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目送何知府押著鹽商一行匆匆離去，轉(zhuǎn)身便對王嬤嬤吩咐：“請杜巡撫到暖閣奉茶。”
方才應(yīng)對鹽商時的清冷之色已斂去大半，眉宇間添了幾分對長輩的恭謹(jǐn)。
暖閣內(nèi)熏著清雅的百合香。
杜巡撫剛進(jìn)門，便見黛玉身著月白綾襖迎上前來，鬢邊僅簪一支碧玉簪，素凈卻難掩風(fēng)華。
“好！好！如海兄的千金果然出落得如江南水蔥般靈秀，這氣度倒有你父親當(dāng)年的影子！”
他朗聲大笑，語氣里滿是故人之誼。
林黛玉屈膝行禮，起身時莞爾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幾分少女的靦腆。
“杜伯伯謬贊了。從前常聽父親提起杜大人，說您是剛正不阿的棟梁之才，今日一見，果真英氣威風(fēng)，不負(fù)父親夸贊。”
說罷抬手奉上新沏的雨前龍井。
提及林如海，杜巡撫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
目光落在黛玉清瘦的肩頭，語氣添了幾分憐惜。
“玉兒，你父親的事……唉，天不假年。如今他既已遠(yuǎn)行，你一個姑娘家支撐門戶不易，萬不可太過傷感，總要保重身體才是，莫讓你父親在天有靈牽掛?！?/p>
黛玉垂眸點頭，“多謝杜伯伯牽掛。父親生前常教我生者當(dāng)自強(qiáng)，玉兒定會好好保重自己，打理好家事，不辜負(fù)父親與伯伯的期望?！?/p>
話音未落，賈璉便帶著一身酒氣匆匆趕來。
臉上對著諂媚的笑：“杜大人大駕光臨，晚輩有失遠(yuǎn)迎！”
他眼珠一轉(zhuǎn)，目光落在黛玉身上，“聽聞皇上親下圣旨，真是天大的恩典，只是皇上日理萬機(jī)，怎還為這點事費心？”
杜巡撫往太師椅上一坐，端起茶盞呷了口，眉梢一挑：“這點事？賈二爺可知江南鹽稅占了國庫三成？如海兄打理鹽務(wù)時從無差錯，皇上疼惜他的才干，更憐他留下孤女，自然要多照拂幾分。”
說著他拍了拍黛玉的手，“好孩子，以后有老夫在，沒人敢欺負(fù)你?！?/p>
黛玉向他感激點頭。
賈璉聞言，笑容僵了僵，立刻接話：“皇上和杜大人真是有心了！待揚州事務(wù)處理妥當(dāng)，我便帶林妹妹回京城，也好讓老太太安心?！?/p>
然后湊近低聲道：“林妹妹，這揚州雖好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你一個女兒家守著這么大家業(yè)多辛苦，不如早點跟我回京城，有賈母疼著，吃穿用度哪樣不比這兒舒心？”
黛玉抬眸看向賈璉，砸吧砸吧眼睛說：“璉二哥哥說笑了。家父尸骨未寒，鹽務(wù)剛有頭緒，我怎能臨陣脫逃？如今圣命在身，更要守好這份差事。再說我已十一歲，不是需要時時依附旁人的孩童了?！?/p>
賈璉一噎，心中暗惱。
這丫頭，竟敢當(dāng)面駁我？
若她不回賈府，林家的財產(chǎn)豈不是帶不回去？
他連忙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妹妹此言差矣！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在揚州，老太太如何放心得下？再說了，府里上下都盼著你回去呢，尤其是寶玉！你鳳姐來信說，自你走后，他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穩(wěn)，整日價對著那幾竿竹子發(fā)呆呢！”
說到 “寶玉” 二字，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眼角的余光偷瞄著黛玉，府里誰不知道這兩位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那點親近勁兒藏都藏不住，如今分別這許久，黛玉怎會不牽掛？
誰知黛玉秀眉一蹙，臉上浮起薄怒，聲音也冷了幾分。
“璉二哥哥休要胡言！我與寶二爺不過是兒時玩伴，如今都已長大成人，自然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怎還能像小時候那般沒規(guī)矩？這些渾話傳出去，平白惹人非議，哥哥還是少說為妙?！?/p>
林黛玉并未打算再與寶玉有任何瓜葛。
那個總把 “金玉良緣” 掛在嘴邊，見了襲人便溫言軟語，遇了寶釵便眉開眼笑，對著齡官的畫薔癡癡凝望，轉(zhuǎn)身又對自己說 “林妹妹才是我的知己” 的男子，哪里值得半分真心相待？
這般見一個愛一個的浮浪心性，看似情深，實則薄情。
他的溫柔是撒向滿園春色的雨露，卻從不是獨為一枝花開的執(zhí)著。
賈璉見她動了真容，忙不迭抬手自打了個嘴巴，賠笑道：
“是哥哥該死！方才多喝了兩杯，嘴上就沒了把門的，妹妹千萬別往心里去。我也是瞧著你一個人在這邊孤零零的，心里著急，才說錯了話，妹妹可千萬別惱。”
說著又連連作揖。
林黛玉還未答話，杜巡撫突然哈哈大笑，拍了拍桌子。
“賈二爺多慮了！林姑娘如今是朝廷欽點的鹽務(wù)官，自有老夫照應(yīng)！”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向黛玉，眼中滿是慈愛：“誰說沒人照顧？老夫沒福，膝下只有三個逆子，正缺個貼心女兒。黛玉，你若不嫌棄，就認(rèn)我做干爹如何？往后我便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疼，看誰敢再打你的主意！”
說完，杜巡撫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一旁侍立的賈璉。
他久在官場，早已聽聞賈府這幾年光景大不如前。府中用度過奢、入不敷出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
此刻見賈璉雖衣著光鮮，眉宇間卻藏著幾分難掩的局促，心中更是了然。
他們肯費心將黛玉接回賈府，嘴上說著“享福”，實則多半是盯上了林如海留下的那份豐厚家產(chǎn)。
想到這里，杜巡撫看向黛玉的眼神愈發(fā)溫和。
林如海與他相識三十余年，在官場上是少有的性情相投的知己，早已情同手足，當(dāng)年同科及第、共理政務(wù)的情誼歷歷在目。
如今老友撒手人寰，只留下這孤女支撐門戶，他身為長輩，自當(dāng)護(hù)她周全，更要將她視作親生女兒一般照看。
絕不能讓她被旁人算計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