?憤怒和沖動像潮水一樣退去,留下冰冷而堅硬的理智。
這不僅僅是錢的事。這是要把我這個人,連同我二十年的血汗,一起碾碎,當成垃圾。
我不能就這么算了。但不能用他們預想的方式。我要活下去,還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甚至更多?;孟氡仨毐簧釛?,僥幸必須被根除。我要和這個公司,做個徹底的了斷。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看那張報表。我拿出嶄新的紙和筆,在臺燈下,一筆一劃,
寫下了兩個字。計劃。我的計劃,從整理我自己的二十年開始。
我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埋頭干活的老王,我成了一個沉默的獵手。白天,我在車間里游蕩,
用耳朵和余光收集信息。晚上,我把自己鎖在小小的工具間里,那里有我二十年的工作日志。
每一本都記得密密麻麻,哪天設備壞了,哪天材料有問題,哪天為了趕工期連續(xù)加班。
這些曾經是我引以為傲的功勛,現在成了我最鋒利的武器。我把那張泛黃的報表攤開,
上面的每一個數字都像一個滴血的傷口。我翻開工作日志。“三月五日,
A-3項目緊急上馬,虛報物料損耗三成,經理簽字?!蔽艺业綀蟊砩蠈娜掌?,
一筆巨大的“運營成本”赫然在列?!捌咴率?,B-1項目環(huán)保檢查,
用廉價廢料替換合規(guī)材料,副總親自盯場?!眻蟊砩?,那筆“環(huán)保處理費”高得離譜。
一個又一個謊言,被我的筆尖串聯起來。證據鏈在我的面前,像一張逐漸成形的蛛網。而我,
就是織網的蜘蛛。光有這些還不夠,我需要一個來自內部的證人。我的目標很快鎖定。
財務部的老劉,劉會計。他快退休了,干了一輩子賬,膽小怕事,但對經理積怨已久。
我記得三年前,老劉的兒子結婚,想跟公司預支點工資,經理當著半個辦公室的人,
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他公私不分。轉頭,經理就用公款給他剛上大學的侄子買了輛車。
這件事,是老劉心里的一根刺。我開始研究法律。我這輩子沒讀過多少書,但現在,
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條文,我看得比技術圖紙還認真。我在一個匿名的法律論壇上,
用一個新注冊的賬號發(fā)帖咨詢?!罢垎?,公司高管利用職務之便,長期虛報項目經費,
侵占員工福利,構成職務侵占罪嗎?如果多名員工聯合起訴,立案標準是什么?
”下面的回復五花八門,但核心信息很明確:證據,完整的證據鏈。
我把所有復印的資料、我的工作日志、論壇的截圖,全部掃描進電腦。我買了五個加密U盤。
每一個都設置了不同的復雜密碼,密碼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個U盤,我縫進了舊棉襖的夾層。
一個U盤,我用防水袋包好,藏在了衛(wèi)生間的水箱里。一個U盤,我粘在床底下。還有一個,
我放在了隨身的鑰匙扣里。最后一個,我必須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周末,
我回了一趟鄉(xiāng)下老家。在父母的墳前,我燒了紙。我把那個小小的U盤,放進一個鐵盒,
埋在了墓碑后的一棵老槐樹下。做完這一切,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埋了進去。
那個老實本分的工人老王,已經死了?,F在活著的,是一個復仇者。
時機在一次車間例會上出現了。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經理唾沫橫飛地講著“降本增效”。
他把成本失控的責任,推到我們這些一線工人的頭上,說我們浪費嚴重,沒有主人翁精神。
所有人都在沉默,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輪到我發(fā)言時,我站了起來。
我沒有反駁他,甚至沒有看他。我只是平靜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敖浝?,
我有個技術問題想請教一下。關于十五年前,那批編號734的作廢物料,
當時的處理流程好像和標準作業(yè)規(guī)程不太一樣。我記得那批料的后續(xù)處理,
在賬目上是怎么體現的?時間太久,我有點記不清了?!蔽夜室庹f得模糊,
像一個老糊涂的隨口一提。但“編號734”,像一枚精準的魚雷,擊中了目標。
會議室的空氣凝固了一秒。經理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然后他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水,
放下杯子?!袄贤醢。阏媸俏覀児镜幕钭值?,這么久遠的事情都記得。
”他甚至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你放心,公司的每一筆賬都是清楚的。
你的嚴謹精神值得大家學習,這個月獎金給你加兩百?!彼頁P我,
就像在安撫一條隨時可能咬人的狗。但我知道,魚餌已經下水,漣漪已經蕩開。會后,
我約了老劉吃飯。就在工廠門口那家我們吃了二十年的小炒店。我沒提公司的事,
只跟他聊過去,聊家常,聊他那個快要抱孫子的兒子。酒過三巡,
我把一包用報紙包好的東西推到他面前?!皠⒏?,我老家自己種的花生,帶點給你嘗嘗鮮。
”他推辭著,我沒讓他拒絕。分別的時候,我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皩α耍瑒⒏?,
今天會上我問那個作廢物料的事,你還有印象嗎?真是老糊涂了,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拎著那包花生,腳步頓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擺手走了。三天后,老劉回請我。
還是那家店,還是那個位置。三杯白酒下肚,他的話匣子打開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只是借著酒勁,開始咒罵這個世道不公?!皨尩?,有些人,生下來就在羅馬。有些人,
天生就是牛馬?!彼驯又刂氐乜脑谧郎??!澳阒绬?,老王,有的人,他媽的第一套房,
就是拿處理垃圾的錢買的!垃圾!在我們這兒是垃圾,在他們那兒,就他媽是金子!
”他哭了,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我默默地給他又倒?jié)M一杯酒。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從那天起,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雙眼睛,總是在背后盯著我。
是經理的。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觀察,像蛇一樣,冰冷,黏膩。危險,正在靠近。
危險沒有以我預想的方式到來。它披著一件名為“希望”的黃金外衣。周一,
公司召開了全體員工大會,氣氛前所未有的熱烈。經理站在臺上,紅光滿面,
宣布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為了回饋二十年來為公司奉獻青春的老員工,董事會決定,
啟動‘功勛員工持股計劃’!”他頓了頓,享受著臺下瞬間爆發(fā)的嗡嗡聲。
“凡是工齡滿二十年的員工,都可以獲得公司大量的原始股!五年之后,
這些股份就可以行權!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到時候,你們每個人手里的股份,
價值至少在一百萬以上!”一百萬。這個數字像一顆炸彈,在人群中炸開。所有人都瘋了,
那些平日里麻木的、死氣沉沉的老師傅們,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互相擁抱著,
像一群中了頭彩的賭徒。我攥緊了手機,它正在瘋狂震動。是我的妻子打來的。
我走到角落接起,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袄贤?!你聽說了嗎?一百萬!我們有救了!
囡囡有救了!”那一聲“囡囡有救了”,像一根滾燙的鋼針,扎進我的心臟。掛了電話,
經理的秘書走了過來?!巴鯉煾?,張經理請您去他辦公室一趟。”經理的辦公室里,
破天荒地泡著上好的龍井。他親手遞給我一杯。“老王啊,坐。今天這個消息,激動吧?
”我沒說話?!捌鋵?,這只是第一步?!彼吭诎嘿F的皮椅上,用一種施舍的語氣說。
“我跟董事會提了,要提拔你做車間副主任。這次的持股計劃,你也是第一批,
份額最大的那個。這些,都是我特意為你爭取來的?!彼曋?,
像在欣賞一件即將被馴服的藝術品?!袄贤酰闶莻€聰明人。以前那些有的沒的,就別想了。
安心跟著我干,我保證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你女兒的病,更不是問題?!彼脑?,
每一個字都裹著蜜糖,內里卻是最惡毒的砒霜。他知道那張報表,他知道我在查他。
他不是在獎勵我,他是在收買我,是在警告我。我走出辦公室,感覺腿肚子都在發(fā)軟。
回到家,妻子把一張打印出來的郵件遞給我,她的手在抖。是女兒在國外的醫(yī)院發(fā)來的。
郵件里說,有一種新的實驗性療法,臨床成功率很高,建議我們嘗試。我把郵件拉到最下面,
看到了治療費用那一欄。一百五十萬。不多不少,正好是那個“持股計劃”承諾給我的金額。
我看著妻子和女兒。她們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是希望的光,是生命的光。
那光芒那么溫暖,那么明亮,卻像一座最華麗、最堅固的黃金囚籠,從天而降。
我所有的計劃,我所有的證據,我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被死死地困在了牢籠的中央。接受,
意味著我要跪在仇人的腳下,用同伴們的血汗錢去換女兒的命,從此背負著罪惡活下去。
拒絕,意味著我要親手掐滅家人唯一的希望,眼睜睜看著女兒走向死亡,
成為一個殺死希望的劊子手。我該怎么選?我能怎么選?我在經理面前,
演了我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場戲。我對他感激涕零,說這幸福來得太突然,
我要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規(guī)劃一下未來。他很滿意我的反應,拍著我的肩膀,
讓我好好“考慮”。他以為他贏了。他以為用我女兒的命,就能套住我這條狗。回到家,
我關上門,拉上窗簾。我把我復印的所有證據,我寫的計劃,那五個U盤,
全部攤在妻子面前。我向她全盤托出,從那筆消失的年終獎,
到那個“告密者活不過三個月”的威脅,再到今天那場黃金囚籠的鴻門宴。她聽著,
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變得慘白。她沒有哭,也沒有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