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嶼白忘記了呼吸。他沾滿白色顏料的手指僵在半空,瞳孔里映著那道被強行撕開的裂口,映著裂口下自己親手涂抹的混亂與絕望。耳后那片滾燙的灼燒感,似乎被眼前這驚心動魄的“撕裂”凍住了一瞬。
窗外的雨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
雨停了,濕漉漉的陽光勉強擠進(jìn)“留白”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
空氣里殘留著水汽和咖啡因混合的沉悶氣息。
周嶼白坐在角落,面前的巨大素描本沒有完全豎起,只是斜斜地倚在桌沿,像一個隨時準(zhǔn)備合攏的蚌殼。
他低著頭,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神情,只露出緊抿的唇線。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張廢棄的咖啡濾紙,邊緣被揉得發(fā)軟。濾紙上,深褐色的水漬暈染開,像一片干涸的、丑陋的污跡。
他眼角的余光,像不受控制的探針,固執(zhí)地掃向斜對面的位置。
林晚坐在那里。她的速寫本攤開著,炭筆在紙上發(fā)出細(xì)密而專注的沙沙聲。
那聲音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爬行。
幾天前那張被撕裂的廢棄包裝紙,被厚厚的鈦白粗暴覆蓋又被鉛筆尖狠狠劃開、暴露底下狂亂線條的畫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里。
林晚那句“撕裂天空的傷口”更像一句詛咒,日夜回響。
他嘗試過重新筑起更高的紙墻,嘗試過用更冰冷的目光將她逼退,但身體里那該死的本能——那在她靠近時瘋狂涌向耳廓和脖頸的滾燙血液——總是一次次背叛他,將他最不堪的弱點暴露在她那冷靜得近乎殘酷的注視下。
他需要那抹白。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
只有沉入那片絕對純凈、毫無瑕疵的白色深淵,才能隔絕林晚的目光,隔絕她帶來的那種被徹底剝開的恐慌和……某種他不敢深究的、微弱的悸動。
他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管小小的、冰涼的鈦白金屬管體。
它還在。
失而復(fù)得,卻更像一個燙手的秘密。
吧臺內(nèi)側(cè),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工作——研磨咖啡豆。
沉重的磨豆機手柄壓下,堅硬的豆子碎裂的聲響沉悶而單調(diào),掩蓋不住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需要這片嘈雜的掩護(hù)。
就在這時,咖啡館那扇老舊的木門被推開,帶進(jìn)一陣裹挾著雨后清新水汽的風(fēng)。門上的銅鈴發(fā)出清脆悠長的“叮鈴”聲。
周嶼白下意識地抬了一下眼。
門口站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高大,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風(fēng)衣,肩線利落。
他隨手撥了一下微濕的、打理得很好的額發(fā),動作帶著一種自然的灑脫。
他的臉孔英俊,線條清晰,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自信的微笑。
他目光掃過略顯空蕩的咖啡館,然后精準(zhǔn)地、毫無遲疑地,落在了斜對角的林晚身上。
“林晚!”他的聲音響起,清朗,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穿透咖啡館下午的慵懶空氣,“就知道你躲在這兒用功?!?/p>
林晚抬起頭,臉上瞬間綻開的笑容明亮得刺眼。
周嶼白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不是那種帶著探究意味的、屬于研究者的專注,而是一種純粹的、放松的、甚至帶著點依賴的愉悅。
“學(xué)長?”林晚放下炭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驚喜,“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你的‘秘密基地’?”
被稱作學(xué)長的男人笑著走近,很自然地拉開林晚對面的椅子坐下,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無數(shù)遍。
風(fēng)衣下擺拂過椅背,帶起細(xì)微的氣流。
“藝術(shù)史論文的進(jìn)度卡殼了,想起你提過這家咖啡不錯,順路過來碰碰運氣,順便……取取經(jīng)?”
他說話時,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落在林晚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周嶼白握著磨豆機手柄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手柄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壓不住心底驟然翻涌起的、帶著強烈酸澀感的冰冷。
這個男人是誰?林晚叫他學(xué)長?他們這么熟?那種親昵的姿態(tài),那種毫不設(shè)防的笑容……
他猛地低下頭,帽檐的陰影徹底吞噬了他的臉。
耳根深處,那熟悉的、令人憎惡的灼燒感,如同休眠火山被瞬間點燃,轟然爆發(fā)!這一次,不再是因羞怯或憤怒而生的紅潮,而是一種更為猛烈、更為陌生的灼燙——像滾燙的巖漿混入了毒液,帶著強烈的腐蝕性和破壞欲,瘋狂地涌向他的耳廓、脖頸,甚至臉頰兩側(cè)。
皮膚下的血管突突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沸騰的嘶鳴。
他強迫自己繼續(xù)研磨咖啡豆,手柄壓下,發(fā)出更沉悶、更刺耳的噪音。豆子碎裂的粉末簌簌落下,像他此刻被碾碎的自尊。
“陳馳,你就別取笑我了?!?/p>
林晚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距離很近,清晰地鉆進(jìn)周嶼白的耳朵,“你的策展方案才是我們這屆的標(biāo)桿?!?/p>
陳馳?那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周嶼白的神經(jīng)。
“標(biāo)桿?”陳馳輕笑一聲,那笑聲低沉悅耳,卻讓周嶼白胃里一陣翻攪,“不過是些花架子。對了,”
他的聲音靠近了些,似乎轉(zhuǎn)向了林晚的速寫本,“又在捕捉什么‘真實傷痕’?讓我看看你的新發(fā)現(xiàn)?!?/p>
話音未落,一只骨節(jié)分明、保養(yǎng)得宜的手,極其自然地伸向了林晚攤開的速寫本。
周嶼白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猛地抬頭,動作大得幾乎帶倒旁邊的糖罐。
他看到陳馳的手,就那樣隨意地、甚至帶著點占有意味地,搭在了林晚速寫本的邊緣。
指尖離林晚握著炭筆的手,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而林晚,竟然沒有躲開!
她只是微微側(cè)頭,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姿態(tài),任由陳馳的目光落在她的畫稿上!
“嘖,”陳馳發(fā)出一個贊嘆的音節(jié),手指甚至在那速寫本的紙頁上輕輕點了點,“這個角度抓得真絕!線條的張力……林晚,你對‘脆弱感’的把握越來越精準(zhǔn)了!這種被壓抑的、即將噴薄而出的力量感,絕對是這次青年藝術(shù)計劃最需要的特質(zhì)!”
他的語氣熱烈,充滿了專業(yè)的肯定和毫不掩飾的激賞。
青年藝術(shù)計劃?
周嶼白捕捉到這個刺耳的詞匯。
他聽說過這個由本地知名畫廊支持的項目,是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生擠破頭都想進(jìn)的跳板。林晚……她要去參加?
而陳馳,竟然是她的推薦人或者指導(dǎo)者?
他死死盯著陳馳那只搭在速寫本上的手,盯著陳馳看向林晚時那種熱烈而欣賞的眼神,盯著林晚臉上因為被肯定而微微泛起的紅暈……一股強烈的、帶著腥氣的酸澀感猛地沖上他的喉嚨,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耳后的灼燒感已經(jīng)蔓延到了整個后頸,像一片燎原的火,燒得他理智的堤壩搖搖欲墜。
他需要那抹白!立刻!馬上!只有那片絕對的、能吞噬一切的白色,才能澆滅這焚身的妒火,才能覆蓋這丑陋的、令他作嘔的自我!
周嶼白幾乎是踉蹌著放下磨豆機,無視老板投來的疑惑目光,像逃避瘟疫一樣,猛地轉(zhuǎn)身沖向了咖啡館最深處那個狹窄的、堆滿雜物的儲物間——那是他唯一能藏匿片刻的角落。
他反手“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狹小空間里彌漫著咖啡豆和清潔劑混雜的沉悶氣味。
背靠著冰冷的鐵皮儲物柜,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黑暗將他包裹,卻絲毫無法冷卻皮膚下那奔涌的、滾燙的血液。
他顫抖著,近乎粗暴地從口袋里掏出那管鈦白顏料,金屬管體冰涼的觸感此刻也無法平息指尖的灼熱。
他旋開蓋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顏料氣味涌出。
他看也不看,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進(jìn)行某種絕望的儀式,將粘稠、冰冷的白色膏體,狠狠地、胡亂地擠在自己仍在瘋狂燃燒的右耳耳垂和滾燙的脖頸皮膚上!
冰涼的膏體接觸到灼熱的皮膚,激得他渾身一顫。他用力地涂抹、揉搓,仿佛那不是顏料,而是試圖撲滅地獄之火的寒冰。
純白覆蓋了那片刺目的赤紅,像一層厚重的、不自然的粉底,試圖掩埋掉那屈辱的、因另一個男人而起的失控痕跡。
白色的顏料沾滿了他的指尖,順著指縫往下淌,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詭異而粘膩。
就在這時,儲物間薄薄的門板外,傳來了腳步聲,停在了門口。緊接著,是陳馳那清朗的聲音,帶著笑意,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
“林晚,你這速寫本真是寶藏。尤其是最新這一頁……”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愉悅,“這張側(cè)臉?biāo)賹?,線條真是自信又飛揚,把我拍馬屁的功力都畫出來了?畫得不錯,我挺喜歡?!?/p>
側(cè)臉?biāo)賹??陳馳的側(cè)臉?biāo)賹??林晚畫的?就在剛剛?就在他周嶼白躲進(jìn)這個骯臟角落,試圖用鈦白埋葬自己丑陋的嫉妒時,林晚卻在外面,用她專注的炭筆,描摹著那個男人自信飛揚的側(cè)臉?
周嶼白涂抹顏料的手指猛地僵住。
冰冷的白色膏體糊在滾燙的皮膚上,像一層正在迅速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石膏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被更猛烈、更絕望的火焰吞噬。
耳后那片被白色覆蓋的皮膚下,血液似乎沖破了顏料的封鎖,重新燃燒起來,燒得那層虛假的白都仿佛在滋滋作響。
門外的笑聲和低語模糊地傳來,像隔著厚重的毛玻璃。
周嶼白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柜,緩緩地、無聲地滑坐到地上,沾滿白色顏料的手指無力地垂落在骯臟的地面。黑暗中,只有他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聲,和那管被捏得變形的鈦白顏料金屬管體,在指間發(fā)出細(xì)微的、絕望的咯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