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手拿了一瓶礦泉水,快步走到收銀臺前結(jié)賬。
后背上好像插滿了密集的箭支。
極度的屈辱感滲入骨髓,可是又能怎樣呢?
他記得剛進職高那會兒,聽學校實訓室里的操作師傅說,“我那會在車間工作時,經(jīng)常有廠里的領導或是辦公室的白領們把自己的小孩帶到車間來參觀,來看工人們的工作有多辛苦,然后他們的小孩就知道該努力學習了?!?/p>
初三他成績下滑厲害時,蘇荻也曾給他看過一篇紀實報道,內(nèi)容是某工廠廠哥廠妹的生活實錄。
他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篇文章末尾加粗的一行字:不吃讀書的苦,必受生活的苦。
是呢,必受生活的苦。
以后要受的苦還多著呢,被幾個陌生女孩嘲笑一番,自尊心就扛不住了?
喂,一個注定奔波在底層的人還矯情個什么勁兒?
……
但愿靠著墻角一隅,陷在心事里,不知過了多久,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只手,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著。
他回過神來,丁竹漪正歪頭打量著自己,一臉探究的表情。
“你臉色怎么這樣差?”丁竹漪眨眨眼睛,又轉(zhuǎn)了轉(zhuǎn)瞳,“不會是等太久,等生氣了吧?哎呀,剛才遇到一個同學,聊了幾句,一下子就忘了時間……對不起啊!”
但愿見丁竹漪抱歉的樣子,隨即牽起唇角,努力用微笑抹掉臉上的壞心情。
“我哪那么小氣?”他瞧了一眼丁竹漪身側(cè)兩個行李箱,問道:“都收拾好了?”
丁竹漪搖搖頭,“還有一床被褥,我還得再跑一趟,我保證,這次拿了就下來?!?/p>
“沒事,不著急?!钡刚f。
很快,但愿視線里再次出現(xiàn)了丁竹漪的身影,她抱著一床卷好的被褥,為了看清腳下,側(cè)著身體下樓,樣子瞧著有些吃力。
但愿忍不住想去幫她,但是剛一邁進宿舍樓,就被宿管阿姨給攔下了。
他只好在門口等她。
丁竹漪踩下最后一級階梯時,被一個正要上樓的女生叫住了。
那個女生留著披肩長發(fā),頭上戴著一只經(jīng)典款的格子發(fā)卡。
因為隔得太遠,但愿聽不見兩個女生在說什么,但是一定不是在聊天。
發(fā)卡女生眉眼間隱約有傲然之氣,和丁竹漪說話時,表情很嚴肅,對丁竹漪臂彎里直往下滑的被褥視而不見。
大約過了五分鐘,兩個女生終于結(jié)束了談話,錯身而過時,發(fā)卡女生唇線緊抿,表情不悅。
丁竹漪聳聳肩,似是愛莫能助。
女孩走到宿舍門口時,掉出來的褥子都快拖到地上了。
但愿忙搭手上前,一手將被褥攬在身側(cè),一手拉起那個大號的行李箱,朝校門走去。
丁竹漪則拖著小號的行李箱跟在后面。
見丁竹漪悶悶不吱聲,但愿沒話找話,“剛才那個女生跟你說什么呢?”
丁竹漪依舊沒作聲,用撇嘴聳肩代替回答。
但愿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
不知道該如何開解,更不知該怎么逗女孩開心。
于是就只能悶著頭一路往前走。
要是能騰得出手,但愿真想捶自己的腦門。
自己這情商啊,也忒低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和丁竹漪單獨相處的機會,就這么不言不語地,眼睜睜看著路程一點一點縮短,真是浪費。
很快,兩人就出了校門。
但愿朝街道兩頭的夜色深濃處張望,希望出租車不要這么快出現(xiàn)。
“但愿,可以陪我吃點東西再回去嗎?”丁竹漪忽然開口。
“嗯?你不是……”
但愿覺得奇怪,一個小時前在火鍋店,她不是一副食欲懨懨的樣子嗎?
但是下一秒,一種像是被驚喜賦予的本能立馬將這個疑問甩到腦后。
“好?!?/p>
管它什么原因呢,先點頭答應。
下次見面又不知什么時候了,眼下能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
丁竹漪把但愿帶進了一家面館,她點了一碗雜醬面后,將菜單遞給但愿。但愿搖搖頭,“我吃不下了?!?/p>
“我一個人吃,讓你看著,怪不好意思的?!倍≈皲羿洁阶?,卻也表示理解。
但愿起身,去免費自助區(qū)端了一小碗泡菜,對女孩笑笑,“那我吃點泡菜?!?/p>
“好吧,以后你有空,來我們學校找我玩吧,我請你吃這家的雜醬面,真的超好吃,我去火鍋店前其實沒吃東西,剛才也故意沒吃多少火鍋,就是為了留著肚子來這里吃面,平時想吃,一直沒找著機會,今天總算得償所愿啦。”
丁竹漪說著,美美地伸了個懶腰。
但愿聽著這話,心里先是一甜,接著是困惑,“這面館就開在你們學校外面,你想吃還找不著機會?”
丁竹漪的眸色忽然有些黯淡,但愿的問題似乎勾起了她的壞心情,她輕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們都不喜歡吃雜醬面,為了節(jié)約時間,她們一般都在學校食堂里吃,偶爾出來一趟,就去吃肯德基?!?/p>
但愿瞧著外面街道上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女生們,便猜到了,丁竹漪所說的“她們”是誰。
丁竹漪雙手托腮,睫羽低垂,嘟噥著問了一個問題,“你在學校合群嗎?”
一瞬間,但愿耳畔似乎又是一陣鼠標鍵盤的噼啪亂響,以及室友們的冷嘲熱諷。
“還……算合群吧。”但愿故意避開女孩的目光,低頭夾了一片泡菜。
他怕被她看出破綻。
雜醬面端上來了,丁竹漪抽出筷子吃得一聲不吭。
但愿有些遲疑地開口,“我記得初一那會兒你轉(zhuǎn)到我們班上來,無論男生女生都爭著想和你做朋友。合群……對你來說,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
丁竹漪沉入回憶,眉梢微微挑了挑,“要是我當時再待久一點,待到期末考試,可能人氣就會驟減?!?/p>
這個但愿了解,丁竹漪在學習上確實算不上有天賦,再加上要讓一個寫慣韓國字的人去寫漢字,那更加不占優(yōu)勢。
女孩又側(cè)頭,對著墻上反光的金屬板照了照,“而且,我覺得我好像長殘了,沒以前好看了?!?/p>
“哪有,你一直都很漂亮?!钡刚f。
丁竹漪伸出食指在鼻翼周圍劃了一圈,“長著粉刺也漂亮嗎?”
但愿笑笑,“這個會消的。”
“以前對于社交的概念,都是別人主動結(jié)交我,而現(xiàn)在變了,我得主動去結(jié)交別人,”丁竹漪扒拉著碗里的面條,溫吞地抱怨了一句,“合群真累,不但要委屈自己,一不小心還會鬧出笑話來?!?/p>
——現(xiàn)在變了?
但愿有種預感,丁竹漪說的“現(xiàn)在變了”和母親的那句叮囑,以及衛(wèi)生間里無意聽到的“身敗名裂”,甚至還有丁竹漪臉上的粉刺,都像一根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指針一樣,隱隱約約指向同一件事。
他很想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好奇心再怎么不安分,也越不過他定力加持的邊界感。
“你鬧什么笑話了?”但愿避重就輕地問。
“今天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們幾個女生坐在一起聊天,我的同桌忽然問我,覺得肖戰(zhàn)和王一博哪個長得更帥。我說不認識這兩個人,當時氣氛忽然有點冷,為了緩解尷尬,我鬼使神差地又冒了一句,問,這兩個人是幾班的?”
丁竹漪癟嘴苦笑,“然后就更尷尬了……”
但愿也忍不住笑噴,“這么火的明星,你都沒聽說過嗎?”
丁竹漪白他一眼,“我才回國多久啊,況且,我就沒追星這愛好,韓國的明星我都知之甚少,何況國內(nèi)的?!?/p>
不知不覺間,面館里只剩下了丁竹漪和但愿兩個人。
但愿這才發(fā)現(xiàn),丁竹漪吃東西的速度是真的慢,一碗面吃了將近半小時。
不過……他不介意再慢點。
丁竹漪放下筷子擦嘴巴時,但愿迅速點開手機掃碼付款。
丁竹漪連忙去擋,只聽結(jié)賬臺上已經(jīng)響起了到賬通知。
“以后別這樣?!倍≈皲魧Φ刚f。
但愿不知可否地應了一聲,內(nèi)心有一種小小的滿足感。
走出面館,清冽的秋風吹拂而過,丁竹漪鬢邊幾絲碎發(fā)飄起來,讓她恬美的側(cè)顏輪廓看起來更加楚楚動人。
和丁竹漪并肩走著,但愿覺得空氣中都釀著酒,呼吸間簡直熏人欲醉。
過斑馬線時,但愿又看見了那個頭戴格子發(fā)卡的女生。
她從街道對面走來,照面時,丁竹漪朝她招呼了一聲“嗨”,雖然不顯熱情,但也是一種示好的信號。
然而那個女生卻像沒看見一樣,和她擦肩而過。
走過街道,丁竹漪攔下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的后備箱很窄,兩個行李箱一放,就沒剩下多少空間了,那床被褥只好放在副駕駛上。
但愿和丁竹漪并肩坐在后排,氣氛忽地又沉默了。
女孩側(cè)頭看向窗外,一言不發(fā)。
但愿仰頭靠著椅背,過了一陣子,側(cè)過臉問丁竹漪,“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隔了很久,丁竹漪才回答,“我同桌。”
“你們關系不好嗎?”
丁竹漪低頭沉吟片刻,悠悠地吐了一口氣,“我來到這個班后,班主任安排我到她旁邊坐,把她之前的同桌調(diào)走了。她和她之前的同桌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她很生氣,我把桌子挪到她旁邊的時候,她一直在抹眼淚,下課后,好多同學跑過去安慰她,我在一旁如坐針氈,就好像,把她氣哭的人是我?!?/p>
但愿心里替丁竹漪生出一把酸楚,“你當時一定很不好受吧,但這事你左右不了,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今天,就是剛剛,我抱著被褥下樓時遇見她,她讓我同她一起去班主任辦公室,說我倆不和,要求班主任把她之前的同桌調(diào)回去。我拒絕了。
“我們那個班主任就跟封建時代的統(tǒng)治者一個德行,說一不二,最反感哪個學生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她成績好,就好比是朝堂上的股肱之臣,有資格和統(tǒng)治者爭兩句嘴,可我不一樣,我就一庶民,跟著鬧,那不是找死嗎?”
“所以,因為這個,她生你氣,故意不搭理你?”
丁竹漪點點頭。
“她不搭理你,你也不搭理她就是了?!钡覆恍嫉馈?/p>
丁竹漪唇角動了動,笑意里夾著無奈和一絲澀,“可我得想辦法合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