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凈在焦木下捧起那只奄奄一息的麻雀時,并不知道它正渡化形劫。
老僧慧空摩挲著褪色的佛珠:“相遇即是緣法,是劫是渡,且隨它去。
” 小雀夜夜棲在破窗欞上,聽老僧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念得字字千鈞。
伏魔僧的金剛杵砸向雀影:“妖氣污穢,當誅形神!
” 玄凈撲過去護住掌心顫抖的灰羽:“它只聽過佛經!” “佛門叛徒!
”金剛杵轉向少年光潔的額頭。 染血的禪杖格開殺招,
慧空咳著血沫笑嘆:“癡兒…你心比蓮臺凈?!?千里血路盡頭,
凈將垂死的灰雀放入萬妖谷裂口:“走吧…這人間…不值得為善…” 轉身迎向追兵的刀光,
血浸透谷口黃沙。 十年后,伏魔寺鐘聲咽血。 一襲月白僧衣的女子赤足踏過尸山,
每一步,足下綻開虛幻的金蓮。 她合十垂眸,梵音響徹云霄:“諸位,
且隨我…共赴西方極樂?!?佛號落,萬丈佛光如海傾覆,埋葬了整座山門。山雨來得急,
去得也快。泥濘的山道上,水洼映著鉛灰的天光。小和尚玄凈深一腳淺一腳,
青灰的僧衣下擺沾滿了泥漿,像兩片沉重的濕葉子。師父慧空走在前面,舊僧袍洗得發(fā)白,
步履沉穩(wěn),只有手中那串油亮的烏木佛珠,隨著步伐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嗒嗒聲,
是這寂靜山道上唯一的節(jié)奏。路旁,一株被昨夜天雷劈斷的老槐樹,
焦黑的斷口猙獰地刺向天空,縷縷青煙尚未散盡,帶著刺鼻的焦糊味。
玄凈的目光被樹根縫隙里一團小小的灰影攫住。他跑過去,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撥開焦黑的木屑。是一只麻雀。羽毛大半焦糊卷曲,粘連著血污和灰燼,
露出底下粉紅帶傷的皮肉。它小小的身體微微起伏,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
唯有一雙綠豆大的黑眼睛半睜著,里面沒有禽鳥的懵懂,
只有一種近乎人性的、瀕死的痛苦和茫然,死死映出玄凈擔憂的臉。
“師父…”玄凈捧著這團微溫的、顫抖的小生命,聲音里帶著不忍?;劭兆叩浇?,
目光低垂,落在徒弟掌心那焦黑的生靈上。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手中捻動的佛珠卻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后的薄霧,
投向不可知的遠方,聲音平和如古潭深水,卻字字清晰,敲在玄凈心上,
也落入了那雙瀕死的雀眼中:“緣起緣落,聚散如露如電。今日相遇,是劫是渡,且隨它去。
心存一念,便是造化。”玄凈似懂非懂,只覺心頭微震。他不再多問,
小心翼翼地將麻雀攏在掌心,用僧衣內襟最柔軟的布料墊著,護在胸口。
那點微弱的暖意和心跳,透過薄薄的布料,輕輕撞在他的心口。破敗的山寺里,
多了個無聲的住客。玄凈每日省下自己本就不多的清水和米粒,碾碎了,
一點點喂給那焦黑的小雀。在少年精心的照料下,小雀的羽翼漸漸豐滿,焦黑褪去,
新生的絨羽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帶著金屬光澤的暗灰色,陽光下流轉著微弱的光華。
它能歪歪扭扭地飛了,卻并不遠去。每當黃昏的余暉將小寺染成暖金色,
禪房里響起誦經聲時,窗欞那破舊的縫隙外,總會準時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灰色身影。
它安靜地棲在朽木上,小小的頭顱微微側著,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
專注地“望”著窗紙上映出的、那個盤膝端坐的、模糊的小和尚輪廓。“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不垢不凈…”慧空蒼老平和的聲音緩緩流淌。玄凈清朗的誦念緊隨其后。
那些玄奧的經文,如同無形的溪流,穿透薄薄的窗紙,浸潤著窗外的聆聽者。
它或許不懂每一個字的確切含義,
卻能感受到那聲音里蘊含的浩瀚、悲憫與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它小小的胸腔隨著誦經的節(jié)奏微微起伏,有時會不自覺地合上眼瞼,仿佛在虔誠地體悟。
窗內,慧空偶爾會抬眼,目光掠過那扇破舊的木格窗。窗紙上,除了搖曳的燈影,并無他物。
但他布滿皺紋的嘴角,會掠過一絲極淡、幾乎無法察覺的了然。他捻動佛珠的手指沉穩(wěn)依舊,
誦念的聲音卻會不著痕跡地更清晰一分,更緩慢一分,
尤其念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時,字字千鈞,
如同晨鐘暮鼓:“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皆堪作佛…”窗外,那雙黑豆似的眼睛,
在暮色中亮得驚人,仿佛蒙塵的珍珠被悄然拂拭。肅殺的金鐵交鳴聲,
打破了山寺慣有的寧靜。來人身材高大,披著嶄新的明黃袈裟,手持一柄沉重的九環(huán)金剛杵,
杵頭寒光凜冽,正是伏魔寺首座,渡難禪師。他面如重棗,濃眉如刷,
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這簡陋的院落,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倨傲?;劭蘸鲜嘤骸鞍浲臃?,
渡難師兄?!倍呻y微微頷首,目光卻銳利如刀,
瞬間釘在了禪房窗欞上那個小小的灰色身影上!那麻雀正沐浴在午后的陽光里,
梳理著新生的、流轉著暗金屬光澤的羽毛。“妖氣!”渡難禪師瞳孔驟縮,
赤紅的臉膛瞬間被暴怒的煞氣覆蓋,聲如雷霆,“穢我佛門凈地,當誅形神!
”金剛杵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裹挾著刺目的金光,如同降魔霹靂,
直劈向窗欞上那毫無防備的灰影!毀滅的氣息瞬間籠罩!
那麻雀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意驚得魂飛魄散!它本能地想振翅飛逃,
身體卻仿佛被那恐怖的威壓凍結,僵硬地釘在原地,只能發(fā)出絕望的、細不可聞的哀鳴!
“不要!”稚嫩卻帶著撕裂般力量的喊聲響起!玄凈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
從禪房內猛撲而出!他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速度,直撲窗欞!他伸出的手掌,
在金剛杵砸落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堪堪擋在了那瑟瑟發(fā)抖的灰雀之前!砰!
沉重的金剛杵帶著余威,狠狠砸在玄凈格擋的手臂上!骨骼碎裂的脆響令人牙酸!
玄凈悶哼一聲,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后踉蹌,整條右臂軟軟垂下,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
但他咬緊牙關,左手死死護住掌心里那只嚇得縮成一團、連哀鳴都發(fā)不出的灰雀,
用自己的身體將它完全遮擋!“它…它只聽過佛經!”玄凈疼得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卻倔強地抬起頭,迎向渡難那雙噴火的眼睛,聲音因劇痛而顫抖,卻字字清晰,
“它未曾害人!師父說…眾生皆有佛性!”渡難一擊未能竟全功,還被這小沙彌當面頂撞,
怒火直沖頂門!他看著玄凈拼死護妖的姿態(tài),眼中最后一絲佛門中人的克制蕩然無存,
只剩下看待邪魔般的冰冷殺意:“冥頑不靈!袒護妖邪,即是佛門叛徒!當誅!”話音未落,
金剛杵再次揚起,金光暴漲,帶著更加凌厲、更加純粹的毀滅意志,這次,
直取玄空光潔的額頭!勢要將其形神俱滅!杵尖的寒芒在玄凈驟然收縮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暗沉的烏光,帶著決絕的、撕裂一切的厲嘯,橫空而至!
“鐺——?。?!”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炸響!火花四濺!
渡難只覺一股洶涌澎湃、渾厚如山的巨力順著金剛杵猛沖而來!虎口瞬間崩裂,
半邊身體如遭雷擊,金剛杵脫手飛出!他蹬蹬蹬連退七八步,撞在院墻之上,
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臉色由赤紅轉為慘白,驚駭欲絕地望向場中!
慧空不知何時已擋在玄凈身前。他枯瘦的身軀挺得筆直,手中那根跟隨他多年的烏木禪杖,
杖身之上赫然多了一道深深的凹痕。他單手持杖,杖尾深深插入地面,維持著格擋的姿勢。
然而,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血色正飛速褪去,變得蠟黃如金紙。一絲暗紅的血跡,
不受控制地從他緊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胸前灰白的僧衣上,洇開刺目的紅。
“師…師父!”玄空看著那血跡,失聲驚呼,左臂的劇痛仿佛都麻木了?;劭諞]有回頭。
他目光沉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望著驚怒交加的渡難,緩緩開口,
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膛深處艱難擠出,
帶著咳血般的沉重:“癡兒…”他頓了頓,壓下喉頭翻涌的血氣,
嘴角那抹血跡流得更快了些,他竟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悲涼的淡笑,
“…你心…比那蓮臺…還要干凈幾分…”“噗——!”話音未落,一大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
猛地從慧空口中噴出,濺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如同凋零的紅蓮。他高大的身軀劇烈搖晃,
全靠那根深深插入地面的禪杖支撐著才未倒下。“走!”慧空猛地一聲嘶吼,
帶著燃燒生命的決絕,染血的手掌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一把抓住玄凈完好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