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城市在暮色四合時傾瀉下來的濃墨。鉛灰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樓宇的尖頂之上,
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塌。街道兩側(cè),
霓虹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暈開一片片模糊而破碎的光斑,紅的、綠的、黃的,
被車輪碾過、被疾行的腳步踩碎,又不斷被新的雨水覆蓋。
空氣里彌漫著冰冷的水汽和輪胎摩擦地面散出的焦糊味,粘稠地堵在鼻腔里。我騎著電瓶車,
像一片被狂風(fēng)裹挾的葉子,在車流狹窄的縫隙里穿行。雨水毫無憐憫地抽打在頭盔上,
發(fā)出急促的噼啪聲,順著護目鏡的邊沿流下,模糊了整個世界。
后背的保溫箱沉甸甸地貼在身上,里面裝著幾份注定要遲到的晚餐,湯汁在顛簸中晃蕩,
隔著箱壁傳遞出微弱的熱度,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手機在雨衣口袋里又一次震動起來,不用看也知道,催單的信息又來了。
喉嚨里泛起一絲苦澀,我用力擰緊油門,電瓶車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在濕滑的路面上猛地向前一躥。就在這時,刺眼的強光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前方的雨幕,
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被巨力撕裂的尖嘯。一輛歪斜的轎車,像喝醉了酒的巨人,
撞斷了路中央脆弱的隔離欄,車輪徒勞地空轉(zhuǎn)著,發(fā)出絕望的嘶鳴,最終狠狠撞在路沿石上,
徹底不動了。引擎蓋扭曲著翹起,白汽嗤嗤地往外冒,瞬間被大雨澆熄。
碎裂的玻璃如同冰晶,在車燈的光柱里飛濺,落在地上,又被渾濁的雨水迅速吞沒。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幾乎要撞碎我的胸膛。電瓶車在慣性的驅(qū)使下又向前滑行了幾米,才吱嘎一聲剎停。
我僵在車上,雨水順著下巴滴落。幾秒鐘的空白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猛地跳下車,
腳下一滑,差點摔倒,踉蹌著撲向那輛面目全非的車。駕駛座那邊完全塌陷了,
安全氣囊癟了下去,一個男人歪著頭,臉上一片可怕的暗紅,一動不動。
副駕駛的門變形得稍輕,我用力去拽,冰冷的雨水混合著鐵銹味鉆進鼻腔。門軸發(fā)出呻吟,
終于被我拉開一條縫隙。里面是個年輕女人,額角有血蜿蜒流下,但她的眼睛還睜著,
瞳孔因劇痛和驚恐而放大,嘴巴無聲地開合著,像一條離水的魚。
她的身體被卡在變形的車體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臉上痛苦的神情。
“救命……”她破碎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我的手心全是冷汗,混合著雨水,
滑膩冰冷。我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指紋解鎖幾次都失敗。
指尖因為冰冷和恐懼而僵硬麻木,幾乎不聽使喚。終于撥通了120,
我對著話筒嘶吼著位置,聲音在風(fēng)雨里抖得不成樣子。掛斷電話,
那女人微弱急促的呼吸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血還在從她額角的傷口滲出,混合著雨水,
在她蒼白的臉上留下刺目的痕跡。不能再等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手指抓住身上那件廉價雨衣的領(lǐng)口,用力向兩邊撕扯!
劣質(zhì)的塑料纖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嗤啦”聲,裂開一道大口子。我索性將它整個從身上扯下,
甩在泥水里。接著是里面那件印著外賣平臺標(biāo)志的薄外套,拉鏈卡住了,我發(fā)了狠,
用牙齒咬住拉鏈頭,雙手用力一拽,“嘶啦——”,拉鏈崩開,外套也被我撕了下來。
冰涼的雨水立刻無遮無攔地打在我的T恤上,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我顧不上這些,
將外套里相對干燥的那一面用力按壓在她額角那個最深的傷口上。
那布料瞬間被溫?zé)岬囊后w浸透,顏色變得深重黏膩?!皳沃c!醫(yī)生馬上就到!看著我!
”我沖她喊著,聲音在雨幕中顯得嘶啞又空洞。手下隔著濕透的布料,
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溫?zé)岷痛嗳趺}搏的搏動,每一次微弱的跳動都像是在我掌心掙扎。
我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劇烈顫抖著,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透單薄的T恤,刺進皮膚,再鉆進骨頭縫里。每一次按壓,
手臂的肌肉都酸痛得像是要撕裂。時間仿佛凝固在這片混亂的雨夜,每一秒都長得令人窒息。
救護車尖銳的笛聲由遠及近,紅藍閃爍的光終于穿透了厚重的雨幕。
醫(yī)護人員提著擔(dān)架和急救箱沖了過來,迅速而專業(yè)地接手。一個醫(yī)生快速檢查了一下,
果斷地說:“卡住了!需要擴張器!” 他們開始緊張地操作。我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下來,
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泥水里。我扶著冰冷的車身邊緣,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嗆進喉嚨。
保溫箱歪倒在車旁,蓋子被摔開了,里面幾個外賣盒全滾了出來,
湯汁混著雨水在地上肆意流淌,凝結(jié)的油花在車燈下反射著膩人的光。那份滾燙的暖意,
終究一絲不剩地灑在了這個冰冷的雨夜。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被救援的女人,
她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半昏迷。疲憊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沒了我。我默默退開,
扶起倒在泥水里的電瓶車,擰動把手,匯入依舊匆忙而冷漠的車流。車燈的光柱里,
雨水還在不知疲倦地落下。第二天醒來時,頭像是被鈍器重重敲擊過,悶悶地疼,
喉嚨干得發(fā)緊,每一次吞咽都帶著刺痛。大概是昨夜淋透后又吹風(fēng),發(fā)燒了。窗外,
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天色依舊是那種令人壓抑的灰白。我掙扎著坐起身,
摸索著找到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亮起,刺得眼睛生疼。鎖屏界面上,
通知欄的圖標(biāo)密密麻麻地堆疊著,像一群躁動不安的黑色蠅蟲。未接來電幾十個,
短信和社交軟件的提示數(shù)字更是瘋狂地跳到了三位數(shù),鮮紅的“99+”觸目驚心。
一種冰冷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心臟,比昨夜淋透的雨水還要刺骨。我劃開屏幕,
點開那個最常用的短視頻APP。爆紅的推送赫然頂在首頁,猩紅的標(biāo)題如同凝固的血塊,
狠狠撞進我的視線:“驚爆!外賣員肇事逃逸致人死亡!人性泯滅!
” 旁邊配著一張模糊的截圖,正是我昨夜彎腰在副駕駛位置、撕扯衣服按壓傷口的瞬間。
拍攝角度刁鉆,光線昏暗,雨水模糊,我臉上的焦急被扭曲成一種詭異的專注,
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指尖冰涼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我點開了那個視頻。
刺耳的、煽動性極強的背景音樂瞬間灌滿了狹小的房間。畫面晃動得厲害,雨水淋漓,
正是昨夜車禍現(xiàn)場。剪輯者顯然是個高手,鏡頭刻意避開了扭曲的駕駛座和卡住的車門,
只聚焦在副駕駛和我身上。畫面被加速、慢放、關(guān)鍵處定格。
我撕扯自己衣服的動作被慢放處理,配上畫外音陰冷的解讀:“看!他撕開衣服,
想銷毀證據(jù)?還是確認(rèn)目標(biāo)?” 我彎腰用力按壓傷口的動作被定格,
畫面上被粗暴地打上血紅的文字標(biāo)簽:“確認(rèn)傷者死亡!” 最后,
是我轉(zhuǎn)身扶起電瓶車離開的鏡頭,被反復(fù)播放,
配上悲情音樂和解說痛心疾首的控訴:“他走了!他毫不猶豫地走了!
留下垂死的傷者在冰冷的雨夜里!一條生命,就因為他的逃逸,消逝了!”視頻下方,
評論區(qū)的數(shù)字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跳動。點開,
滾燙的、帶著毒汁的文字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來,瞬間將我淹沒:“殺人犯!人渣!
不得好死!”“外賣員?披著人皮的畜生!看他那動作,冷血得讓人發(fā)抖!”“人死了!
就因為這種垃圾逃逸!必須死刑!凌遲!”“@平安城市 @交警大隊 兇手在這里!
快抓人啊!替天行道!”“人肉他!把他公司扒出來!讓他社會性死亡!”“垃圾平臺,
招的都是什么畜生!抵制!一起投訴!”“他離開的背影真干脆啊,晚上睡得著嗎?
良心被狗吃了?”“地址呢?兄弟們眾籌給他寄花圈!寄刀片!讓他嘗嘗滋味!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我的腦子里。那些扭曲的畫面,
那些惡毒的詛咒,那些要求“血債血償”的瘋狂叫囂,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
沖垮了我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
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
鏡子里的臉慘白如紙,眼窩深陷,一夜之間像是蒼老了十歲。我扶著冰冷的瓷磚墻壁,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從四面八方鉆進骨頭縫里。
手機被扔在一邊,屏幕還亮著,那些惡毒的評論還在不斷刷新、疊加,像永不停止的詛咒。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鈴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死寂的房間里猛地拉響,尖銳刺耳。
屏幕上跳動的是站長的名字。我盯著那名字,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遍,
兩遍……仿佛在催促我走向斷頭臺。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劃了好幾次才接通。
“喂……”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葉揚!”站長的聲音劈頭蓋臉砸過來,
失去了往日的圓滑,只剩下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焦躁和冰冷,“你他媽到底怎么回事?!
捅破天了你知道嗎?視頻!網(wǎng)上那視頻!全他媽是罵我們平臺的!電話被打爆了!
投訴像雪片一樣!公司服務(wù)器都快癱瘓了!”我張了張嘴,想辯解,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
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昨夜冰雨的寒冷似乎還凍結(jié)在聲帶里。“公司高層震怒!
” 站長根本沒給我喘息的機會,語速快得像掃射的子彈,“影響太惡劣了!
平臺聲譽全毀了!你知不知道這會給公司帶來多大損失?品牌價值!用戶信任!
全他媽砸在你手里了!” 他喘了口氣,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終宣判的冷酷,“聽著!公司緊急決定!立刻!馬上!
解除與你的所有合作關(guān)系!你被開除了!所有賬號權(quán)限即刻凍結(jié)!這個月的工資……哼,
看在你‘貢獻’了這么大一個熱搜的份上,給你結(jié)算清楚!
以后別他媽再打著我們平臺的旗號!我們丟不起這人!”“站長,
不是那樣的……”我終于從凍結(jié)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虛弱得像蚊子哼哼,
“我救人了……我打了120……我……”“救人?
”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充滿了荒謬和鄙夷,“葉揚,都這時候了,還編?
網(wǎng)上那視頻清清楚楚!你當(dāng)所有人都是瞎子?
你‘確認(rèn)死亡’、‘銷毀證據(jù)’、‘轉(zhuǎn)身逃跑’!鐵證如山!你跟我說救人?誰信?啊?
誰他媽信!”“那是剪輯的!是假的!當(dāng)時……”我急急地想要解釋昨夜混亂的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