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復(fù)過無數(shù)破碎的瓷器，卻無法拼回自己的人生。
當(dāng)那個男人帶著祖?zhèn)鞯乃椴柰胱哌M博物館時，我一眼認出那是父親死前緊握的瓷片。
十七片碎瓷，我花了三個月拼湊完整。
＞他溫柔地拭去我額角的汗水：“這茶碗名叫‘雪浪’，像你一樣美。
”＞直到修復(fù)完成的雨夜，我在碗底發(fā)現(xiàn)了祖父的當(dāng)票。
＞他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列——正是當(dāng)年逼死我父親的高利貸債主。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發(fā)顫：“瓷瓷，那是我父親欠下的債...”＞我松開手，
最后一片瓷在掌心裂成兩半。＞展覽廳里，“雪浪盞”在玻璃罩中完美無瑕。
＞觀眾贊嘆著奇跡，無人看見碗底那道新的裂痕。---冰冷的日光燈管懸在頭頂，
像一只沒有溫度的眼睛，直直地照著我工作臺上那片明代的青花瓷碎片。
空氣里彌漫著細微的塵土氣息，混雜著修復(fù)室特有的、略帶辛辣的粘合劑氣味，
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歲月沉淀下來的陳舊味道。我的指尖捏著纖細的鑷子，
尖端幾乎看不見一絲顫動，穩(wěn)穩(wěn)地將一小塊米粒大小的鈷藍色碎片從散落的“拼圖”中夾起，
精準(zhǔn)地安放在它應(yīng)在的位置。碎片邊緣的釉層薄如蟬翼，在燈下折射出一點幽微的光，
隨即又被新涂上的一層極薄的粘合劑覆蓋、固定。每一次觸碰，每一次粘合，
都要求絕對的精確。哪怕一絲一毫的偏差，都會在釉面下留下無法抹平的陰影，
破壞那跨越數(shù)百年而來的脆弱和諧。這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是我對抗外面那個喧囂世界的唯一盾牌。唯有在碎片逐漸復(fù)原的秩序里，
我才能暫時忘記自己心底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沈瓷？”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
帶著點遲疑，打破了修復(fù)室里恒久的靜謐。我動作一頓，鑷子尖端的碎片懸停在半空，
沒有回頭，只從喉嚨里低低應(yīng)了一聲：“嗯？”“前臺送來一件東西，指名要你接手。
”同事小張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也被這室內(nèi)的肅穆氣氛感染，
“一件…碎得相當(dāng)徹底的茶碗?！薄胺胖?。”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那片即將歸位的青花碎片。
“那人說，務(wù)必請你親自看看?！毙堫D了頓，補充道，“碎得…很慘烈。
”我這才緩緩放下手中的鑷子，轉(zhuǎn)過身。小張手里捧著一個深藍色天鵝絨襯里的硬質(zhì)木盒，
盒蓋敞開著。只看了一眼，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盒子里，白色的瓷器碎片堆疊著，
像一堆被碾碎、又被小心收斂起來的枯骨。粗略估計，至少有十幾片，大小不一，邊緣銳利，
最大的一塊也不過掌心大小。那是一種極其細膩溫潤的白，仿佛凝凍的月光，即使碎裂了，
也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脆弱美感。“定窯?！蔽?guī)缀跏窍乱庾R地吐出這兩個字，聲音干澀。
定窯的白瓷，素來有“白如玉”的美譽，其釉色純凈如雪，薄胎透光，
是瓷器史上難以逾越的巔峰。而眼前這一堆碎片，其質(zhì)地、釉光，無不指向它不凡的身份。
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我的脊椎悄然爬升?！八蛠淼娜四?？”“還在接待室等著。
”我深吸一口氣，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盒，冰冷的觸感透過盒壁傳來。盒子底部，
一張米白色的硬卡紙上用端正的鋼筆字寫著委托人信息：**委托人：周硯白**周硯白。
這個名字像一根生銹的針，毫無預(yù)兆地刺入腦海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帶來一陣尖銳卻模糊的刺痛。很熟悉，卻又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霧，怎么也想不起具體關(guān)聯(lián)。
我甩甩頭，試圖擺脫這突如其來的不適感。接待室的燈光比修復(fù)室柔和許多，帶著點暖意。
推開門，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墻前，望著外面車水馬龍的街景。
他身形頎長，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肩線挺括，背影顯得沉穩(wěn)而疏離。聽到門響，
他轉(zhuǎn)過身來。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那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下頜線清晰流暢，
鼻梁高挺，眉骨投下一點深邃的陰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揚，
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像不見底的寒潭，此刻卻清晰地映出我瞬間失神的臉。
一種強烈的、幾乎令人眩暈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我。不是名字帶來的那種模糊刺痛，
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像是記憶深處某個早已褪色的底片，
在這一刻被強光猛地照亮——是他！那個在校園林蔭道上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
讓少女時代的我心跳加速、卻又永遠只敢偷偷注視的背影。那個名字和模糊的身影，
終于在這一刻重疊。“周先生？”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木盒上，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波動了一下。
“沈瓷？”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念出我名字時，尾音略沉，
仿佛帶著某種確認的意味，“這件‘雪浪盞’，麻煩你了?！毖├吮K。一個極美的名字。
“很榮幸能修復(fù)它?！蔽医吡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韺I(yè)而平靜，
將木盒輕輕放在接待室的茶幾上，打開盒蓋。那些冰冷的碎片再次暴露在燈光下。
“定窯白瓷，碎成這樣…能說說情況嗎？”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盒蓋內(nèi)側(cè)光滑的天鵝絨，
指尖冰涼。周硯白的目光沒有離開那些碎片，眼神復(fù)雜，像是看著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又像是凝視著某種無法挽回的傷痕?！凹依飩飨聛淼睦衔锛?，不小心…摔了。
”他解釋得極其簡單，甚至有些刻意回避細節(jié)的嫌疑，“老一輩人留下的念想，碎了，
總歸是遺憾。”他頓了頓，目光終于抬起，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專注，“聽館里說，
你是最好的瓷器修復(fù)師。修復(fù)它，需要多久？”他的目光太深，太直接，像要把人看穿。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頭，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碎片上，
指尖小心翼翼地劃過其中一片較大碎片的斷口?！翱此榱殉潭群托迯?fù)難度，
”我盡量用專業(yè)的口吻分析，“碎片邊緣還算清晰，沒有嚴(yán)重缺失，但數(shù)量多，
對位極其精密。初步估計，至少需要三個月，甚至更長。每一步都不能急。
”“三個月…”他低聲重復(fù)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回碎片堆，沉默了幾秒，才道，“好，
時間不是問題。請你…盡力復(fù)原它。”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仿佛托付的不是一件瓷器，而是某種更為重要的東西?！拔視??！蔽页兄Z道，蓋上了盒蓋，
隔絕了那片刺目的白。抱著木盒回到修復(fù)室，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在手臂上，
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周硯白…那個名字帶來的刺痛感并未消失，反而在獨處時更加清晰。
我打開父親留下的那個老舊的檀木工具箱，最底層，用一塊褪色的深藍絲絨布包裹著的，
是幾片同樣慘白、邊緣鋒利的碎瓷片——那是父親死時，緊緊攥在手里，
直到僵硬也無法掰開的遺物。它們冰冷、堅硬，帶著死亡的氣息。我拿出其中一片，
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臺一角，和木盒里“雪浪盞”最大的一塊碎片并排放在一起。日光燈下，
兩片白瓷的質(zhì)地、釉光、甚至是那難以言喻的溫潤感，竟驚人地相似！仿佛出自同一窯口，
同一批泥土，甚至可能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全身。
父親死死攥著的碎瓷片，和周硯白帶來的“雪浪盞”碎片…它們之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
那深埋心底、關(guān)于父親債務(wù)和死亡的巨大陰影，似乎被這偶然的并置，
撬開了一絲危險的縫隙。寒意，從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修復(fù)“雪浪盞”的工作，
如同一場漫長而孤獨的跋涉。工作臺被清理出一片絕對潔凈的區(qū)域，
明亮的無影燈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那十七片慘白的定窯碎片，
被我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攤開在一塊深黑色的吸光絨布上。它們沉默著，
像一堆等待拼合的冰冷遺骸。第一步，是徹底清潔。我用最柔軟的細毛刷，
蘸著特制的、近乎中性的清潔溶液，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嬰兒的肌膚，
一點一點地拂去碎片斷面和釉面上經(jīng)年累月積下的微塵。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輕，
生怕一點微小的氣流擾動塵埃，玷污了這份脆弱。清潔后的碎片，
在燈下顯露出更加純凈瑩潤的本質(zhì)，那種白，近乎透明，卻又蘊含著內(nèi)斂的光華，
果然是頂級的定窯白瓷。接下來是枯燥到令人窒息的對位。我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
伏在工作臺前，眼睛幾乎要貼在碎片上。
我反復(fù)地觀察、比較每一片碎片的弧度、厚度、斷面細微的紋理走向，
以及釉層下那幾乎無法察覺的流動感。大腦高速運轉(zhuǎn)，構(gòu)建著它們原本的位置關(guān)系圖。
時間在絕對的寂靜中流逝，只有墻上掛鐘秒針單調(diào)的“嗒、嗒”聲，像水滴，
不斷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這是一項考驗眼力、耐心與空間想象力的極限挑戰(zhàn)。有時，
僅僅為了確認兩片相鄰碎片的契合關(guān)系，就需要耗費整整一個下午。
碎片邊緣的紋路必須嚴(yán)絲合縫，釉面的光澤過渡必須天衣無縫，稍有差池，
哪怕零點幾毫米的錯位，都會在最終成型的器物上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
汗水常常在不知不覺間浸濕額角的碎發(fā)，帶來一絲癢意，我無暇顧及。這天下午，
當(dāng)我終于將兩塊關(guān)鍵的、能決定碗壁弧度走向的碎片成功對位，
并用極細的針頭點涂上特制的臨時固定膠時，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微小的成就感同時涌上。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抹去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就在這時，
一塊干凈的、帶著淡淡雪松木冷香的白色棉質(zhì)手帕，無聲無息地遞到了我的手邊。
動作如此自然，仿佛早已等在那里。我猛地抬頭。周硯白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工作臺旁。
他沒有穿那件挺括的大衣，只著一件熨帖的煙灰色高領(lǐng)羊絨衫，襯得下頜線越發(fā)清晰。
他站得離我有些近，近到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干凈清冽的氣息，混雜著雪松木的冷香。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我剛剛對位成功的那兩片碎片上，
深潭般的眸子里映著無影燈的光，顯得格外明亮。他離得這么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瞼下極淡的陰影和睫毛投下的一小片扇形陰翳?！昂軈柡??！彼_口，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真實的贊嘆，打破了修復(fù)室里長久的寂靜。他的視線從碎片移到我臉上，
那目光專注得讓人心頭發(fā)緊?！斑@兩片的位置，決定了整個碗身的曲線弧度，最難定位。
”我有些慌亂，伸向汗珠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他怎么會在這里？
又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我竟完全沒有察覺。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
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幾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卻莫名地緩和了他眉眼間慣有的冷峻?！梆^長說可以來看看進度?！彼忉尩煤芎唵?，
目光卻依舊鎖著我，“看你工作很久了。很專注，像在…創(chuàng)造奇跡。
”他的話語和眼神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我的臉頰莫名有些發(fā)燙，
掩飾性地接過那塊手帕，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溫?zé)岬闹腹?jié)，像被微弱的電流蟄了一下，
迅速收回?！爸x謝?！蔽业吐暤?，攥緊了那塊柔軟的手帕，卻沒有用它去擦汗，
只是緊緊握著，仿佛握住一塊小小的浮木。那雪松木的冷香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
“它叫‘雪浪盞’？”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也轉(zhuǎn)移自己莫名的緊張，
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純凈的白?！班?。”周硯白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悠遠，
“家里老人是這么叫它的。說釉色純凈如新雪初霽，釉光流動似靜水深流，碗壁的弧度起伏，
又像被風(fēng)拂過的雪浪?！彼闹讣飧糁欢伟踩木嚯x，
虛虛地描摹著那片已經(jīng)固定的瓷片輪廓，動作輕柔而珍視，“你看這里，
”他指著其中一片弧度較大的碎片，“想象它完整時的樣子，這微微凸起的弧度，
是不是像浪尖？而旁邊這塊，平滑過渡下去，就是浪谷的溫柔。”他的描述極具畫面感。
順著他指尖的引導(dǎo)，我凝視著那些冰冷的碎片，仿佛真的看到了新雪覆蓋的山巒，
看到了陽光下雪粒閃爍的微光，看到了風(fēng)過處雪浪起伏的柔軟線條。
一種奇異的共鳴在心底滋生。冰冷的瓷片，因他的話語而注入了生命和詩意?！昂苊?。
”我由衷地贊嘆，為這名字，也為這名字所承載的意境。日光燈下，那一片片潔白的碎瓷，
似乎真的開始流動，閃爍著雪浪般的光澤?！笆前?，”周硯白的目光從瓷器轉(zhuǎn)向我，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專注的審視似乎淡去了一些，沉淀下某種更為柔和、更為深邃的東西。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像你一樣。
”空氣瞬間凝固了。修復(fù)室里只剩下掛鐘秒針固執(zhí)的“嗒、嗒”聲，和我驟然加快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耳膜。像你一樣。這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臉頰的溫度不受控制地攀升，
握著那塊手帕的指尖也微微發(fā)燙。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眼睛，
只能死死盯著工作臺上那片溫潤的白瓷，仿佛那里有逃離這令人窒息氛圍的答案。
“我…我得繼續(xù)工作了?！蔽业穆曇舾蓾脜柡?，幾乎不成調(diào)子。仿佛再多停留一秒，
某種一直小心翼翼維持的平衡就會被徹底打破。周硯白沉默了幾秒，
那無聲的壓力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然后，我聽到他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嗯。”腳步聲響起，
平穩(wěn)地走向門口。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安靜地離開了，如同他來時一樣悄然。
修復(fù)室的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巨大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視線模糊地落在“雪浪盞”的碎片上。
那塊帶著他體溫和雪松冷香的手帕，還緊緊攥在我汗?jié)竦恼菩?。像你一樣。他的聲音?/p>
他靠近時清冽的氣息，他專注的目光，甚至他指尖虛撫過瓷器時那珍重的姿態(tài)，
都固執(zhí)地盤踞在腦海里，驅(qū)之不散。一種陌生的、混雜著慌亂和隱秘悸動的情緒，
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上心臟，帶來微微的刺痛和麻痹。我用力閉了閉眼，
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那些冰冷的碎片上。指尖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塊純凈如雪的定窯瓷片，此刻在燈光下，仿佛也帶上了一絲不屬于它的、令人心慌的暖意。
---時間在修復(fù)室的日光燈下，如同粘稠的蜜糖，緩慢而固執(zhí)地流淌。
窗外的梧桐葉從新綠到深碧，再到邊緣染上點點焦黃，
季節(jié)更迭的痕跡被厚重的窗簾和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模糊了界限。只有工作臺上，
“雪浪盞”的形態(tài)，在無數(shù)個近乎機械重復(fù)的枯燥動作中，一點點艱難地成型。十七片碎瓷，
像是十七個迷失的拼圖碎片。每一次對位，都伴隨著漫長而焦灼的審視、調(diào)整、再審視。
我用高倍放大鏡一寸寸掃過斷口，尋找釉層下細微的紋理走向，
感受指尖下那微乎其微的弧度差異。特制的、幾乎透明的粘合劑被極細的針尖點涂，
精準(zhǔn)地落在接縫處，再被小心翼翼地加壓固定。這個過程容不得半點急躁，
每一次粘合都必須等待前一次徹底固化。這就像在攀登一座陡峭的冰壁，
每一步都需在光滑脆弱的表面上找到唯一的支點，稍有不慎，便是前功盡棄的粉身碎骨。
汗水無數(shù)次浸濕后背，眼睛因長時間的高度聚焦而干澀刺痛，肩頸僵硬得像生了銹的零件。
支撐我的，除了那份近乎偏執(zhí)的職業(yè)本能，
似乎還多了一些別的、更難以言說的東西——周硯白每次來時，那專注的凝視，
他低沉話語中對“雪浪”的珍視，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的“像你一樣”。它們像無形的絲線，
纏繞在每一次疲憊欲墜的時刻，帶來一絲微弱的拉力。三個月零七天。
當(dāng)最后一片邊緣呈不規(guī)則鋸齒狀的碎片，被我用精密到極致的鑷子夾起，
懸停在碗壁那個唯一的缺口上方時，整個修復(fù)室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無影燈的光線聚焦在那小小的缺口上，缺口邊緣的釉層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暈。
我的手很穩(wěn)，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指尖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微微發(fā)麻。鑷子尖端距離那完美契合的斷口，
只剩下不到一毫米的距離。只要落下，輕輕一按，這跨越了漫長時光和巨大破碎的定窯珍品，
就將重現(xiàn)它“雪浪”之名應(yīng)有的光華。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放在工作臺角落、調(diào)成靜音狀態(tài)的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修復(fù)室里顯得格外刺眼，幽幽地映在我緊繃的側(cè)臉上。屏幕上跳動的名字，
赫然是“周硯白”。心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種極其糟糕的預(yù)感，
毫無道理卻無比強烈地攫住了我。在這最后一步的關(guān)口，他打來電話…為什么？
鑷子尖端那片至關(guān)重要的碎片，懸停在缺口上方，微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起來。
我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閃爍的屏幕，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右手的穩(wěn)定上。
落下，只要落下就好！汗水瞬間從額角滲出，滑過太陽穴，帶來一陣冰涼的癢意。然而，
手機的屏幕固執(zhí)地亮著，那名字如同一道不祥的符咒。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恐懼和某種宿命般直覺的力量，迫使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開了目光，
看向那塊小小的屏幕。指尖，終究還是偏離了完美的軌跡。我伸出左手，
指尖帶著冰涼的汗意，劃開了接聽鍵，將手機貼到耳邊。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
“瓷瓷…”聽筒里傳來周硯白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穩(wěn)和冷靜，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被砂紙狠狠打磨過，嘶啞、破碎，
帶著一種溺水之人般的絕望和急促的喘息。
背景里是呼嘯的風(fēng)聲和沉悶的、密集的雨點砸落聲——外面不知何時已是大雨傾盆。
“瓷瓷…對不起…”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劇烈的喘息切割得支離破碎，
“我…我查到了…那當(dāng)票…那筆債…” 他似乎在奔跑，或者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話語混亂不堪，“我父親…周崇山…他…他當(dāng)年…”轟?。?/p>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海里炸開！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和聲音，
只剩下電話里那嘶啞絕望的“周崇山”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我的耳膜，
直抵靈魂深處！周崇山！這個名字！
這個如同跗骨之蛆、糾纏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噩夢！
那個放印子錢、逼得父親走投無路、最終從高高的腳手架上絕望一躍的債主！那個名字，
深深刻在父親留下的、染血的賬本最后一頁！那筆天文數(shù)字的債務(wù)，
那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帶著血腥和絕望的氣息，轟然拼合！
周硯白…周崇山的兒子！他帶來的“雪浪盞”，
那質(zhì)地、釉光與我父親死時緊握的碎瓷片如此相似！那莫名的熟悉感…原來不是錯覺！
是債主兒子的臉，早已在父親無數(shù)次絕望的嘆息和母親悲戚的眼淚中，被年幼的我，
在恐懼和憎恨的底色里，刻入了骨髓！
“雪浪盞”…那碗底…那張當(dāng)票…周硯白曾無意間提起，在清理碗底陳年污垢時，
似乎發(fā)現(xiàn)過一張極薄的、粘在釉面上的舊紙片痕跡…我當(dāng)時并未深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周硯白模糊的臉，父親墜落時扭曲的身影，
母親哭瞎的眼睛，還有賬本上“周崇山”那三個猙獰的墨字…無數(shù)畫面瘋狂地旋轉(zhuǎn)、撕扯！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揉碎！痛得無法呼吸！
不是我的債…是我父親…他欠下的血債…”周硯白痛苦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從聽筒里傳來，
帶著雨水的冰冷濕氣，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它曾經(jīng)…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卻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刻骨的冰冷和嘲諷。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
卻承載著足以壓垮山巒的恨意和絕望。多么可笑！多么諷刺！
我這三個月來傾注了所有心血、所有隱秘期待修復(fù)的，竟是我父親用生命也未能贖回的枷鎖！
是我家破人亡的見證！而我，竟然在仇人之子溫柔的目光和“像你一樣”的贊美中，
像個傻子一樣，親手將它拼湊完整！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
支撐著身體的意志轟然倒塌。右手的鑷子失去了所有控制。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這死寂的修復(fù)室里清晰得如同驚雷的脆響。
那片懸在完美缺口的、最后一片定窯白瓷碎片，從我完全脫力的指尖滑落。
它沒有掉落在工作臺柔軟的襯布上。它垂直落下，砸在了我下意識攤開的、冰冷的左掌心。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看著那片純凈如雪的瓷片，帶著它鋸齒狀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