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雨勢稍歇，天色依舊陰沉。兩人為了最終參賽茶品方案，又是一番唇槍舌劍，最終各退半步，選定了一款陳燼力薦的、存放了五年以上的陳年鳳凰單叢，以蘇雪見帶來的那套影青瓷蓋碗沖泡。這茶香氣霸道，底蘊深厚，是沖擊決賽的利器。茶樣只有一小罐，是蘇雪見托了極大人情才尋來的珍品。
“成了，就它！”陳燼一拍大腿，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帶著點罕見的鄭重，“這老茶性子烈，得好好伺候。蘇大師，你那套影青瓷，夠透亮，能鎮(zhèn)住它！咱倆這水火棍子，沒準真能攪合出點名堂來！”
蘇雪見沒說話，但緊繃了幾天的臉色似乎也緩和了一線。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裝著珍貴茶樣的影青瓷小罐放在方桌正中央，如同安放一顆定心丸。又拿出自己最重要的家傳茶器——一把小巧玲瓏的明代朱泥小壺。這壺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泥色溫潤如嬰膚，包漿瑩潤，平日里連她自己都極少動用，只用特制的軟布包裹，珍藏于澄心齋最穩(wěn)妥之處。此刻為了配合這泡陳年單叢，她決定用它來做最后的點睛之筆。
“這把壺，水溫掌控最是精妙?！碧K雪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珍重，她戴上嶄新的白棉手套，將小壺從錦盒中取出，輕輕放置在茶樣罐旁邊。那小壺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自有一股溫潤內(nèi)斂的光華。
陳燼的目光在那小壺上停留了片刻，沒說什么，只點了點頭。
緊張備賽的節(jié)奏終于有了點步入正軌的意思。兩人甚至難得地沒有爭吵，各自埋頭準備。蘇雪見專注地調(diào)試著沖泡的水溫和時間，陳燼則在紙上反復推敲著茶湯呈現(xiàn)的細節(jié)。隔間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水燒開的輕響和蘇雪見偶爾低聲的計時。
傍晚時分，蘇雪見被一個重要的電話叫回澄心齋處理急事。臨走前，她千叮萬囑，讓陳燼看好茶樣和那把朱泥小壺。陳燼正埋頭在紙上畫著什么，頭也不抬地揮揮手：“放心，丟不了！快走快走，別耽誤我琢磨！”
夜色漸濃。蘇雪見處理完事情，心里總有些莫名的不安，像是有根細線懸著。她匆匆趕回煙火茶寮。推開小隔間的門，一股比往日更濃重的水腥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心頭發(fā)沉的霉腐味，猛地鉆進鼻腔！
她心頭一跳，目光急掃！
眼前的景象讓她如遭雷擊，瞬間血液都涼透了！
方桌中央，一片狼藉！她視若珍寶、裝有參賽茶樣的影青瓷小罐，蓋子歪在一邊，里面那深褐油潤、條索緊結(jié)的珍貴陳年單叢茶葉，此刻竟像被水泡發(fā)了一樣，軟塌塌地糊在一起，顏色發(fā)烏，表面還蒙著一層令人作嘔的、灰綠色的霉點！一股濃烈的、潮濕腐敗的氣味正從罐口散發(fā)出來！
而旁邊，她母親留下的那把明代朱泥小壺，更讓她目眥欲裂！那把溫潤如玉的小壺，此刻壺身竟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深褐色的霉斑！像是生了丑陋的麻子！壺蓋邊緣，那細膩的包漿被一層滑膩的霉苔覆蓋，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幽光！
完了！
蘇雪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她踉蹌著撲到桌前，指尖顫抖著想去碰觸那把朱泥小壺，又在即將碰到時猛地縮回，仿佛那霉斑會燙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連日來的疲憊、壓力、隱忍的委屈，還有眼前這毀滅性的景象，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又帶著崩潰邊緣尖利破音的悲鳴從她喉嚨里擠出。她身體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撐住冰冷的桌面，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劇烈的顫抖從肩膀蔓延到全身，如同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地沖出眼眶，砸在桌面上那攤發(fā)霉的茶葉上，洇開深色的水痕。她沒有發(fā)出嚎啕，只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的淚水瞬間濡濕了捂嘴的手套和半張臉。那是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連憤怒都提不起來的絕望和劇痛。茶樣毀了，母親的遺物毀了，決賽的希望……也毀了。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