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變成了一場與寂靜和絕望的拉鋸戰(zhàn)。
高劑量的激素藥物通過靜脈持續(xù)不斷地注入程修遠的身體,帶來的不僅是渺茫的恢復希望,更是劇烈的副作用。他情緒變得極不穩(wěn)定,時而暴躁易怒,時而又陷入死水般的沉寂。夜晚常常被尖銳的耳鳴折磨得無法入睡,或者即使睡著也會在噩夢中驚悸而醒。臉頰和身體也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浮腫,消磨著他殘存的驕傲。
聽力檢測每隔幾天就要進行一次,每一次都像是一次殘酷的審判。結果忽上忽下,像惡意的玩笑,有時左耳似乎能捕捉到一點點低頻的振動,帶來片刻狂喜,但下一次檢查,那微弱的希望又會被更低的數(shù)值碾碎。總體趨勢,依舊在令人絕望地緩慢下滑。
程修遠的話越來越少。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看著窗外那片失去了聲音的世界。他的整個世界,縮小成了這間蒼白的病房,和姜雨晴的臉。
他變得極度依賴她的存在。他的視線會下意識地追隨她,通過她的唇語、她及時寫在便簽紙上的字、她手機備忘錄里打出的句子,來艱難地理解醫(yī)生的話、護士的詢問、甚至窗外是晴是雨。
姜雨晴幾乎住在了醫(yī)院。她帶來了他的筆記本電腦(雖然他幾乎無法工作),換洗衣物,還有他慣用的雪松味沐浴露,試圖用熟悉的氣息驅散一些消毒水的味道。她學會了更精準的讀唇,甚至開始瘋狂地用手機軟件學習基礎的手語——“痛”、“藥”、“水”、“害怕”、“我在這里”——笨拙地在他面前比劃。
她成了他的耳朵,他的聲音,他與外界唯一的連接橋。
這天下午,莫凌雪又來了。她穿著昂貴的套裝,妝容精致,與病房里憔悴絕望的氛圍格格不入。她帶來的果籃鮮艷欲滴,放在床頭柜上,像一種無聲的諷刺。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情緒化,而是顯得異?!袄硇浴焙汀袄潇o”。她拿出平板電腦,調出幾份文件,語速放緩,確保程修遠能通過讀唇理解大意。
“修遠,藍海資本正式發(fā)函終止談判了,理由是‘核心團隊成員健康狀況導致的不可控風險’?!彼D了頓,觀察著他的反應,程修遠的臉色白了一分。
“之前簽的兩個項目,合作方也聽到了風聲,發(fā)來了詢問函,措辭很不客氣,暗示如果我們無法保證質量,將追究違約金?!?/p>
“工作室的現(xiàn)金流……最多只能撐兩個月。員工的工資,下個月的房租……”
她一條條冷靜地陳述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切割著程修遠僅剩的意志。
“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個很殘忍,但是修遠,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你的耳朵……短期內恐怕無法支撐高強度的工作。我認為,最理性的做法是,由我暫時全面接管這幾個項目的音樂總監(jiān)職責,穩(wěn)住客戶。至于工作室的未來……或許可以考慮轉型,或者……清算。”
程修遠低著頭,放在被子上的手死死攥著床單,手背上輸液的針眼周圍一片青紫。他整個人像被抽干了血液,連最后一絲生氣都消失了。莫凌雪的話,為他勾勒出一個清晰而冰冷的未來——一個沒有聲音、沒有事業(yè)、一無所有的未來。
姜雨晴站在床邊,看著程修遠萬念俱灰的樣子,只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猛地竄起,燒掉了所有的理智和客氣。
“莫小姐!”她猛地打斷莫凌雪,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她上前一步,幾乎是用身體擋在了程修遠和莫凌雪之間,“你說夠了嗎?”
莫凌雪驚訝地挑眉,似乎沒料到這個一直看起來溫順沉默的女孩會突然爆發(fā):“姜小姐,我在和修遠討論工作室的生存問題,這是現(xiàn)實……”
“現(xiàn)實就是他還在治療!他還沒有放棄!”姜雨晴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里像是燃著兩簇火苗,“你現(xiàn)在跟他說這些,是在幫他還是在逼他?違約金?現(xiàn)金流?比他的命還重要嗎?!”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避免更大的損失……”
“事實是他是程修遠!是那個哪怕世界都安靜了也能創(chuàng)造出最美妙音樂的人!”姜雨晴的聲音哽咽了,但她強迫自己站穩(wěn),目光毫不退縮地逼視著莫凌雪,“只要他還不放棄,我就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逼他放棄!工作室的事,等他好一點再說,天塌不下來!如果塌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看向床上那個因為她的話而緩緩抬起頭的男人,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我陪他一起扛!”
病房里一片死寂。莫凌雪被她眼中決絕的光芒震懾住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冷哼一聲,抓起平板:“好,很好。但愿你的盲目樂觀能換來奇跡。”說完,她踩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砰”地一聲關上。
姜雨晴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肩膀微微垮了下來。她轉過身,對上程修遠的目光。他那雙死寂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像是灰燼里掙扎出的一點星火。
他極其緩慢地,對她伸出手。
姜雨晴走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緊緊地握著,仿佛要將她剛才那句“我陪他一起扛”的力量,全都汲取過來。
夜深了。程修遠又一次被頑固的耳鳴折磨得無法入睡。黑暗中,他煩躁地輾轉反側,發(fā)出痛苦壓抑的呻吟。
姜雨晴打開床頭燈,看到他滿頭冷汗,臉色慘白。她拿出紙筆,寫下:“又很難受嗎?”
他看了一眼,痛苦地閉上眼,點了點頭。
姜雨晴想了想,笨拙地抬起手,用手指比劃著她剛學來的、代表“堅持”的手語動作,眼神里充滿了鼓勵。
程修遠看著她那并不標準甚至有些滑稽的手勢,看著燈光下她擔憂卻無比堅定的臉龐,看著她因為連日勞累而出現(xiàn)的黑眼圈……
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是絕望,是痛苦,是看不到未來的恐懼,但更多的,是對眼前這個人毫無保留的付出的巨大震動和……依賴。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要紙筆,也不是要看唇語,而是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拉向自己。
姜雨晴猝不及防,跌坐在床邊,驚訝地看著他。
程修遠仰起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睛因為痛苦和某種極致的情緒而濕漉漉的,像瀕死的鹿。他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貪婪地逡巡,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
然后,他憑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本能,仰起頭,顫抖地、準確地、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這個吻毫無技巧可言,冰涼而干燥,甚至帶著藥味的苦澀。它不像欲望的觸碰,更像溺水者在窒息前,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救命浮木時的那種決絕和哀求。是一個在無聲深淵里墜落的人,能做出的最原始、最直接的求救。
姜雨晴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嘴唇在她唇上的碾壓,感受到他抓住她手腕的力度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感受到他全身無法抑制的顫抖。
幾秒鐘后,程修遠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松開了她,頹然倒回枕頭上,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肩膀微微抽動起來。
姜雨晴的心臟后知后覺地開始瘋狂跳動,像要撞出胸腔。唇上還殘留著他冰冷而絕望的觸感。
她看著他用手臂擋著臉,像個做錯了事又無法承受后果的孩子,也像一個被自己剛剛失控的脆弱徹底擊垮的男人。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輕輕地、安撫地,放在了他沒有被手臂遮住的、濕冷的額頭上。
無聲的病房里,只剩下兩人交錯的、沉重的呼吸聲。
以及某些徹底崩塌后又悄然重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