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青陽縣西市的晨霧還未散盡。
林婉清裹著粗布素衣,斗笠邊緣垂下的麻線掃過鼻尖,混著藥簍里曬干的紫蘇葉氣息。
她蹲在賣山貨的老婆子攤前,指尖裝作挑揀野山參,余光瞥見趙小六縮著脖子站在街角,青布短打被晨露浸得發(fā)暗——那是侯府雜役最尋常的打扮,倒省了她另尋掩護(hù)。
“三小姐,”趙小六搓著凍紅的手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被踩碎的枯葉,“這山道不好走,您...您真不坐馬車?”他的目光掃過她腰間掛著的竹簍,又迅速移開,指節(jié)無意識地?fù)钢g的布帶——那下面別著侯府發(fā)的短刀,刀柄磨得發(fā)亮,是他值夜巡院時總攥著的東西。
林婉清將半塊碎銀拍在老婆子掌心,起身時故意踉蹌一步,藥簍里的黃芪“嘩啦”撒出幾株。
趙小六本能地彎腰去撿,卻在觸及那枚混在藥材里的玉佩時頓住——青白玉佩缺了一角,刻著的“慶安”二字被磨得發(fā)鈍,正是昨夜他替陳阿婆收拾遺物時,從床板底下翻出的東西。
“趙大哥。”林婉清的聲音比山風(fēng)還輕,斗笠陰影遮住她的眉眼,“你說陳阿婆臨終前攥著這半塊玉,喊著’小世子沒死‘。
可若我連自己是誰都查不清,逃得再遠(yuǎn),也不過是具行尸走肉。“她蹲下身,指尖撫過玉佩缺口,像是觸到二十年前某個寒夜的風(fēng)——陳阿婆的手也是這樣粗糙,替原主擦眼淚時,指腹總蹭得人臉疼。
趙小六喉結(jié)動了動,把到嘴邊的“危險”二字咽了回去。
他想起昨夜替林婉清守夜時,見她借著月光翻舊賬冊,鵝毛筆在紙頁上走得比捕快追賊還急;想起前日她被柳姨娘栽贓偷金簪,跪在祠堂里卻笑得像只叼住耗子的貓,說“等我找出真兇,倒要看看是誰的手伸得太長”。
他突然覺得,這姑娘眼里的光,比侯府正院那盞百年長明燈還亮。
西山廟的飛檐終于在晨霧里露出一角。
林婉清數(shù)著臺階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極輕——廟門斑駁的紅漆下,隱約能看見被刮去的“慶安”二字,像道沒愈合的傷疤。
門內(nèi)傳來木魚聲,“篤、篤、篤”,敲得人心里發(fā)顫。
“女檀越,”老和尚的聲音從佛龕后傳來,灰布僧袍掃過青石板,“這廟早不做香火生意了。”他抬起頭,皺紋里嵌著的目光突然一震,盯著林婉清手中的玉佩,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經(jīng)幡,“像極了...像極了少夫人的眼睛?!?/p>
林婉清摘下斗笠,晨光照亮她眉骨:“我要知道當(dāng)年嫡長子去了哪里。”
老和尚的木魚“當(dāng)啷”落地。
他踉蹌著扶住香案,供桌上的燭火被帶得搖晃,映出他眼角的淚:“那孩子...被人用襁褓裹著,塞進(jìn)了去江南的商船。
船家姓周,說是要送他去投親?!八蝗晃孀∽欤瑴啙岬难壑樽笥襾y轉(zhuǎn),”不能說...不能說...“
“是林老夫人?!绷滞袂宓穆曇粝癜汛懔吮牡?,“您不敢說的,是她早知道這一切,對嗎?”
老和尚渾身劇震,香案上的燭臺“啪”地翻倒,蠟油濺在他手背,他卻像沒知覺似的:“老夫人當(dāng)年...親眼看著乳娘抱走孩子。
她跪在祠堂求了三天三夜,說‘慶安侯府不能斷在我手里’...可那孩子是嫡長子??!“他突然抓住林婉清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jìn)肉里,”姑娘,你手里的玉佩,是少夫人的陪嫁。
當(dāng)年少夫人難產(chǎn),我親眼見她把半塊玉塞進(jìn)嫡長子襁褓,說’若有一日骨肉重逢,以此為憑‘...“
林婉清的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縫在她裙角的半塊玉,想起陳阿婆念叨的“小世子沒死”,原來所有線頭都纏在這里——她不是侯府不受寵的庶女,她的母親,或許正是那位難產(chǎn)而亡的侯府少夫人?
山風(fēng)突然灌進(jìn)廟門,吹得經(jīng)幡獵獵作響。
趙小六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股子急:“三小姐,有人跟著咱們!”
林婉清迅速將玉佩塞回藥簍,沖老和尚使了個眼色。
老和尚顫抖著撿起木魚,又敲起“篤、篤”的聲響,仿佛方才的對話只是一場幻夢。
回程的山道上,林婉清的腳步比來時快了三倍。
她記得昨日路過岔口時,見山壁下有個被落葉蓋住的土坑——那是獵戶捕野兔的陷阱,此刻正該派上用場?!摆w大哥,”她壓低聲音,“你引他往左邊走,我繞到后面?!?/p>
趙小六應(yīng)了一聲,故意踢飛腳邊的石子。
果然,身后傳來枝葉被踩斷的脆響。
林婉清貓著腰繞到樹后,看著那道黑影追著趙小六的方向狂奔,在岔口處猛地一偏——“撲通”!
黑衣人跌進(jìn)土坑,帶起的落葉里,露出半截明晃晃的匕首。
“柳姨娘給了你多少銀子?”林婉清站在坑邊,斗笠已經(jīng)摘下,月光照亮她冷冽的眉眼。
黑衣人抬頭時,她看清了對方臉上的刀疤——正是昨日在柳姨娘院里見過的護(hù)院。
刀疤男梗著脖子不說話。
趙小六蹲下來,抽出他腰間的短刀,刀尖輕輕劃過他的耳垂:“侯府的規(guī)矩,私自動主子的,先割耳朵,再送官府。
你是想讓青陽縣令沈大人親自審,還是現(xiàn)在就說?“
“我說!”刀疤男的汗順著下巴滴進(jìn)泥里,“柳姨娘說三小姐總查東查西,讓我...讓我做了她!”他突然瞪大眼睛,“可我沒殺人!
我就是跟著,等機(jī)會——“
“夠了?!绷滞袂宕驍嗨?,從藥簍里摸出麻繩扔給趙小六,“捆緊些,明日送縣衙?!彼D(zhuǎn)身往山下走,靴底碾碎一片枯葉,聲音輕得像嘆息:“柳姨娘急了,說明我們離真相近了?!?/p>
回到侯府時,月亮已經(jīng)爬到東墻。
林婉清摸黑溜進(jìn)自己的院子,春桃的鼾聲從偏房傳來。
她點亮燭火,從妝匣最底層抽出一本舊賬冊——封皮上的墨跡已經(jīng)模糊,里面卻密密麻麻記著近十年侯府的銀錢往來。
她翻到最后一頁,用炭筆添上幾行字:
“西山廟老僧言:嫡長子被送江南周姓商戶;林老夫人知情;柳姨娘派殺手?!?/p>
最后一行,她寫得極重,筆尖幾乎戳破紙頁:“半塊玉佩,或為少夫人遺物?!?/p>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的一聲,驚得燭火跳了跳。
林婉清望著跳動的燭芯,忽然想起沈昭之昨日送來的藥罐,罐底壓著的字條還在妝匣里。
她摸出那張字條,“夜露重,莫貪涼”七個字清瘦如竹,在燭火下泛著暖黃的光。
她合上賬冊,指尖輕輕敲了敲封皮——庫房里那本被撕去半頁的舊賬本,此刻正躺在柳姨娘房里的檀木柜中。
明日,她該讓春桃去廚房討碗甜湯,說是要給柳姨娘“賠罪”。
窗外的月光漫進(jìn)來,落在賬冊上,將“周姓商戶”四個字照得發(fā)亮。
林婉清望著那片月光,忽然笑了——沈昭之總說她“膽子比捕快還大”,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不是膽子大,是不得不做。
她吹滅燭火,躺到床上,手按在裙角的玉佩上。
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在敲一面戰(zhàn)鼓。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