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苦香像一層無形的膜，將周嶼白包裹在“留白”咖啡館最角落的方寸之地。
巨大的素描本像一堵沉默的城墻，豎在他與整個世界的喧囂之間，只吝嗇地露出一雙眼睛——冷，像蒙著西伯利亞凍原的寒霧，眼睫低垂，精準地控制著面前虹吸壺里翻滾的深褐色液體。
濾紙邊緣沁出的深咖色水痕，緩慢地、固執(zhí)地，在雪白的速寫紙上洇開一小片不規(guī)則的污跡，像一滴陳年的血。
林晚的指尖有些發(fā)涼。
她坐在斜對角的位置，攤開的速寫本上，炭筆的線條正追逐著那堵“紙墻”后偶爾泄露的細節(jié)：一只骨節(jié)分明、過分用力以至于指節(jié)泛白的手；半截線條緊繃的下頜；還有那一點，即使隔著距離，即使在刻意壓低的帽檐陰影下，依舊頑固地透出異樣潮紅的耳廓邊緣。
那抹紅，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罌粟，突兀又脆弱。她筆尖一頓，在那片紅暈的位置，加深了炭粉的涂抹。
她的課題筆記就壓在速寫本下角，翻開的那頁，標題是《真實傷痕的視覺重構(gòu)》。一行小字被筆尖無意識地反復描深：“當防御成為最深的傷口，裸露是否等同毀滅？”
旁邊，一張小小的、邊緣磨損的舊照片里，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側(cè)影，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叮鈴”一聲脆響，打破了角落沉悶的寂靜。
林晚擱在桌沿的炭筆毫無預兆地滾落，帶著一種慢鏡頭般的宿命感，骨碌碌地，精準地停在周嶼白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鞋前。
時間凝滯了一秒，兩秒。
空氣里只有咖啡壺細微的嘶鳴。
林晚屏住了呼吸。
那堵“紙墻”終于動了。它被一只同樣蒼白的手緩慢地壓下幾寸，露出了下方那張臉。
沒什么表情，薄唇抿成一條缺乏溫度的直線。周嶼白的目光垂落，落在腳邊那截黑色的炭筆上。
他沒有立刻動作，那點耳廓上的紅，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無聲地、迅猛地蔓延開去，瞬間爬滿了整個耳朵，甚至向下，侵染了脖頸側(cè)面一小片蒼白的皮膚，仿佛皮膚下奔涌的不是血液，而是滾燙的巖漿。
那紅，灼目得近乎刺眼。
他最終還是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僵硬和疏離。指尖堪堪擦過冰涼的筆桿。
就在那瞬間，林晚幾乎是本能地也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帶著外面秋風的微涼，同樣觸到了炭筆光滑的木桿。
極短暫。幾乎是幻影般的一觸。
周嶼白猛地抽回手，動作大得帶倒了桌角的糖罐。細碎的白糖撒了一小片，像突然降下的雪。
他倏地抬起頭，那雙冰冷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裂了，翻涌出狼狽、羞怒，還有一種被強行剝開偽裝的驚惶。
他耳后那片紅潮，此刻已如熊熊燃燒的火焰，沿著脖頸一路向下燎原，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他幾乎是粗暴地將那截炭筆塞回林晚的方向，然后猛地拽起那巨大的素描本，重新死死地擋在自己面前，仿佛那是他抵御外界洪流的唯一盾牌，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那道落在他身上、幾乎要將他燒穿的探究目光。
紙墻重新豎起，更高，更厚，堡壘森嚴。
林晚捏著那截尚存一絲對方指尖余溫的炭筆，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了一下。
她垂眼，翻過速寫本嶄新的一頁。炭條在粗糙的紙面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不再描繪輪廓，不再勾勒陰影。
她只專注地、快速地，涂抹著一片形狀——一片燃燒的耳朵。炭粉濃重，邊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跳動的生命力，仿佛那火焰正舔舐著紙面，要把這層薄薄的屏障也一同燒穿。
咖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周嶼白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吞咽下去的仿佛不是液體，而是燒紅的炭。
素描本粗糙的紙面緊貼著他滾燙的臉頰，那熱度透過紙張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指尖殘留的、一絲不屬于他的冰涼觸感，像一條細小的毒蛇，正沿著血管蜿蜒向上，啃噬著搖搖欲墜的冷靜。
那點冰涼，是林晚指尖的溫度。短暫得如同幻覺，卻在他皮膚上烙印下?lián)]之不去的戰(zhàn)栗。
隔著厚重的紙墻堡壘，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林晚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僅僅是觀察，更像一種精準的解剖，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學術(shù)探究，試圖剝離他層層疊疊的偽裝，直抵那最不堪、最想掩埋的核心。
每一次被她注視，身體里那該死的、失控的血液就會像聽到了某種邪惡的召喚，瘋狂地涌向耳廓和脖頸，將那屈辱的、無法遮掩的赤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感覺比兒時被堵在巷子里，被那群孩子指著耳朵哄笑“紅耳朵怪物”時更加難堪。那時的嘲笑是外來的刀，他還能用拳頭和更兇狠的眼神逼退；而現(xiàn)在，這羞恥的潮紅，這失控的灼燒感，是從他自己身體內(nèi)部涌出的背叛，是他無法戰(zhàn)勝的、如影隨形的詛咒。
他緊緊攥著鉛筆，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在素描本邊緣堅硬的棱角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耳邊反復回響的，是父親當年將他的第一幅參賽素描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時，那混合著煙味的不耐煩話語：“畫畫？能當飯吃？不如多刷幾道題！”
那揉皺的紙團，和此刻他竭力想揉皺、想藏起的自己，何其相似。
而林晚……她憑什么？
憑什么像研究一個實驗室里奇特的標本一樣研究他？
她速寫本上那些冰冷的線條，捕捉的難道不是他最想撕碎的狼狽？
她課題筆記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詞匯——“真實傷痕”、“視覺重構(gòu)”——聽起來多么高尚，對他而言，卻無異于將他綁在恥辱柱上公開處刑。
他需要那抹白。純凈的、密不透風的、能遮蓋一切的白。
吧臺后面，那管小小的、被藏在一堆普通顏料最底層的“鈦白”顏料，此刻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錨點。
那是他在無數(shù)個深夜清洗咖啡杯、忍受著胃部翻攪試飲新品后，才咬牙換回的珍寶。
只有把它厚厚地、不留一絲縫隙地涂抹在畫布上，覆蓋掉所有混亂的線條和骯臟的底色，他才能獲得片刻虛幻的喘息。那片絕對的白色，是他為自己構(gòu)筑的、安全的墳墓。他渴望沉溺其中，永遠不再醒來。
炭筆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如同某種隱秘的蠶食。林晚的視線穿透咖啡館午后慵懶的光線，凝固在角落那堵巋然不動的紙墻上。
那堵墻隔絕了窺探，卻將一種無聲的、緊繃的抗拒，放大到空氣都變得粘稠。她筆下的那片“燃燒的耳朵”已然成型，炭粉堆積出近乎立體的灼熱感。
她合上速寫本，冰涼的硬質(zhì)封面貼上掌心。那頁關(guān)于母親模糊側(cè)影的筆記，被她無聲地壓在最底層。
她端起微涼的咖啡杯，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沾濕指尖。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掃過吧臺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管小小的顏料，被幾罐廉價咖啡豆半掩著。
管身沾著幾點干涸的深褐色污漬，但標簽上“鈦白”兩個字，卻在昏暗光線下透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近乎冰冷的純粹光澤。那白，像一捧新雪，突兀地落在塵埃里。
林晚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一個念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