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除妖師的趙藝,接到任務(wù)要封印書店店主靈汐的妖力。
他借口調(diào)查拖延數(shù)日,卻在深夜?jié)撊霑陼r撞見靈汐獨自擦拭古書。
月光下她眼尾泛紅,指尖劃過書頁像觸碰易碎的夢。
趙藝遞出祖?zhèn)饔癜庵钢e稱辟邪,指尖相觸時兩人同時戰(zhàn)栗。
靈汐垂眸凝視那圈即將鎖住自己的碧色,睫毛在蒼白臉頰投下絕望的陰影。
就在江嶼想坦白時,她忽然抬眼笑了——那笑意凄清如碎冰,卻帶著塵埃落定的釋然。
“好,我收下?!彼p聲說,主動將扳指套上無名指。
趙藝落荒而逃時才發(fā)現(xiàn),柜臺玻璃下壓著張泛黃紙條:
“今日江先生又路過三次,仍沒進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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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緩緩浸潤了整座城市。趙藝獨自坐在辦公室的硬木椅上,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墻上那些表彰他高效除妖的錦旗映照得格外刺眼。桌上,那份薄薄的卷宗攤開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視線。
“目標(biāo):靈汐。身份確認(rèn):異化類書妖,本體不明古籍。評估:潛在風(fēng)險等級乙上。處置建議:立即收容或徹底封印其妖力本源?!?/p>
短短幾行字,冰冷得不帶一絲活氣,卻重如千鈞。趙藝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卷宗邊緣,指腹下是紙張粗糲的質(zhì)感。靈汐……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滾動,帶著一種虛幻的暖意,瞬間又被現(xiàn)實的冰冷凍結(jié)。
他猛地合上卷宗,金屬搭扣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在過分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閃過幾天前,第一次踏入那間名為“棲心”的舊書店時的情景。午后慵懶的陽光穿過蒙塵的玻璃窗,在漂浮的塵埃里勾勒出金色的光柱。她就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纖細的身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間顯得格外單薄,正努力踮著腳,想把一本厚重的硬殼書推回頂層的空隙。書脊有些歪斜,她試了幾次都沒能放穩(wěn),微微蹙起的眉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執(zhí)拗。
“需要幫忙嗎?”他當(dāng)時脫口而出。
她聞聲低頭,似乎有些驚訝,隨即那雙沉靜的眸子漾開一點清淺的笑意,如同初春解凍的湖面?!鞍?,麻煩你了?!甭曇羰菧剀浀?,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像羽毛輕輕搔過耳膜。
他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書,輕易地將其歸位。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遞書的手,她迅速而輕微地縮了一下,像受驚的小動物。他聞到一股陳舊紙張、干燥油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遙遠時光的草木冷香混合的氣息,清清淡淡地縈繞在她周圍。
“謝謝,”她仰頭看著他,目光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我叫靈汐。你是新搬到附近的嗎?”
“趙藝?!彼麍蟪鲎约旱拿?,聲音有些發(fā)緊。那一刻,任務(wù)目標(biāo)的名字與眼前鮮活溫婉的眉眼重疊,一種尖銳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棲心”……棲息心靈之所?多么諷刺。
“趙藝!”上司陳鋒那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驟然在門口炸響,帶著金屬摩擦般的粗糲感,瞬間撕裂了趙藝混亂的思緒,“發(fā)什么呆?靈汐的案子,這都幾天了?報告呢?封印法器領(lǐng)了沒?拖拖拉拉像什么樣子!”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咚咚作響,魁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整個門框的光線,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趙藝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強迫自己抬起頭,臉上迅速堆砌起一種刻意的、帶著點苦惱的專注?!瓣愱?,”他拿起那份卷宗,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目標(biāo)……靈汐,她的情況有些特殊。妖力反應(yīng)極其微弱內(nèi)斂,幾乎與常人無異。行為模式也完全符合普通人類店主。我擔(dān)心貿(mào)然行動,萬一判斷有誤,或者……她背后另有隱情,打草驚蛇就麻煩了?!彼Z速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工作探討的嚴(yán)謹(jǐn),“我需要多一點時間,徹底摸清她的底細和意圖,確保萬無一失。”
陳鋒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瞇了起來,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趙藝臉上來回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審視。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日光燈管持續(xù)的嗡鳴,單調(diào)得令人心頭發(fā)慌。
“意圖?”陳鋒嗤笑一聲,粗壯的手指重重戳在卷宗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檔案寫得清清楚楚!‘異化類書妖’,‘本體古籍’!她的‘意圖’就是存在本身!這種東西,多存在一秒都是隱患!趙藝,你不是第一天干這行,婦人之仁會害死人的!”他逼近一步,身上的煙味和古龍水混合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江嶼窒息。
趙藝的脊背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銳痛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拔抑酪?guī)矩,陳隊?!彼蠈Ψ降哪抗?,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泄露一絲動搖,“正因為不是第一天,才更明白情報的重要性。您也不希望我們行動部鬧出誤傷的笑話吧?再給我三天,就三天。三天后,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一定執(zhí)行封印。”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在給自己下最后通牒。
陳鋒盯著他看了足有十幾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趙藝強撐的鎮(zhèn)定。就在江嶼以為自己的偽裝即將被徹底洞穿時,陳鋒才重重哼了一聲,那聲音從鼻腔里噴出,帶著濃重的不屑和警告。
“行,三天!就三天!趙藝,你小子最好別給我?;?!”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幾乎要點到江嶼的鼻尖,“任務(wù)就是任務(wù),目標(biāo)就是目標(biāo)!收起你那點無用的同情心!三天后,我要看到封印完成報告和法器回收記錄!否則……”他沒說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猛地轉(zhuǎn)身,帶著一陣風(fēng),大步離開了辦公室,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如同催命的鼓點。
門被重重帶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辦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日光燈管依舊固執(zhí)地嗡嗡作響。趙藝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回椅子上,后背的襯衫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冰涼。他閉上眼,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三天……他為自己,也為她,爭取到了最后的三天。這偷來的時間,是喘息,還是更漫長的凌遲?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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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整夜,終于在黎明前耗盡力氣,只留下濕漉漉的街道和空氣中彌漫的清冷水汽。晨曦是灰蒙蒙的,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和昨夜雨水的濕氣,吝嗇地灑在窄巷深處那家小小的舊書店門楣上——“棲心書屋”的木牌被雨水沖刷得顏色深了一塊,邊緣甚至微微卷起,顯出幾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疲憊。
門內(nèi),靈汐早已醒來。
她赤著腳踩在微涼光滑的舊木地板上,無聲地穿過一排排沉默的書架。指尖掠過那些熟悉的書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她走到窗邊那張老舊的櫸木柜臺前,停下腳步。臺面上鋪著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起了毛球的深藍色絨布。她拿起一塊同樣柔軟干凈的白色細絨布,動作輕緩地擦拭著臺面,一遍,又一遍。每一個細微的角落都不放過,仿佛上面沾染了無形的塵埃,又或者,她只是想用這重復(fù)的動作填滿心中巨大的空洞和焦灼的等待。
柜臺玻璃板下,壓著一張邊緣已微微泛黃卷曲的便簽紙。紙上是用纖細娟秀的鋼筆字寫下的記錄,墨跡深淺不一,記錄著時間流逝的痕跡:
“七月三日,晴。趙先生首次進店,取書《南華拾遺》,停留一刻。指尖微溫。” “七月五日,陰。趙先生午后路過,駐足窗外片刻,未入?!?“七月七日,小雨。趙先生第三次路過,步履匆匆,傘沿壓得很低。” “七月九日,多云。趙先生第四次路過,在巷口徘徊近十分鐘,終未進?!?“七月十一日,陰。江先生第五次路過,望向店內(nèi),目光相遇,他頷首離去。” “七月十三日,晴。趙先生第六次路過,未停。” “七月十五日,夜雨。趙先生第七次路過,深夜,步履遲滯?!?/p>
最后一行字跡格外用力,墨水甚至微微洇開了紙背:“七月十六日,晴。今日,趙先生又路過三次,仍沒進來。”
她的指尖隔著冰涼的玻璃,輕輕撫過“仍沒進來”那幾個字,指腹下的觸感堅硬而冰冷。每一次記錄,都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心上某個隱秘的地方。期待如同春日里悄然萌發(fā)的藤蔓,一日日纏繞生長,卻在一次次無言的“路過”和“未入”中,被無聲的疑慮和冰冷的現(xiàn)實絞緊。他明明看見了店里的燈光,看見了她在窗邊的身影,為何卻像隔著無形的屏障?那些短暫的相遇,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復(fù)雜光芒,是她的錯覺,還是某種她不愿深究的預(yù)兆?
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云層和水汽的阻隔,一束微弱但執(zhí)拗的光線斜斜地射進店內(nèi),恰好落在那張壓在玻璃下的便簽紙上。紙上的字跡在光線下纖毫畢現(xiàn),那些記錄著她隱秘期待和一次次失落的小字,此刻顯得如此清晰,甚至有些刺眼。靈汐像被那光線燙到一般,猛地移開了目光,指尖蜷縮起來。她拿起絨布,更加用力地擦拭著柜臺玻璃,仿佛要將那束光連同那些字跡一起抹去。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宣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直到玻璃光潔如新,再也映不出紙上那些讓她心緒翻涌的字跡,她才緩緩?fù)O?,胸口微微起伏,垂下的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疲憊的陰影。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帶著血絲般的橙紅色,掙扎著涂抹在濕漉漉的巷子盡頭,將青石板路面染上一層粘稠的暖色調(diào)。靈汐像一尊凝固的剪影,站在書店的玻璃門后。她的目光穿透玻璃,越過巷子里堆積著昨夜雨水的低洼水坑,越過那些斑駁的老墻和探出墻頭的幾支濕漉漉的薔薇殘花,固執(zhí)地投向巷口的方向。
光影在移動,時間在流逝。巷口的人影來了又去,步履匆匆,模糊成一片流動的灰色背景。沒有一個是她等待的那個。每一次巷口出現(xiàn)新的身影,她的心都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緊,隨即又在看清來人后悄然沉落下去。那種細微的、反復(fù)的起伏,在胸腔里累積成一種沉悶的鈍痛。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自己的左腕內(nèi)側(cè)。那里的肌膚細膩微涼,仿佛還殘留著幾天前他接過書本時,那短暫而意外的溫?zé)嵊|碰。那一點溫度,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當(dāng)時激起的漣漪早已平息,卻在心底留下了一圈無法抹去的痕跡。此刻回憶起來,竟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虛幻暖意。
夜色如同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海綿,終于徹底吞噬了天邊最后一絲殘紅,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巷子里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開一個個模糊的光圈。晚風(fēng)裹挾著未散盡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氣,從門縫里鉆進來,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靈汐輕輕地、幾乎是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在寂靜的書店里顯得格外清晰。她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向那空洞的巷口。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將她吹散。她走到門邊,伸出微微發(fā)涼的手,準(zhǔn)備拉下那扇沉重的卷簾門。金屬門把手的冰冷觸感瞬間從指尖蔓延至手臂。
就在這時——
“叮鈴……”
那串懸掛在門楣上的舊銅鈴,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了清脆而悠長的聲響!那聲音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暮色和凝固的空氣,直直刺入靈汐的耳膜,也狠狠撞在她的心上!
她拉門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節(jié)因為驟然用力而繃緊發(fā)白。身體像被無形的繩索縛住,瞬間變得無比僵硬。她沒有回頭,只是維持著那個半側(cè)身的姿勢,背對著門口,仿佛在確認(rèn)那鈴聲是否只是自己焦灼等待中產(chǎn)生的幻聽。胸腔里的心跳,在短暫的停頓后,驟然變得沉重而狂野,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擊著肋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粘滯。書店里只有那串銅鈴的余音還在極其微弱地顫動著,以及她自己那無法抑制的、越來越響的心跳聲??諝獬翜萌缤痰哪z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感。
終于,她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zhuǎn)過了身。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半。趙藝站在那里,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肩頭似乎還沾染著外面潮濕的夜氣。他背對著巷子里昏黃的路燈光,面容陷在門廊的陰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點幽深的寒潭,正一瞬不瞬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直直地望向她。
兩人之間,隔著幾排沉默的書架,隔著幾米鋪著舊木地板的距離,隔著一整天、乃至數(shù)日積累下來的沉默、猜測、期待和某種無形的裂痕??諝夥路鹫娴哪塘?,沉重得能壓碎人的骨頭。只有那銅鈴的余韻,還在極其微弱地、固執(zhí)地顫動,如同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昭示著某種平衡被徹底打破。
靈汐的指尖還緊緊攥著冰冷的金屬門把手,那寒意似乎已經(jīng)侵入了骨髓。她看著陰影中的趙藝,看著那雙晦暗不明的眼睛,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自欺欺人的火苗,終于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對視中,徹底熄滅了。冰冷的現(xiàn)實,帶著鐵銹般的腥氣,洶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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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藝站在門口,書店內(nèi)暖黃色的燈光越過門檻,在他腳下投下一小片梯形的光斑。他能清晰地看到靈汐背對著他、準(zhǔn)備拉下卷簾門時那瞬間僵硬的背影,看到她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那轉(zhuǎn)身的動作里,沒有一絲重逢的喜悅或驚訝,只有一種認(rèn)命般的、沉重的遲滯。當(dāng)她的目光終于落到他臉上時,趙藝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去。
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初見時湖面般的清澈寧靜,也不是后來幾次相遇中帶著些微探尋的溫軟。那雙沉靜的眸子深處,此刻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冷的霧氣。霧氣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是某種被小心翼翼藏匿起來、卻已瀕臨破碎的脆弱。那是一種無聲的質(zhì)問,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絕望的平靜?趙藝甚至不敢去分辨,只覺得那目光像帶著細小的冰針,刺得他臉頰生疼,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
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踏進書店。腳踩在舊木地板上,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他的目光倉促地從靈汐臉上移開,不敢與之長久對視,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那點可憐的偽裝就會立刻分崩離析。他掃過那些沉默的書架,掃過窗邊那張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的柜臺,最終,視線落在旁邊一張小小的、鋪著素色格子桌布的小圓桌上。
“路過……看你燈還亮著?!壁w藝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一種虛偽的滯重感。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一點自然的語調(diào),卻只顯得更加刻意,“還沒打烊?”
靈汐沒有回答。她依舊站在原地,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他,那雙蒙著霧氣的眼睛似乎輕輕眨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下又抬起,那層霧氣仿佛更濃了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她只是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通往店內(nèi)深處的路,一個無聲的邀請,卻更像是一種冰冷的、隔岸觀火的姿態(tài)。
趙藝感到一陣難堪的燥熱從脖頸升起。他硬著頭皮,裝作隨意地走向那張小圓桌,在桌旁一張看起來還算結(jié)實的藤椅上坐了下來。藤椅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他坐得很直,脊背僵硬,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褲縫的布料。
“外面……有點冷?!彼终已a了一句,聲音依舊干巴巴的。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蹩腳的搭訕簡直愚蠢透頂。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蹩腳的演員,在舞臺中央手足無措,而唯一的觀眾早已看穿了他拙劣的劇本。
靈汐終于動了。她無聲地走到柜臺后,背對著他。江嶼只能看到她清瘦的背影,微微低垂著頭,似乎在準(zhǔn)備什么。很快,她端著一個素凈的白瓷茶杯走了過來。裊裊的熱氣從杯口升起,帶著一絲清冽的草木茶香,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她將茶杯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動作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仿佛在完成一項必須的儀式。
“安神茶?!彼穆曇艉茌p,像落在水面的一片雪花,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祛濕寒?!?/p>
趙藝的目光落在茶杯上,杯沿干凈光潔。他卻沒有伸手去碰。指尖在膝蓋上蜷縮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把那該死的東西拿出來,必須完成這該死的任務(wù)!胸腔里像是塞滿了冰冷的石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痛楚。他強迫自己抬起頭,再次看向靈汐。
她已退開兩步,站在桌邊不遠處,雙手輕輕交疊放在身前,垂著眼瞼,視線似乎落在他放在桌上的手上,又似乎只是茫然地落在虛空中。燈光從她頭頂斜上方灑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兩小片扇形的、濃重的陰影,那陰影落在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上,透出一種無聲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她安靜地等待著,像一個早已預(yù)知判決、只待執(zhí)行的囚徒。
這種無聲的、逆來順受般的等待,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讓趙藝感到窒息和恐慌。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他不再猶豫,像是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右手迅速伸進了外套的內(nèi)袋。
指尖觸碰到一個溫潤堅硬、帶著他體溫的小物件。
他幾乎是有些粗魯?shù)匕阉土顺鰜恚瑪傞_手掌,遞到兩人之間的桌面上方。
那是一枚玉扳指。
玉質(zhì)瑩潤,在書店暖黃的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溫厚的碧色光華,如同凝固的深潭春水。表面沒有任何繁復(fù)的雕刻,只有幾道極其古樸、仿佛天然形成的云水紋路。然而,那溫潤的光澤之下,卻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非金非石的冷硬質(zhì)感,像沉睡的毒蛇蟄伏在精美的錦緞之下。
“這個……”趙藝的聲音艱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砂礫摩擦般的粗糲感。他不敢看靈汐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鎖在那枚扳指上,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是我家傳的舊物。據(jù)老人說……能辟邪,安宅,保平安?!敝e言如同毒藤般纏繞上舌尖,勒得他幾乎無法發(fā)聲。他強迫自己繼續(xù),語速加快,試圖用話語的洪流沖垮內(nèi)心的堤壩,“我……我戴著它好多年了。現(xiàn)在……送給你?!彼nD了一下,像是在積聚最后的勇氣,終于抬起了頭,目光帶著一種強裝的鎮(zhèn)定和更深的乞求,望向靈汐,“戴上它,好不好?就當(dāng)……就當(dāng)圖個心安。”
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囈語,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空氣再次凝固了。只有那杯安神茶的熱氣還在固執(zhí)地、一縷縷地向上飄散,帶著清苦的茶香,卻無法驅(qū)散這方寸之地彌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靈汐的目光,終于從虛空中收回,緩緩地、緩緩地落在那枚靜靜躺在趙藝掌心、散發(fā)著溫潤又詭異光澤的玉扳指上。那目光沉靜得可怕,如同古井無波,映不出任何情緒的漣漪。然而,在她視線接觸到玉戒的那一瞬間,江嶼清晰地看到,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幾根纖細的手指,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繃緊,透出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她沉默著,時間在無聲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趙藝的手懸在半空,掌心那枚小小的玉戒仿佛重逾千斤,壓得他手臂微微發(fā)顫。他幾乎要承受不住這令人崩潰的沉默和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想要縮回手,想要將那該死的扳指狠狠摔在地上,想要把一切真相嘶吼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靈汐動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勻稱,只是此刻在燈光下顯得過于蒼白,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仿佛抬起的是千斤重擔(dān)。手腕纖細,微微向前伸出,懸停在江嶼攤開的手掌上方,不足一寸的距離。
她的指尖,在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著。目光依舊低垂,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像兩片沉重的蝶翼,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投下兩彎絕望而濃重的陰影。那陰影深得化不開,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無聲的悲慟和已然認(rèn)命的死寂。
趙藝的呼吸驟然停止了。他看著那只懸停在自己掌心上方的、微微顫抖的手,看著她低垂的眼瞼和那濃密睫毛下絕望的陰影。胸腔里翻江倒海,愧疚、恐慌、還有一種尖銳的、幾乎要撕裂他的痛楚瘋狂地交織沖撞。不行!不能這樣!他不能親手把這枷鎖扣在她手上!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手臂的肌肉瞬間繃緊,想要不顧一切地收回手掌,想要把那句沖到喉嚨口的“等等!”嘶喊出來——
然而,就在他手臂肌肉收縮、意圖收回的千分之一秒!
靈汐那只懸停的手,倏然動了!
不是退縮,而是決絕地向下!
她的指尖,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速度和力度,精準(zhǔn)地、毫不猶豫地落向了趙藝掌心那枚溫潤的玉扳指!
“呃……”
“嘶……”
當(dāng)那微涼的、帶著玉石特有質(zhì)感的戒圈觸及她指尖皮膚的剎那,當(dāng)趙藝粗糙溫?zé)岬氖种覆豢杀苊獾夭吝^她冰涼腕部肌膚的瞬間——
兩人如同被一道無形卻狂暴的電流同時擊中!
劇烈的戰(zhàn)栗!無法控制的顫抖!
靈汐的手猛地向后一縮,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傷,卻又在下一秒被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只剩下指尖無法抑制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輕顫。她的身體也跟著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臉色在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蒼白得如同新雪覆蓋的紙。
趙藝更甚!他托著扳指的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下一沉,險些讓那玉戒脫手掉落!一股冰冷刺骨、帶著強烈排斥和禁錮意味的詭異力量,順著兩人肌膚相觸的那一點,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了他的指骨,沿著手臂的筋脈兇猛地向上竄!那力量陰寒、霸道,帶著一種古老而森嚴(yán)的意志,瞬間攫住了他半條手臂,帶來一陣刺骨的麻痹和劇痛!這根本不是普通的玉!這法器的力量,遠超他的想象!它在抗拒他的觸碰!它在警告他!
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托著扳指的手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手臂的麻痹感讓他幾乎無法控制手指的屈伸。他猛地抬眼看向靈汐,眼中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的痛苦。
靈汐也正看著他。不,她的目光并沒有完全聚焦在他驚駭?shù)哪樕稀K囊暰€,正死死地、凝固般地垂落在自己伸出的右手上,落在那枚依舊停留在趙藝顫抖掌心的玉扳指上。那枚溫潤的碧玉戒指,此刻在她眼中,卻仿佛化作了世間最沉重冰冷的鐐銬,散發(fā)著幽暗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寒光。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生氣,都在那玉戒幽光的映照下被瞬間抽離、吞噬殆盡。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和死寂。那長長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蝴蝶翅膀,在她蒼白得如同祭品的臉上,投下兩片濃重得化不開的、絕望的陰影。那陰影覆蓋了她大半張臉,只留下緊抿的、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唇。
書店里死寂無聲。只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和那枚靜靜躺在趙藝失控顫抖的掌心、散發(fā)著幽幽碧光的玉戒,成了這凝固時空里唯一的動態(tài)。
趙藝看著靈汐臉上那濃重的絕望陰影,看著那空洞死寂的眼神,巨大的恐慌和滅頂?shù)睦⒕稳缤涞某彼?,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狠狠揉搓,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他必須停止這場荒謬而殘忍的欺騙!趁現(xiàn)在,趁一切還來得及挽回一點點!
他張開口,喉嚨里像堵滿了滾燙的砂礫,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靈汐……我……” “我”字后面的話,是“騙了你”,還是“不能這樣做”?連他自己都混亂不堪,只知道必須說出來,必須阻止!
然而——
就在他破碎的音節(jié)剛剛擠出喉嚨的瞬間!
靈汐垂著的眼睫,倏然抬起!
那雙眼睛,不再是空洞死寂,不再有小心翼翼,不再有脆弱試探!在抬起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情緒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穿透一切的、冰冷的清明!
她的目光,像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入趙藝慌亂驚駭?shù)难鄣?!那目光深處,翻涌著無邊無際的凄清與悲涼,如同深秋荒野上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帶著刻骨的孤獨和寂滅。然而,在這片凄冷的荒蕪之上,卻奇異地點燃了一簇火焰——一簇名為“釋然”的、近乎殘酷的火焰!
那火焰在她眼底跳躍,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劫數(shù)難逃的了悟。仿佛長久懸在頭頂?shù)睦麆K于落下,雖然痛徹心扉,卻不必再受那無休止的等待與猜疑的凌遲。她甚至微微彎起了唇角,勾勒出一個極淡、極輕的弧度。
那是一個笑容。
一個凄清得如同碎冰上反射的月光、卻又帶著一種奇異釋然、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dān)的笑容!
這個笑容,比任何憤怒的控訴或絕望的淚水,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它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趙藝的心臟,瞬間焚毀了他所有試圖坦白的勇氣和殘存的僥幸!
“好?!?/p>
一個極輕、極柔的字眼,從她淡色的唇瓣間飄了出來。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死寂的水面,卻激不起任何漣漪。
在趙藝大腦一片空白、思維徹底凝固的剎那,靈汐那只剛剛還因戰(zhàn)栗而退縮的手,以一種不容置疑的、甚至帶著點決絕的力度,再次伸了過來!
這一次,目標(biāo)明確!
她的指尖,帶著玉石般的微涼,極其精準(zhǔn)地捻起了趙藝掌心那枚依舊散發(fā)著幽幽碧光的玉扳指!動作流暢,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只是在拾起一件屬于自己的、再尋常不過的舊物。
然后,在趙藝驚駭欲絕、目眥欲裂的注視下,她微微側(cè)過手腕,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枚冰冷的玉戒,沒有絲毫停頓,極其自然、又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姿態(tài),將它穩(wěn)穩(wěn)地、輕輕地套在了自己左手的無名指指根上!
溫潤的碧玉,貼合著她指根微涼的肌膚。戒圈大小竟意外地合適,仿佛量身定做。
玉戒落定的瞬間,趙藝清晰地看到,靈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唇邊那抹奇異的釋然笑意,似乎更深了一分,也……更冷了一分。
“我收下?!彼粗?,又似乎透過他,看向更遙遠的地方,聲音依舊輕得像嘆息,卻字字清晰,敲打在趙藝早已破碎不堪的心防之上,“謝謝你的……‘心意’。”
“心意”兩個字,被她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調(diào)念出,卻像帶著淬毒的倒鉤,狠狠扎進了趙藝的耳膜!
轟——!
趙藝的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眼前瞬間一片漆黑,所有的聲音、光線、感知都離他遠去!只剩下心臟深處傳來的一聲沉悶巨響,如同萬丈冰川轟然崩塌,冰冷的碎塊裹挾著滅頂?shù)慕^望,將他瞬間吞噬!
寒意!無與倫比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起,沿著脊椎瘋狂爬升,瞬間凍結(jié)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感覺自己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冰海,冰冷的海水帶著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灌入他的口鼻,凍結(jié)他的四肢百骸!血液凝固了,思維凍結(jié)了,連靈魂都在那極致的冰冷中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他再也無法在這里停留哪怕一秒!多待一秒,他都會被這無邊的寒冷和滅頂?shù)睦⒕位罨顑鰯?、壓垮?/p>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
趙藝猛地從藤椅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得藤椅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哐當(dāng)”巨響,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板上!他卻恍若未聞!
他像一頭被火焰灼燒尾巴的困獸,踉蹌著、狼狽不堪地轉(zhuǎn)身!他甚至不敢再看靈汐一眼,不敢再看她指間那抹刺目的碧色!目光倉皇地掃過地面,掃過翻倒的椅子,掃過桌上那杯早已涼透、不再冒一絲熱氣的安神茶……視線如同受驚的飛鳥,最終慌不擇路地撞向柜臺的方向,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目光掠過柜臺的瞬間——
柜臺玻璃板下,那張熟悉的、邊緣已經(jīng)微微泛黃卷曲的便簽紙,再次清晰地撞入他的眼簾!
昏黃的燈光下,那最后一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視網(wǎng)膜上,也深深烙進了他冰封的靈魂深處:
“七月十六日,晴。今日,趙先生又路過三次,仍沒進來?!?/p>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以為是的“拖延”和“調(diào)查”之上!將他那可笑的借口、卑劣的欺騙、連同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徹底撕得粉碎!原來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一次次的徘徊,知道他一次次的退縮!知道他這數(shù)日來的掙扎,不過是一場自導(dǎo)自演、懦弱至極的鬧??!
“呃啊……”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從趙藝喉嚨深處擠出。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扭回頭,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腳步虛浮踉蹌,好幾次險些被地上的書本絆倒!
他粗暴地拉開玻璃門,那串舊銅鈴再次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叮鈴”亂響,如同他此刻徹底崩潰的心跳!
趙藝一頭撞進門外沉沉的夜色和冰冷的濕氣里,像逃離地獄的囚徒,又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巷子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冰冷潮濕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卻絲毫無法冷卻他臉上那滾燙的、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的羞恥和絕望。
身后,“棲心書屋”那扇透出暖黃燈光的玻璃門,在他踉蹌的身影后,緩緩地、無聲地合攏了。門內(nèi)最后一絲光亮被隔絕,連同那個戴著玉戒的身影,一同被關(guān)在了另一個世界。
巷子深處,只有他沉重、凌亂、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夜里孤獨地回蕩,越來越遠,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