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龕前的線香燃到了盡頭，最后一點火星湮滅在晨露里，留下縷細煙，被穿堂而過的海風卷走。尤拉坐在餐桌前，指甲掐得手心發(fā)疼——父母的話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發(fā)顫。
“所以呢？”她抬起頭，聲音里的顫抖還沒散去，睫毛上沾著的潮氣讓視線有點模糊，“你們把我從臺北拽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是本預言書里的‘關鍵’，是那個叫黑龍的瘋子的目標？”
趙丹的手在圍裙上反復摩挲，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里，藏著她難掩的慌亂：“小拉，媽媽知道這太突然了……我和你爸爸上周接到的調(diào)令，我們11月就要去南極科考，至少兩年。那邊信號不好，我們怕……怕萬一有什么事，我們趕不回來。”
“趕不回來？”尤拉笑了一聲，笑聲撞在民宿斑駁的墻壁上，顯得格外空曠。她想起十二歲那年臺風天，民宿的屋頂被掀了個角，她抱著爺爺哭到半夜，打電話給父母，聽筒里只有機械的“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想起十四歲生日，她在爺爺?shù)牧粞圆旧蠈懴隆跋Ｍ职謰寢屇芑貋沓酝朊妗?，第二天翻開，旁邊多了爺爺用紅筆寫的“阿公陪你”。那些積壓了八年的委屈像漲潮的海水，漫到喉嚨口，卻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說“你們從來沒管過我”又能怎樣？事到如今，不過是徒增難堪。
尤一鳴猛地端起桌上的馬克杯，杯底磕在木桌的聲響在安靜的廳堂里格外刺耳，褐色的咖啡液濺出來，在桌面上洇出深色的圈：“我們是為了你好！黑龍的戰(zhàn)力指數(shù)早就深不可測，比當年高太多，你阿公當年全盛時期都打不過他，你留在這里就是送死！”他從公文包里抽出一疊厚厚的文件，紙張邊緣被手指捏得發(fā)皺，“澳洲的留學手續(xù)我已經(jīng)托人辦得差不多了，那邊有我的老朋友，能護著你。沒人會知道你是碎星筆的主人，沒人會把你和《金筆點龍》里的預言聯(lián)系起來?！?/p>
“我不去?！庇壤穆曇艉茌p，卻像塊石頭砸在水面，漾開的堅定讓尤一鳴愣住了。“預言書要是真那么準，躲到澳洲也沒用。阿公一輩子沒當過逃兵，他的孫女也不會。”
“你簡直是胡鬧！”尤一鳴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餐具晃了晃，一個刀叉“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你以為這是過家家？黑龍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你知道嗎？八年前武力裁決所的慘案，多少高手死在他手里！你想步他們的后塵？”
“那我留在墾丁就安全了嗎？”尤拉也提高了聲音，她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你們以為把我藏起來就萬事大吉了？他想找到我總會有辦法的！”
趙丹連忙撿起地上的刀叉，把它放在餐桌上，又去拉尤一鳴的胳膊：“老尤，少說兩句，孩子還沒緩過來……”她轉(zhuǎn)向尤拉，眼里的紅血絲看得清清楚楚，“小拉，你爸爸不是要逼你，他是怕……怕失去你。你阿公走的時候，他在家哭了一整夜，電話里不敢讓你聽出來。”
尤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從沒見過父親哭，記憶里的尤一鳴永遠是板著臉的，遞生活費時的語氣比冰還冷，可此刻看著他緊抿的嘴角和發(fā)紅的眼眶，心里那點堅硬的怨恨，突然軟了一角。
早餐在沉默中涼透了。尤拉扒了兩口白粥，咸魚卵的咸腥味漫上來，像爺爺下葬那天，海風吹來的咸澀。她索然無味，隨后站起身：“練武的事，我答應你們。但去澳洲，不可能?！?/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上三樓，把自己關進房間。趴在爺爺?shù)呐f書桌上，看著相框里自己和爺爺?shù)暮险漳奁?/p>
從那天起，墾丁的清晨多了道身影。
天還沒亮，尤拉就站在自家后院的沙灘上扎馬步。海風卷著沙粒打在她臉上，疼得像小刀子，她卻死死盯著遠處的海平面——那里，太陽正一點點爬上來，把海水染成金紅色。尤一鳴教她運氣，指尖要凝出微光，她總不得要領，每次剛有縷金光冒頭，就被掌心的汗打滅。
“氣要沉在丹田，不是吊在嗓子眼。”尤一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拿著根竹枝，“想象你要護住的東西，把力氣往那處聚。”
尤拉閉上眼睛，腦海里閃過的不是什么宏大的“保護這個時空”的愿望，而是終極一班的教室：汪大東幫她去福利社買草莓牛奶；煞姐替她教訓街邊想要調(diào)戲她的混混；雷克斯低頭替她講題……那些吵吵鬧鬧的瞬間像團暖烘烘的光，順著血脈往指尖涌。
“嗡——”
指尖突然竄出縷淡金的光，穩(wěn)穩(wěn)停了三秒，才慢慢散去。尤拉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還殘留著暖意。
“戰(zhàn)力指數(shù)3000?！庇纫圾Q拿著個銀色的檢測儀走過來，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讓他眼里閃過一絲驚訝，“普通人力氣再大，沒個三年五載摸不到戰(zhàn)力的邊，你才練了十天。”他頓了頓，語氣里藏不住一絲欣慰，“隨你阿公，是塊練家子的料?！?/p>
尤拉笑了，嘴角的梨渦淺淺陷著。她想起小時候看爺爺練拳，他總說“力氣要往想護著的人身上使”，原來不是玩笑。
白天練拳，晚上練字。碎星筆在她手里漸漸聽話起來，寫出的符文能在紙上多亮片刻，金光也從微弱的淡金，變成了更堅韌的明黃。只是她一直不明白這些符文的意思，她問尤一鳴和趙丹，他們也不清楚這些。尤拉直覺這跟自己床頭的那個烏木盒子有關，可自己打不開它。
趙丹給她縫了個布套，讓她把碎星筆別在身上，“這樣打架的時候也能順手用”——說這話時，她的眼圈紅了，像在說“我的女兒終于要學會自己擋刀子了”。
時間溜到八月底，尤一鳴的書桌上多了本燙金的“澳洲留學指南”，簽證夾在里面，照片上的尤拉穿著白襯衫，笑得比哭還難看。尤拉知道，父親沒放棄，他總覺得“最優(yōu)解”就是把她遠遠藏起來。
“我不會去的?！边@天傍晚，尤拉把指南推回他面前，沙灘上的訓練剛結(jié)束，她的額角還掛著汗，“預言要是真那么準，躲到澳洲也沒用。黑龍想找我，在哪都能找到。”
尤一鳴翻著報紙，頭條是“臺北再現(xiàn)神秘失蹤案”，他的手指在標題上重重敲了敲：“臺北現(xiàn)是龍?zhí)痘⒀?，你回去干什么？?/p>
“龍?zhí)痘⒀ú鸥ァ！庇壤穆曇艉芷届o，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金筆點龍》第八冊沒找到，黑龍肯定還在臺北折騰。我在那，至少能聽見動靜，能靠著你們的人脈躲一躲。澳洲我更加陌生，光靠爸爸你那個老朋友能夠保護我們？而且……”她頓了頓，聲音軟了點，“我有朋友在?！?/p>
她想起這段時間總是收到煞姐的短信問她什么時候回臺北，偶爾雷克斯也會發(fā)消息給自己，告訴自己他的近況，汪大東也時不時給自己發(fā)消息說他最近又吃到什么好吃的開學要帶她過去……
那些吵吵鬧鬧的牽掛，比澳洲的陽光更讓她覺得“活著”。
趙丹端來切好的芒果，放在兩人中間，芒果的甜香沖淡了點緊張：“其實……我也覺得留在臺灣更穩(wěn)妥。”她看向尤一鳴，“你爸爸當年總說，‘躲著躲著，心就廢了。真要守東西，得站在能看見風的地方’?！?/p>
尤一鳴盯著報紙的眼神慢慢松了。他想起自己年輕時跟父親頂嘴，說“要去科研，只有科學才能讓人類更強，不想守什么破時空網(wǎng)”，父親沒罵他，只說“等你想護著什么了，自然會回來”。如今女兒的倔脾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拿起那本留學指南，指尖在封面上頓了頓，最終把它塞進了書桌最下層的抽屜。
“你什么時候把戰(zhàn)力提到5000，我什么時候把你送回臺北。”他站起身，背對著尤拉，聲音有點啞，“我教你爺爺?shù)摹樾钦品ā?，他當年靠這掌法，在黑龍手下走過三招?！?/p>
尤拉的眼睛亮了，像被陽光照到的海面：“好！”
開學已經(jīng)兩個禮拜，九月的風帶著臺北的熱氣，吹進終極一班的教室。技安正把金寶三的頭按在桌子上搶漫畫，煞姐喊著“尤拉再不來，她的草莓糖就要被我吃光了”，雷克斯坐在窗邊，手里轉(zhuǎn)著筆，目光落在尤拉空蕩蕩的座位上——開學的時候尤拉沒有來，班導說她家里有事請假了。
“砰——”教室門被推開。
尤拉站在門口，背著熟悉的書包，裙子上掛著一個布包。她的齊耳短發(fā)被風吹得有點亂，額角還帶著點趕路的薄汗，卻笑得露出兩顆梨渦：“我回來了?！?/p>
汪大東猛地抬起頭，激動地站了起來：“尤拉！你回來了！”
“這些是這兩個禮拜的課堂筆記”雷克斯推了推眼鏡，把整理好的筆記往她那邊推了推。尤拉翻開本子，上面是他清秀的字跡。
尤拉看著吵吵鬧鬧的教室，突然覺得心里那塊被家族秘密壓著的石頭，輕了不少。她知道臺北有黑龍的眼線，知道《金筆點龍》的預言像把懸著的劍，知道自己握著的碎星筆，承載著比“打敗黑龍”更重的東西——是守護那些吵吵鬧鬧的笑臉，守護這煙火氣十足的日常。
她拉開椅子坐下，她心想：
這次，不會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