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脫死局奇人問心
黑鐵洪流撕開山道,戰(zhàn)馬口吐白沫,蹄鐵迸發(fā)的火星在暮色中織成血色羅網(wǎng)。鎧甲上每一道劍痕都在滲血,逃兵?不,這是在與死亡賽跑的精銳。身后無形的獵手正用霧氣編織絞索。
“趕緊跟上!別停!”為首一名將軍聲音嘶啞,長戟上的旌節(jié)已斷,余下幾縷破布迎風飄搖,仿佛戰(zhàn)旗最后的殘喘。
林木間風聲猶如嘶語,天色尚未全暗,但山道兩側枝椏卻如自動彎伏,仿若有什么無形的存在掠過林間,與他們一同行進,卻從不現(xiàn)身。
忽然,領頭一騎驟停,其下軍士面露驚懼,猛然勒馬回頭。幾名戰(zhàn)友也隨之轉望,只見山徑彼端的霧氣正急速彌漫而來——那不是尋常的山嵐,而是混合著灰燼與血霧的濃黑之氣,像是一張緩慢張開的巨口,要將整條山道吞噬。
“老蔣!護持主公快走!”
那一聲喊出,悲壯震耳,隨即數(shù)騎自隊中轉向,擋于后路,鐵馬橫列,長槍指霧。為首者便是秦校尉,臂粗如槊,氣息已亂,然眉宇間戰(zhàn)意如鐵。
大戟將軍聞言一震,目中瞬閃猶豫之色,但霎時即斬斷念頭,憤恨咬牙,壯懷決絕,狂喝一聲:”老秦——下面等我!”
他猛地一撥馬頭,策鞭狂奔,濺泥橫飛。余下殘兵也隨之破林而去,馬嘶人吼混雜間,卻不敢多看一眼身后那日夜同伍的秦兄弟。
而在將軍身側,一名身披淡金暗紋錦袍的年輕男子緊緊抓著韁繩,面如死灰,強撐不墜,那人便是——眾甲士的主公,大熙王朝世子、鄔黎。
他回頭望見霧中人影分立,一身騎甲染血,在暗霧逼近前靜如盤石。那瞬,他喉頭哽住,猛然昂首痛嚎出聲:”博之——?。 ?/p>
蔣徹身形一震,終于回首,兩行血淚未干,策馬狂奔。
而此時,山徑彼端,那濃黑之霧已壓至秦校尉等人十丈之地,地氣微顫,林葉倒卷如織,虛空中隱約傳來低沉如野獸喘息的音聲,重而斷續(xù)。
“敕,裂輪焚軀!”秦宥怒吼,五騎應聲列陣,長槍交錯如鋸,眾人將火符緊掐在手心,驟然間玄火爆燃,展現(xiàn)與敵同毀的焚身決志。
“兄弟們,記著,咱們不白死!”秦宥雙眼赤紅,聲如洪鐘。
“能護住主公,我們的命,可值了!”一名甲士應和道
霧潮翻滾,陰影初現(xiàn),一對漠然紅瞳于林間一閃即沒,接著是第二對,第三對——
只見幽霧之中,火光煌煌,幾聲金鐵交擊之后,并沒有任何人發(fā)出悲吼與痛嚎,秦校尉與甲士武勇由此可見。
逃出那片染血山徑時,已是酉時將暮。
夕光殘照,一行人奔入南山腳下一處幽隱谷地,四周崖壁斷絕,雜林掩映。落葉無聲飄落,空氣中仍殘留奔逃的熱浪與霧氣腥甜,像是死神的氣息緊咬在每個人的后頸。
數(shù)匹戰(zhàn)馬一沖入林中便撲通倒地,口吐白沫,四蹄抽搐。牠們奔逃了一日一夜,早已力竭至極,現(xiàn)下終于再無余力支撐。
“下馬!卸鞍!”蔣徹沉聲喝令,聲音壓得極低,但語中卻蘊著一股撐住全局的壓力。
剩下不到十名殘騎狼狽而下,蔣徹落地時整個人幾欲癱軟,護身皮甲上滿是斑斑血痕,臉色蒼白,連撐劍的手都在微顫。
“再往南十里,有處林道岔口。若徹夜疾行,便可奪路沅川,渡江入蜀?!笔Y徹對主公拱手稟報。
鄔黎伸出顫抖的雙手,緊握蔣徹:”明遠,今日無論能否逃出生天,也不管是否能覓得那勞什子仙家復國,你我之間已不再是君臣,在場所有將士,與我鄔子言皆為血脈兄弟!”說罷,鄔黎起身向眾人拱手躬身。
眾人聞言,盡惶恐起身下跪,蔣徹沉聲道:”末將惶恐,天佑我大熙!主公必能應承天命,光我大熙!”
“今若逃得一命,靠的哪是天恩,是爾等熱血啊!”鄔黎語聲極冷,咬牙切齒。
谷風漸寒,遠空的云層染上一抹鐵青色,仿佛暮色也知此地將血未涸、殺意未絕。
鄔黎低頭查看一名負傷騎士的傷口,忽聽蔣徹聲音微啞地喃道:”有人…
“列陣——!”
一聲暴喝,將整座谷地震出死亡前的回響。
山間傳來異響,起初微弱不可辯,但似乎隨著聲源接近,越來越響,直到傳來刺耳異常,如利刃切割生鐵,又似銹鎖拖地般的金屬摩擦聲,吱嘎吱嘎,回蕩在崖谷間,令人寒毛直豎。
眾人屏息,望向聲源處——只見林間斜影晃動,草木折斷,枯枝橫飛。
下一刻,一頭如小屋般龐大的鐵獸從山道搖搖晃晃地顛來。
那是一具由金屬鋼骨、煉銅關節(jié)與鏤空鐵殼拼裝而成的怪物,六足踉蹌,背脊彎曲如老獸,胸腹間火紋殘缺,似曾遭烈焰焚毀。其身銹痕斑駁,涂漆剝落,然而隨牠每一步踏下,地面皆有低沉震響,仿佛大鼓悶擊,令受傷的戰(zhàn)馬掙扎驚嘶,又再度癱倒不起。
鐵獸之上,坐著兩人。
前者是個身形瘦削的青年,衣袍不整,袖口挽起,面容年輕,卻神情淡漠無波。他腳下踏著怪異的操作臺,雙手在幾根鐵桿上來回掰扯,似控制著鐵獸。
后方椅榻半躺著一名中年男子,雙目微閉,長發(fā)用草繩隨意綁成。
“那是……什么東西?”一名年輕騎士低聲問,聲音已發(fā)抖。
“莫妄動!”蔣徹喝止,眼神緊盯那鐵獸,右手已悄然緊握住長戟的鐵柄。
眾人未曾見過這樣的造物,卻能感覺到鐵獸體內有一種極壓抑的律動——像是某種封閉的動能機心搏動著。
直到那怪物來到眾人跟前,停下腳步,青年低頭俯瞰谷底,聲音平淡,略帶沙?。骸蹦銈冋l是鄔黎?”
蔣徹聞言皺眉握緊兵器便要上前。
鄔黎按住蔣徹,親自踏前一步,朝那獸上兩人拱手沉聲道:”在下鄔黎,敢問先生是?”
青年未應,倒是那中年男子睜開一眼,聲音慵懶:”鄔子言?大熙王子?”
鄔黎一怔,旋即躬身再拜:”正是在下,請教尊駕?”
這時,忽聽空中一聲勁風破空,呼聲未起,影已先至。
只見一名錦袍青年踏風而來,衣袍無風自展,身形立于半空之中,身后浮光凝練,腳下不見飛器、不見符光,卻自虛空中穩(wěn)穩(wěn)落下,仿佛天地氣機受他呼吸所引。
他右手單提一人,浮空飄逸,似行于平地。那人身著黑甲,滿身血污,身軀殘破不堪,面色蒼白如紙,赫然正是早先斷后于山道的校尉——秦宥。
“是秦校尉——!”有士卒驚呼。
“列陣!”蔣徹已怒喝出聲,長戟斜舉,腳步微沉。
剩余殘騎雖已重傷疲敝,仍強撐起身,拖劍持盾,半環(huán)形列于鄔黎身前。那瞬間的反應如鐵流重組,無一人退縮。
蔣徹神色如鐵,目光死死鎖定半空之人。對方提人而飛,顯然是修士強者,想來與那怪異鐵獸上的兩人也是一伙,此刻他雖心知凡俗之力難敵,卻也不懼,只道此時便是血戰(zhàn)之刻。
“且慢?!编w黎穩(wěn)住身形,一掌橫擋于蔣徹身前。
他目不轉睛地望向那位錦袍青年,語氣低沉:”明遠,他們并無敵意。
“秦博之…他……還活著!”
語罷,那錦袍青年已穩(wěn)穩(wěn)降至谷底,蔣徹拋下長戟連忙上前接過秦宥的身軀,此刻方覺秦宥胸中起伏,尚未氣絕,喜道:”老秦!”
“他不會死?!鼻嗄暄院喴赓W,眼神淡然。
“謝諸位先生救命。”鄔黎當即上前一步,正色長揖。
在場眾甲士也單膝跪地行禮。
這時,谷口風聲驟變。
一股冰冷潮濕的氣息自林間翻涌而出,宛如溢出的墨瀑,沿著碎石坡滑落谷底。先是細霧如絲,如蛇鉆地,繼而濃霧凝形,竟開始逆風而升,像是一口巨大的黑井被打開。
黑霧又來了。
眾甲士見狀,不待命令,已自行持劍列陣,步步后移,將鄔黎與昏迷的秦宥圍于中間。鐵與血交織成殘兵之盾,雖無法術靈光,卻有破軍殺意。
蔣徹回頭低喝:”結火釜陣,保護主公,準備燃符!”
“是!”眾甲士受命,掏出符紙,抹開磷粉,準備戰(zhàn)斗。
而此時,那頭鐵獸之上,那名面容慵懶的中年男子卻開口了,語聲雖輕,卻令眾人為之愕然:”剎明,這會,把他們都解決了吧?!?/p>
這話說得平靜,卻令人心驚。
那個名為剎明的錦袍青年聞言一頓,眼中掠過一絲莫測的冷意。他望向仍守在鄔黎身側的眾甲士,輕聲道:”就你們那點法門,起不了作用的,且看著吧?!?/p>
剎明長袖一甩,隨即緩緩升空,背后長袍鼓動,氣機無聲。
原本無形的黑霧忽然劇烈翻騰,一道道身影從霧中凝實成形,十余名黑袍修士,在空中將那名喚作剎明的年輕人包圍起來,那一眾邪修雙眸如火,森然無聲。
他們浮于空中,站位詭異,手中不持兵刃,卻有一道道灰白符練自袖中蔓延而出,宛如蛛絲結網(wǎng),意圖將剎明囚殺于陣中。
“就這點本事?!眲x明低聲冷笑,雙手緩緩抬起,袖下寒光閃現(xiàn),數(shù)道裂痕在虛空中流轉,他的氣息如同被撕裂的風暴,逐步拔高。
空中殺機乍現(xiàn)。
那十余名黑袍修士見剎明不閃不避,口中低念咒語,雙手齊掐玄印,袖中灰白符練驟然繃直,如蛇矢疾射,或化為縷縷黑氣,如陰魂索命;或凝為數(shù)十道風刃,旋轉飛舞,每一道皆能切金斷玉,鋒芒森寒。
但剎明不動如山。
下一瞬,他周身陡然爆出一圈虹紋輝光,如水波倒漾,繞體回轉,那些襲來的黑氣與風刃一觸即碎,猶如冰雪投火,轉瞬消散于空。
“雕蟲小技?!?/p>
剎明聲音清冷,語落之時,人影已失。
只見他身形如虹,轉瞬穿越數(shù)組之間,衣袂翻飛如彩鳳游空,殘影亂閃,一時間竟無人能辨其真身。
他每閃一次,手中便打出一團五色光團,凝成一記混元靈爆,直擊一名黑袍修士。
——嘭!
第一人剛來不及驅術護體,便被光團轟中,整個人如破袋般爆裂,血霧炸開。
剎明毫無停頓,繼續(xù)飛掠而過,五指連彈,數(shù)記光團幾乎同時射出。
嘭——嘭嘭!
三名修士接連爆體,殘肢雨落,黑霧被染出腥紅的顏色。
“啊啊——!”
剩余幾人瞬間便知不敵,紛紛大呼撤退,欲以鬼影離遁遁走。
“遲了?!?/p>
剎明雙手一合,指訣飛轉,兩掌驟張平伸開來,大喊:”滾回來!”
瞬時,空中靈場震動,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氣勁,將逃逸的修士拉扯回來。遁光未成,殘余的黑袍人好似風箏收線、如鳥墜網(wǎng)。
跟著幾記五色光團無聲飛出——
轟——!
一陣沉悶爆響如雷擊崖頂,半空之中血霧翻飛、尸骸俱碎。
僅十息光景,黑袍修士盡滅,無一幸存。
整座山谷隨著最后一縷血霧消散而沉寂,靜得仿若從未發(fā)生過戰(zhàn)斗,唯余淡淡血腥與殘光猶自浮動于虛空中。
夕陽余暉乍亮,黑欲散盡。
地面上,眾甲士目睹此幕,無不心驚膽寒,握槍之手皆已冷汗透甲。
“這,才是神仙的戰(zhàn)斗!”
鄔黎瞠目望著空中的剎明,喉頭竟哽住半分聲響。身為王裔,列國大能的移山填海之術他早習以為常,身后這批追兵均為頂尖修士。而空中這名錦袍翻飛的年輕人,彈指間便將這些索命煞星盡數(shù)屠滅——此等修為,已非”強橫”二字可喻。
眾甲士也驚駭?shù)冒l(fā)不出聲,手中兵刃微微震顫,驚愕得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剎明轉身負手,飄落鐵獸之旁,目光低垂,像是這一場殺伐,只不過是他輕描淡寫的日常動作,毫無波瀾,向鐵座上的中年男子作揖:”師尊?!?/p>
鐵獸上的中年男子忽然咳了一聲,半開一眼,喃喃道:”鄔黎,你可愿隨我修習?”
地面尚留血霧未散,谷風仍透寒氣。
鄔黎聽聞那聲詢問,抬起頭時,卻見那名中年男子已自鐵獸躍下,長發(fā)仍以草繩束起,腳步輕緩,背影瘦削,緩步向谷邊林間而行。
“陪我走走?!蹦悄凶诱Z聲平淡,未曾回首。
鄔黎一怔,示意眾將士不要跟來,旋即起身追上。
林間落葉靜無聲,那中年男子雙手負背,步履不疾。鄔黎緊跟其后,走了幾步,終還是忍不住開口:”敢問先生大名?”
男子淡淡答道:”我姓李。”
語畢,略一停頓,似乎在聽風聲,又似在咀嚼思緒。
“那兩個年輕人都是我弟子。剎明的本事你剛才看到了,殺十來個邪修連眼都不眨。”
李姓男子瞥了鄔黎一眼,嘴角微揚,語中似帶些揶揄:”比起你給那些兵士的那幾道符,本事大多了吧?”
鄔黎一怔面色微赧,拱手低聲道:”在下愚陋,所習不過村坊術卷,未入仙門道途?!?/p>
心中思忖,這李先生竟知兵士們所使炎符是自己手筆,來人又知曉我的身分,想來是已經(jīng)關注自己有些時日了。
“不丟人,知道自己弱小,才能進步。”李姓男子語聲忽轉為溫緩,”若真嫌你無能,便不會開口問你了?!?/p>
他說罷,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抬手指向遠處谷口,那仍佇立不動的龐大鐵獸。
“那鐵行座,你見過嗎?”
鄔黎搖頭:”從未見過那樣的機構器物,融拔山之勢與靈動之姿于一體,堪稱鬼斧神工?!?/p>
李姓男子輕笑:”那是我另一個弟子景明的手筆。我教給他的格致、機巧、鑄物之法。那鐵獸不僅能馱人,還能攻城拔寨、沖鋒陷陣。
“若你愿意,我便教你造這鐵獸的伏煉軸機與四氣換流陣之法;無論鑄物、造械、格致之理,或者天下玄功、修行萬法,你想學的我都能教?!?/p>
說到這,他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鄔黎:”我知你打算入蜀求援,但蜀山那群家伙根本不管俗事,找他們也沒用,但若你跟我走,三十年后,以你的天賦才智,必成這世間第一人,屆時,你若初心不改,無論是想要振興王朝,抑或是一統(tǒng)天下,皆在你的一念之間?!?/p>
的確,鄔黎自小便是天才,此刻他也確信,這位李先生對他知之甚深。
他天賦異稟,幼年未入學宮時便已博覽群閣典籍,將艱深的兵經(jīng)韜略倒背如流。玄門術數(shù)與陰陽五行之道,常人窮經(jīng)皓首方能初窺門徑,他卻是一點即通。年僅十三便參透術符奧義,已能自修法門為百姓消災解厄。
這份超凡悟性自小便讓大熙國主格外器重,視若珍寶。為培養(yǎng)這位天選之子,父王破例令他年少監(jiān)國,既為磨礪治國之才,更為他日繼承大統(tǒng)鋪路。
然而亂世烽煙未熄,諸國征伐不休。鄔黎自監(jiān)國之日起便夙夜勤政,修武備、筑雄城、練精兵,使大熙國防固若金湯。雖有名將如云,屢次退敵千里,百姓安居樂業(yè),國力蒸蒸日上,壯士踴躍從軍,烏子言名動列國,卻依然難在這刀兵四起的年代獨善其身。
列國環(huán)伺之下,偏安一隅不過幻夢,唯有積極備戰(zhàn)以求存續(xù)。
相較于諸國耗費重金供奉修士的慣例,大熙王朝在鄔黎監(jiān)國后獨辟蹊徑。他力排眾議整頓供養(yǎng)修士的陋習,裁撤冗余供奉,更大膽對尸位素餐的修士下逐客令。憑借日盛的國力與鐵血雄師,大熙無懼四方兵鋒。更開創(chuàng)性地將自研符箓秘術普及三軍,使普通將士手握可撼動修士的非凡戰(zhàn)力。而這套’?以凡制仙’?的軍制革新,徹底打破了諸國凡俗兵卒難敵修道者的鐵則。
盡管大熙國內的修士數(shù)量日減,卻憑借鐵血軍威屢戰(zhàn)屢勝,威懾四方。
直到,諸國震恐之下,竟聯(lián)合天下修士合力圍剿,致使大熙連遭敗績,元氣大傷。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迫于群臣諍諫與時局所逼,鄔黎只得親赴蜀山求取仙門奧援。
然列國豈容大熙東山再起?遂派遣精銳修士沿途截殺,誓要將這位未來雄主困殺于蜀道險途之中。
然而這趟蜀山之行,鄔黎心中殊無把握。世人皆知天下修士源流皆出蜀山,縱使按圖索驥尋得仙蹤,那些餐霞飲露的修道之士,又豈會輕易垂憐凡俗君王?更遑論蜀道曲折難度,斷崖絕壁間毒瘴彌漫,這條求仙之路,本就是為阻絕凡人踏足的天塹。
加上一路,遭到諸國修士截殺陷入絕地,若非這位李先生與其弟子的搭救,怕是已然全軍覆沒。
無論是那匪夷所思的神機巨獸,還是其弟子剎明彈指間盡誅諸修,這般底蘊絕非尋常修士可及。怕是蜀山千年傳承,也難有這般通天徹地之能。
而此刻面對李先生的招攬之意,鄔黎卻陷入沉吟?!比辍?/p>
他眼簾低垂,劍眉壓著霜色:”人生苦短,三十載春秋于先生不過隙駒過影,可對凡塵黎庶,卻是一生一世。
“先生抬愛,鄔黎銘感五內。
“然身為王族,眼見家國破碎,子民流離涂炭,百姓苦久盼望,子言此身實不忍負?!?/p>
李先生微微一笑:”王侯耽樂,修士食祿,這世道何曾善待過黎民?縱然求得蜀山助陣,又能改變得了什么?”
他目光望向遠處,那仍在谷外殘陽下靜立的殘軍——他們的衣甲殘破,眼神沉靜,死生置外,只為一線血脈與信念。
鄔黎抬眼直視他,聲音不再溫和,驟生一股堅決之意,道出了困惑他多年的終極疑問:”憑什么?
“蒼生血肉,憑什么就該是那些修行仙家的爐中薪炭?”
鄔黎拱手后續(xù)道:”敢問先生,剎明、景明二位仙師——莫非襁褓中便吞吐著神光?若無仙緣垂憐,此刻怕也在泥淖里刨食鼠蟻?!?/p>
最后一句幾乎咬碎:”便是先生您……
“若無機緣加身,這身皮囊之下,可還端得住這副神仙骨相?”
李先生聞言未語,靜靜看著他,似乎是在觀一團明火如何在風中搖曳,又如何堅持不滅,片刻后,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所以,你要為了那素昧平生的螻蟻,埋沒此身天賦,拒我大道?”
鄔黎沉聲答道:”是?!?/p>
李先生微微一愣,嘴角微微抽動,但眼底的笑意卻更濃了。他聲音不大,卻如低雷沉鼓般直撞人心:”——你憑什么?”
鄔黎抬眼,目光如劍,他一字一頓,低沉開口:”——憑我胸中不平氣?!?/p>
李先生笑意越發(fā)燦爛:”如果一切皆有可能,你待如何平這胸中氣?”
鄔黎目不斜視,聲如誓言:”若有來世,便代代抗爭不絕;若僅有此身,我當開民智、傳薪火,告訴他們的子子孫孫——
“終有一日,會有千萬人舉火焚天!到那時——
“到那時,凡人再也不必抬頭仰望、不再乞求、不再將命運交予他人手中?!?/p>
他語落,風止林靜,天邊殘陽竟像也為之一緩。
李先生愣了片刻,隨即仰首大笑,笑聲中竟帶著幾分難得的洶涌:”——你小子好狂妄??!
“仙凡天塹,千秋萬載!豈是區(qū)區(qū)凡火能焚?天地法則如此,縱使你胸中不平,又能如何?”
鄔黎迎著山風而立,衣袍獵獵作響,聲音堅定如金鐵交鳴:”世人皆道,蜀山乃萬法祖庭。那傳說中峨眉老祖與紫青雙尊,為護佑蒼生立大道宏愿——”
鄔黎深深一揖,聲若靜水深流:”今日鄔某來此,并不奢望得仙人襄助,而是以身為一個’人’的身分,卑微請愿。
“若是,這些仙宿耆老,愿意出山主持世間公道,令凡塵修士歸山,妖魔伏淵——”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再不干涉這人間煙火!”
李先生眸光驀地凌厲,沉默良久,終道:”原來——這才是你的本意!”
“好,那就讓我來助你,打碎那吃人的規(guī)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