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簾被一只慘白的手從外面掀開。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皮膚是毫無血色的冷白，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在昏暗中泛著玉石般冰冷的光澤。
這雙手……這雙手！
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猛地被撬開。
那個庭院！陽光透過稀疏的花枝灑落，青石板冰涼。我摔倒了，狼狽地趴在地上。然后，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
就是這雙手！一樣的冷白，一樣的修長漂亮！夢里的那只手！
我抬起頭，試圖去看手的主人，但夢中的景象總是模糊不清，只有那雙手的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冰涼，和他無聲開合的嘴唇——似乎在叫一個名字……“卿卿”？
現(xiàn)實與夢境的碎片轟然對撞，讓我瞬間僵住。
是他？那個夢里的……“他”？那個我以為是幻覺，甚至懷疑自己得了神經(jīng)病才反復夢見、為之羞恥的“他”？
那只漂亮得近乎詭異的手，堅定地伸了進來，輕輕握住了我藏在袖中、冰冷顫抖的手。
觸感冰涼，堅硬，沒有絲毫活人的暖意和彈性，像握著一塊上好的寒玉。
這絕不是人類的手！
我?guī)缀跻@叫出聲，卻被死死扼在喉嚨里。
先前聽到的唇語在腦中瘋狂回響——“人類”、“紈绔”、“專好這一口”！
身體僵硬如石雕，血液似乎都凍住了。我不敢動，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
任何一絲細微的動作，都可能成為觸發(fā)“規(guī)則”的引信，讓這只手的主人立刻將我撕碎、吞噬。
轎簾被徹底掀開，光線涌入，勾勒出一個穿著大紅喜服的頎長身影。
他微微俯身，探進轎廂。
光線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而優(yōu)越的輪廓。
然后，一個聲音響起。
清潤，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像山澗清泉流過冷玉。
在這死寂與詭譎交織的恐怖世界里，這個聲音突兀得近乎荒謬，卻又清晰無比地穿透了我剛剛恢復聽覺的鼓膜，直抵心尖：
“娘子，該下轎了。”
娘子……
“他”的聲音！夢里那個模糊身影的聲音！那個扶起我、叫我“卿卿”的聲音！
巨大的荒謬感和難以言喻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他是誰？是那個專吃人類的紈绔惡鬼？
還是……夢里那個溫柔得讓我沉淪的幻影？哪一個才是真實？
那只冰冷的手穩(wěn)穩(wěn)地牽引著我，力道不容置疑，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刻意的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極易破碎的珍寶。
我的雙腿如同灌了鉛，僵硬地邁出花轎。
腳下的土地冰冷堅硬。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府邸門樓，黑漆大門洞開，門楣高懸，檐角飛翹，卻籠罩在一片沉沉的暮色和灰白的霧氣之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森。
門內(nèi)張燈結彩，紅綢掛滿了廊柱，但那紅色在灰霧的浸染下，顯得格外暗沉，如同干涸發(fā)黑的血跡。
大門兩側，站著兩排“人”。
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深色仆役服飾，臉上同樣涂抹著厚厚的白粉和鮮紅的胭脂，嘴角掛著與街上那些“人”如出一轍的、凝固而空洞的笑容。
他們的身體站得筆直，眼神卻直勾勾地、毫不掩飾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不是歡迎，而是……審視？評估？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冰冷粘膩，如同實質的觸手，纏繞上我的皮膚，激起一陣陣細密的戰(zhàn)栗。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香燭氣味，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銹和腐朽木頭的怪味。
“恭迎少夫人！”兩排“人”齊刷刷地躬身，動作整齊劃一得如同被同一根線操縱的木偶。
他們的聲音同時響起，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非人的平板和冰冷，毫無情緒起伏，像一群烏鴉在嘶鳴。
那只牽著我的、屬于“夫君”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指尖的冰涼透過我的肌膚滲入骨髓。
他沒有說話，只是牽著我，邁過高高的、冰冷的青石門檻。
門內(nèi)的庭院更加空曠陰森。巨大的古樹枝椏虬結，在暮色和霧氣中伸展著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張牙舞爪。
正廳燈火通明，里面影影綽綽，似乎坐著不少人影，卻寂靜無聲，只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他牽著我，一步一步走向那燈火通明卻又死寂無聲的正廳。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薄冰上。紅蓋頭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到腳下模糊的、不斷后退的青石板路。
那只手的存在感如此強烈——冰冷，非人，卻又是此刻這無邊詭譎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實物。
他是我的新郎，一個鬼新郎，一個可能在下一秒就將我拆吃入腹的“紈绔”。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然而，在恐懼的罅隙里，另一個念頭如同幽暗的水草，悄然滋生：那個夢……那只手……那聲“卿卿”……還有此刻這聲清潤的“娘子”……它們之間，究竟有著怎樣荒謬而恐怖的聯(lián)系？
喧囂的喜樂不知何時徹底沉寂下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正廳里，紅燭高燃，火光在空氣中不安地跳動，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投射在冰冷的墻壁和雕花的隔扇上，如同群魔亂舞。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香燭氣、紙錢焚燒后的灰燼味，以及一種更隱秘的、類似陳舊棺木的腐朽氣息。
我像個真正的提線木偶，被牽引著，僵硬地完成著“拜堂”的儀式。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起身，都感覺無數(shù)道冰冷的目光穿透厚重的紅蓋頭，黏在我的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貪婪。
沒有司儀高亢的唱禮，只有一種死寂的壓迫感，以及賓客席間偶爾傳來的、壓抑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低低嘶氣聲。
流程終于結束。那只冰冷的手再次牽起我，引領我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大廳，穿過曲折的回廊。
廊下的燈籠發(fā)出幽紅的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在冰冷的石板上扭曲變幻。
嗩吶那凄厲的調(diào)子仿佛還在耳邊殘留，混合著一種新的、更細微的聲音——像是指甲刮過木頭，又像是某種濕滑的東西拖過地面，悉悉索索，時隱時現(xiàn)，在死寂的深宅里格外瘆人。
最終，我被帶進一間同樣布置得喜氣洋洋卻又透著詭異寒意的房間。
門在身后無聲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包括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細微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