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短片的錄制異常順利。程修遠和姜雨晴之間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一個眼神或細微的手勢就能明白對方的意圖。周四下午劇本討論結(jié)束后，程修遠甚至主動提出送姜雨晴回家，盡管那天并沒有下雨。
周五早上，姜雨晴帶著好心情走進工作室，卻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小林沖她使了個眼色，示意控制室有人。
透過玻璃，姜雨晴看到一個陌生女人的背影。她穿著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裝，身材高挑，長發(fā)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發(fā)髻。女人正俯身看著控制臺屏幕，手指隨意地劃過程修遠剛完成的一段編曲，姿態(tài)親昵而熟悉。
程修遠背對著門口，站得有些僵硬。
“這個過渡段還是太生硬了，修遠，”女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柔軟的責(zé)備，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你知道環(huán)球那邊想要的是更商業(yè)化的東西，這種藝術(shù)家的固執(zhí)該收一收了?！?/p>
姜雨晴推門的手頓住了。
程修遠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的風(fēng)格一直如此?！?/p>
女人輕笑一聲，直起身，終于看到了門口的姜雨晴。她的目光在姜雨晴身上停留了兩秒，帶著審視的意味，隨即又轉(zhuǎn)向程修遠，唇角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有客人？”
程修遠回過頭，看到姜雨晴時，眼神閃過一絲復(fù)雜：“姜雨晴，我們的配音演員。”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位是莫凌雪，音樂制作人?！?/p>
莫凌雪伸出手，笑容無懈可擊：“你好。常聽修遠提起你，說你的聲音很有特色?！彼奈帐侄虝憾辛?，像一種無聲的宣示。
姜雨晴感到一種莫名的不自在：“莫老師過獎了?！?/p>
“凌雪之前在國外發(fā)展，剛回來?！背绦捱h解釋道，語氣平淡得像在介紹一個普通同事。
莫凌雪卻自然地將手搭在程修遠的椅背上：“不是剛回來，是特意回來找你。修遠，那個項目我真的覺得非常適合你，預(yù)算充足，平臺頂級，是你一直想要的能打動大眾的項目?！彼聪蚪昵纾θ菀琅f，“可惜，這次不需要配音呢?！?/p>
氣氛瞬間有些微妙。小林適時地端茶進來，打破了僵局。
姜雨晴識趣地退出去：“你們先聊，我去看看稿子。”
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她聽到莫凌雪壓低的聲音：“……她看起來挺單純的，但你現(xiàn)在的項目需要更專業(yè)的……”
后面的聽不清了。姜雨晴站在走廊上，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莫凌雪的出現(xiàn)，像一陣突然刮起的冷風(fēng)，吹散了她心里剛剛積聚起來的暖意。
接下來的幾天，莫凌雪幾乎天天出現(xiàn)在工作室。她總是有各種理由——討論項目、引薦人脈、甚至“順路”帶來程修遠喜歡的咖啡。她熟悉程修遠的一切喜好和工作習(xí)慣，那種滲透在細節(jié)里的親昵，讓姜雨晴感到窒息。
程修遠似乎有些困擾，但并未明確拒絕。姜雨晴隱約聽到他們提及“投資”、“預(yù)算”、“擴張”，這些詞對她來說很遙遠，但她看得出，程修遠被說動了。他的工作室需要這筆錢。
一次錄音間隙，姜雨晴去茶水間，正好聽到莫凌雪在講電話。
“……放心，只是合作關(guān)系。他那個脾氣，除了我誰受得了？……工作室周轉(zhuǎn)有點問題，正好需要我這個項目……嗯，我知道，不會讓不相干的人攪局的……”
看到姜雨晴進來，莫凌雪迅速掛了電話，沖她笑了笑：“找修遠？他在里面調(diào)音?！?/p>
姜雨晴搖搖頭，默默接了杯水。莫凌雪打量著她，忽然說：“姜小姐和修遠合作得很愉快？他工作起來很嚇人吧？以前我們一起熬通宵，我不知被他氣哭過多少次。”她語氣親昵，像是在分享趣事，卻巧妙地劃出了一條“過去”與“現(xiàn)在”的界限。
“程老師很專業(yè)?！苯昵缰斏鞯鼗卮?。
“是啊，專業(yè)到不近人情?！蹦柩┹p笑，“所以我才驚訝，他居然會接那種小成本的公益片?？磥斫〗愦_實有特別之處。”
這話聽起來是夸獎，卻帶著刺。姜雨晴沒有接話，借口還要練稿離開了。
壓抑的氣氛在周五下午達到頂點。姜雨晴需要錄一段情緒非常激烈的獨白，關(guān)于失去至親的痛苦。她試了幾次，都無法達到導(dǎo)演和程修遠要求的那種撕裂感。
“不對，還是太表面了！”程修遠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我要的是絕望，是心臟被掏空的感覺，不是哭腔！”
姜雨晴摘下耳機，挫敗地揉著眉心。莫凌雪抱臂站在控制室后面，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休息十分鐘?！背绦捱h按下對講鍵，聲音疲憊。
姜雨晴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口透氣。晚霞染紅了天空，她卻覺得心里一片灰暗。程修遠走過來，遞給她一瓶水。
“找不到感覺？”他問。
姜雨晴點頭：“我……我沒經(jīng)歷過那種徹底的失去?！?/p>
程修遠沉默地看著窗外，側(cè)臉在夕陽下拉出冷硬的線條。良久，他忽然開口：“我經(jīng)歷過?！?/p>
姜雨晴訝異地抬頭。
“我十六歲那年，父母去看我學(xué)校的文藝匯演。”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天我彈了肖邦的《雨滴》?；厝サ穆飞?，下雨，大巴車出了事故。”
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們沒等到救護車來。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最后一刻還在用手語比劃，說我彈得真好……他們聽不見，但看得比誰都認真。”
姜雨晴的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住，呼吸都停了。她看著程修遠，他依然望著窗外，仿佛那巨大的悲傷已經(jīng)被他封印在眼底深處，只在此時泄露出細微的一絲。
“所以，失去不是嚎啕大哭?！彼D(zhuǎn)過頭，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是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你站在廢墟里，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p>
姜雨晴的眼眶瞬間紅了。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程修遠似乎從那種情緒里抽離出來，語氣恢復(fù)了些許平靜：“試試吧，想象一下那種寂靜?！?/p>
重新回到麥克風(fēng)前，姜雨晴閉上眼睛，腦海里全是程修遠描述的那個無聲的世界。當她再次開口時，聲音里帶著一種空洞的、顫抖的絕望，沒有哭喊，卻讓控制室外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遍過。
錄音結(jié)束，眾人都松了口氣，陸續(xù)離開。姜雨晴卻坐在錄音棚里，久久沒有動彈。程修遠走進來，在她面前蹲下。
“很好。”他說，聲音很輕。
“對不起，”姜雨晴聲音沙啞，“讓你想起不好的事?！?/p>
“沒關(guān)系?！背绦捱h看著她，“我也……從來沒跟別人說過?！?/p>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兩人之間流淌。昏暗的錄音棚里，只有設(shè)備指示燈發(fā)出微弱的光。程修遠蹲在她面前，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睫毛的陰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然后緩緩下移，停在她的嘴唇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姜雨晴能聽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程修遠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碰碰她的臉，但在幾乎要觸碰到的那一刻，猛地收了回去。
他倏地站起身，退后一步，拉開了距離。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控仿佛只是錯覺。
“很晚了，”他聲音有些啞，“我送你回去?！?/p>
車上，兩人一路無言。曖昧和緊張的氣氛尚未完全散去，卻又被一種刻意的回避所取代。到了公寓樓下，姜雨晴輕聲道謝，準備下車。
“雨晴?！背绦捱h忽然叫住她。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叫她的名字，不是連名帶姓，也不是“姜小姐”。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下周三，”他看著方向盤，似乎在下定決心，“我有個私人朋友的工作室開業(yè)派對，如果你有空……”
“我有空。”姜雨晴幾乎立刻回答。
程修遠似乎松了口氣，嘴角微微揚起：“那……到時候見?！?/p>
“到時候見?！?/p>
姜雨晴看著他的車遠去，心里那點因莫凌雪而生的陰霾，被一種雀躍的期待沖淡了。她隱約覺得，有些東西，正在不可避免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