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跟著傳訊的仆婦往正堂去時,廊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搖晃,投在青石板上的光影像群張牙舞爪的鬼。
路過月洞門時,兩個端著銅盆的粗使丫鬟正蹲在墻根說話,見她過來,銅盆“當啷”一聲砸在地上,水濺濕了繡鞋。
“三、三小姐......”其中一個丫鬟的嘴唇直打顫,另一個已經(jīng)拽著她的袖子往后縮,目光卻黏在林婉清腰間——那里系著原主常用的翡翠平安扣,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林婉清裝作沒看見,只在擦肩而過時聞到濃重的艾草味——是方才那兩個丫鬟手里的銅盆,泡著驅邪的艾草水。
正堂的門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看見老夫人的鎏金拐杖尖兒正一下下叩著金磚地,“篤、篤、篤”的聲響像敲在人脊梁骨上。
等她跨進門檻,門簾“唰”地落下,王嬤嬤方才舉著的燭臺換成了兩盞一人高的鎏金宮燈,將老夫人的臉照得明暗分明。
“跪下。”老夫人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眼角的皺紋里凝著霜。
林婉清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裙角——原主生前最是膽小,見了老夫人連頭都不敢抬,此刻若真跪了,倒顯得不尋常。
她扶著椅背緩緩蹲下,膝蓋離地面三寸懸著:“孫女落水受寒,腿軟得很?!?/p>
老夫人的拐杖尖兒“咔”地戳在她腳邊:“你倒會挑時候醒。
前日你娘的忌辰,你偏要去湖邊燒紙;昨日卯時撈起尸首,停靈在祠堂;今夜子時棺蓋就被撞開——“她突然傾身向前,渾濁的眼珠里泛著冷光,”婉清,你當侯府是戲臺子?“
林婉清指尖輕輕抵著腰間的平安扣,那是原主生母留下的遺物,此刻觸感溫涼。
她抬頭時目光清亮:“祖母是怪孫女不該活過來,還是怪孫女活過來后,要問那日是誰推我下水?”
正堂里的空氣驟然凝固。
廊下守著的小丫鬟倒抽了口冷氣,被旁邊的嬤嬤掐得悶哼。
老夫人的拐杖在金磚上敲出個淺坑,“啪”地指向門口:“從今日起,你禁足望月閣,沒有我的手令不許出門。”
“孫女謝祖母恩典。”林婉清又蹲了片刻,才扶著椅背起身。
她注意到老夫人身邊的張媽媽正攥著帕子擦汗,帕子上繡的并蒂蓮和王嬤嬤的那方一模一樣——原主去年給身邊人都送了并蒂蓮繡帕,說是“同甘共苦”。
回望月閣的路上,小翠舉著羊角燈走在前面,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甩不脫的尾巴?!靶〗?,您別怪老夫人?!彼穆曇籼鸬冒l(fā)膩,“方才我聽張媽媽說,祠堂里的長明燈今早滅了三盞,老夫人最忌諱這個......”
林婉清腳步微頓。
路過荷塘時,水面浮著層薄冰,月光碎在上面像撒了把銀渣。
她裝作被石子絆了下,順手從袖中摸出枚銅錢拋進水里。
冰面裂開細縫,漣漪打著旋兒往西北方向蕩——昨夜她被撈起時,是在荷塘東南角的蘆葦叢,若真如人所說“自己滑進水里”,落水點該在東南,漣漪卻該往四周擴散。
可此刻的漣漪偏往西北,說明昨夜此處曾有重物墜入,攪亂了水流方向。
“小姐?”小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燈籠光映得她的臉忽明忽暗。
“沒事,腳疼。”林婉清揉著腳踝繼續(xù)走,心里卻多了根刺——原主不是自己滑下去的,是被人從西北岸推下來的,那里有棵老柳樹,樹后堆著疊疊的太湖石,最適合藏人。
回到望月閣時,王嬤嬤正捧著青瓷碗站在廊下,碗里飄著幾縷藥香:“老奴給小姐熬了安神湯,大夫說落水后要......”
“嬤嬤且放下吧?!绷滞袂褰庵L上的銀扣,目光掃過碗沿——碗底沉著些許褐色沉淀,像是沒攪開的藥渣,“方才在正堂受了驚,等會子我自己喝?!?/p>
王嬤嬤的手頓了頓,青瓷碗在她掌心晃出細碎的響。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說:“老奴守著,等小姐喝完再走?!?/p>
“嬤嬤去歇著吧?!绷滞袂逋蝗恍α?,“我小時候喝藥怕苦,嬤嬤總說’苦過這口,甜在后面‘。
如今我自己喝,倒能品出甜味兒來。“
王嬤嬤的眼眶瞬間紅了。
她把碗輕輕放在妝臺上,轉身時繡鞋碾過片落在地上的梅花瓣,“咔”地碾碎了。
林婉清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湊近妝臺。
藥碗邊沿沾著半枚淡粉的指甲印——王嬤嬤慣用鳳仙花染甲,顏色正是這般。
可方才她端碗時,指甲明明剪得極短,這枚印記,倒像是有人強行按上去的。
她關緊門窗,從枕套夾層里摸出那張匿名紙條。
借著月光比對妝臺抽屜里的舊信——原主愛抄經(jīng),抽屜里收著幾封生母留下的手書,還有王嬤嬤替她寫的請?zhí)?/p>
當她把紙條疊在王嬤嬤寫的請?zhí)蠒r,驚覺兩者的運筆走勢竟有七分相似:橫畫起筆時微微上挑,捺畫收筆處帶著個小勾,像極了......
窗外的竹影突然劇烈晃動,林婉清迅速把紙條塞回夾層。
月光透過窗紙漏進來,照在妝臺的銅鏡子上,映出她微抿的唇角。
她吹熄燭火,黑暗里有風聲穿過窗欞,帶著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是沉水香,侯府庫房里才有的貢品。
明日晨間請安時,該去庫房轉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