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太陽,毒得能把柏油馬路曬出煙來。池宇抹了把淌到下巴頦的汗,
站在這家叫“朧月”的日料店門口,心里頭七上八下。玻璃門光溜溜的,
照出他有點皺巴的白T恤和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他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拳頭,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頂硬上啊,池宇,為了阿爸嘅豬腳飯!”他咕噥著給自己打氣,
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勁兒,推開了那扇沉甸甸的門。冷氣“呼”地一下裹上來,
激得他汗毛倒豎。店里頭暗搓搓的,就吧臺那兒亮著幾盞暖黃的小燈,
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若有若無的、讓人肚子叫的香味。
一個穿著黑色和服圍裙的男人正在吧臺后面擦杯子,頭都沒抬:“抱歉,
我們晚上五點才營業(yè)?!薄斑怼⑦韨S來食飯噶!”池宇一急,廣普混著白話就蹦了出來,
他趕緊清清嗓子,努力把舌頭捋直,“我系……我來應(yīng)聘暑假工滴!”男人這才抬起頭,
三十多歲的樣子,瘦,眉毛修得細細的,眼神有點挑剔,在他身上掃了一圈。
池宇后背唰地又是一層汗,比外面太陽曬出來的還兇。他猛地吸了口氣,
把昨晚對著廁所鏡子練了百八十遍的詞兒,用一種自以為很沉很低的嗓音,
絆絆地往外蹦:“其實……鄙人系……omakase豚足玉子冬飯a料理店嘅……主理人。
”死寂。只有空調(diào)呼呼吹冷風的聲音。那店長擦杯子的手頓在了半空,
眼睛慢慢、慢慢地睜大了,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上下下下地把池宇重新打量了一遍,眼神里的挑剔變成了純粹的震驚,
甚至帶上了一點點的……敬畏?“您……您難道就是……”店長的聲音都飄了,
“那位傳說中……把豬腳做到極致,一碗飯里蘊含山川精魄的……隆江豬腳飯仙人?
”池宇感覺自己的小腿肚在抽筋,喉嚨發(fā)干,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下巴僵硬地往下一點,
從喉嚨深處擠出回應(yīng):“嗦嘎?!彼D了頓,生怕不夠似的,又補了半句:“正是在下。
”店長手里的毛巾“啪嗒”一下掉在了臺面上。他猛地從吧臺后面繞出來,
差點帶倒一個高腳凳,朝著池宇就是一個九十度深鞠躬:“失禮いたしました!
不知是大師您親自光臨!我是本店的店長,姓木村!請多指教!
”池宇被他這陣仗搞得頭皮發(fā)麻,差點也跟著鞠回去,幸好腰桿及時繃住了,
只是鼻腔里含糊地“嗯”了一聲,派頭十足?!罢鏇]想到……大師您如此年輕!
”木村店長直起身,臉上激動得放光,“您能來我們這種小店,真是……真是蓬蓽生輝!
暑假工?您太謙虛了!請務(wù)必指導我們的工作!”“互相學習,互相學習。”池宇擺擺手,
努力壓下心里那點虛得發(fā)慌的感覺,眼睛卻像裝了雷達,
唰唰地開始掃描店里的環(huán)境——灶臺、調(diào)料架、冰柜……寶貝們都擱哪兒呢?
“那個誰……木村啊,”他端著架子,“我先……隨意看看,熟悉一下環(huán)境?!薄肮?!
您請便!需要什么盡管吩咐!”木村店長又是一躬身,退到一邊,眼神還熱辣辣地追隨著他。
池宇背著手,踱著方步,開始了他光明正大的“偷師”之旅。第一站,灶臺。
一口大鍋里正“咕嘟咕嘟”燉著什么東西,香味濃得嚇人。池宇湊過去,
鼻子不動聲色地猛吸幾下。高湯!絕對是高湯!
但這鮮味層次……跟他老豆熬的那鍋豬腳湯底完全不一樣?!按髱?,這是我們的基礎(chǔ)豚骨湯,
熬了十二個小時了?!币粋€正在切蔥花的年輕小伙計小聲介紹,眼神里全是崇拜?!班?。
”池宇高深莫測地點頭,手指看似隨意地在一旁打開的調(diào)料罐里蘸了一下,塞進嘴里嘬了嘬。
唔,味淋、清酒……還有種淡淡的……魚味?鰹節(jié)粉?腦子瘋狂記筆記:豬骨+鰹節(jié)?
鮮味疊加?記低記低!“湯色還可以再清澈些?!彼欀键c評。
小伙計立刻緊張起來:“哈依!我們一定會改進!”第二站,砧板區(qū)。
另一個廚子正在片魚生,刀光閃得池宇眼花繚亂。池宇湊近,
眼睛死死盯著那刀起刀落的角度、力度?!暗豆?,系靈魂。”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片魚的師傅手一抖,差點切到自己?!澳f的是!”木村店長趕緊湊過來,“山本,
注意你的技法!”池宇心里嘿嘿直笑,眼睛卻一眨不眨:右手壓刀角度大概三十度,
切入后往后拉……哦哦哦!原來咁樣先唔會壓散魚肉纖維!學到了學到了!第三站,調(diào)料區(qū)。
瓶瓶罐罐一大堆,好多標簽他見都沒見過?!斑@是我們特調(diào)的醬汁,用于烤物的。
”木村店長殷勤地指著一個大陶瓷碗。池宇舀起一點點,抿了一口,舌頭在口腔里攪動。
濃口醬油、糖、味淋……有點果香?柚子皮?還有點辛辣感……是姜?不對,
更隱晦……“差了點火候。”他搖搖頭,一副很遺憾的樣子。
木村店長臉都白了:“請大師指點!”“味道嘅層次,要一步一步來,急唔得。
”池宇瞎掰著,手卻快如閃電地拿起旁邊一個小瓶子,背過身假裝咳嗽,
迅速瞄了一眼標簽——山椒粉? 趕緊又用手指蘸了點旁邊敞口罐里的深色醬料——唔!
系甜啲嘅味噌!原來系咁!柚子皮+山椒+甜味噌!記低!必須記低!回頭叫阿爸試試!
一整個下午,池宇就在“大師指點江山”和“小偷瘋狂作案”兩種模式間無縫切換。
嘴上說著“這里火候過了”“那里香氣不足”,
心里的小本本已經(jīng)記得密密麻麻:天婦羅面糊要冰鎮(zhèn)過,咁先脆!燒烏賊前要按摩五分鐘,
咁先唔韌!飯要手捏,力度要好輕好輕,好似摸妹紙嘅臉咁……呸!好似對待珍寶咁!
店里的人被他指使得團團轉(zhuǎn),看他隨便拿起什么聞一聞舔一舔就說出配方和不足,
眼神里的崇拜都快溢出來了?!按髱煿幻惶搨?!
”“只是聞一下就知道我們味淋的比例差了一點!”池宇表面穩(wěn)如老狗,微微頷首接受吹捧,
心里頭早就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發(fā)達啦!這次真系發(fā)達啦!阿爸嘅豬腳飯有救啦!
以后我地池記就系隆江最跩嘅仔!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幻想自家招牌掛滿全省全國,
他阿爸摸著光頭傻笑的樣子了。就在他背著手,踱到料理臺最里頭,
盯上一瓶看起來就很不一般的黑色瓷瓶醬油,
準備再次施展“蘸指神功”時——“叮鈴”一聲,店門被猛地推開了。
冷風裹著一個身影沖了進來。那是個小老頭,瘦小干癟,穿著傳統(tǒng)的日式作務(wù)衣,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全是火氣。他視線跟刀子一樣,
唰地一下就直接釘在了剛把手指從醬油瓶里抽出來的池宇身上。
店里瞬間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木村店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頭根本不理旁人,
幾步就沖到池宇面前,仰著頭,聲音不大,卻像冰碴子一樣砸過來:“池桑?
”池宇手指還濕漉漉地滴著醬油,整個人都僵住了,那點大師派頭瞬間碎成了渣渣。
老頭死死盯著他,
眼神能吃人:“聽說……您不僅自稱是‘omakase豚足玉子冬飯料理店主理人’,
還到處宣揚……偷師了鄙人家里三代秘傳的……醬汁配方?!”池宇腦子里“轟”的一聲,
像被雷劈了個外焦里嫩。叼……叼毛啊?。。÷娥W了露餡了露餡了?。。≌髡疑祥T了?。。?/p>
呢次死硬?。?!他眼睛猛地瞪圓,瞳孔地震,手里的醬油瓶“哐當”一聲差點脫手。
腦子根本來不及思考,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同一個字——跑!下一秒,
他猛地攥緊那瓶價值不菲的三代秘傳醬油,身體比腦子快十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噌”地一下就從那小老頭身邊竄了過去,奪門而出!“對唔住?。。?!借借!!??!
”他那帶著濃重廣西腔的道歉和慘叫混在一起,瞬間被街上的車流聲吞沒。
瘦小老頭顯然沒料到這“大師”跑路能這么干脆利落,愣了一秒,隨即臉色鐵青,
爆出一聲怒吼:“站?。∧氵@混蛋??!”老頭反應(yīng)快得驚人,罵聲還沒落,
人已經(jīng)旋風一樣刮出了店門。木村店長和一群伙計全都石化了,張著嘴,
呆若木雞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又看看彼此,腦子里一團亂麻。街上,
池宇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這輩子沒跑這么快過,拖鞋都快甩飛了,風呼呼地刮過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