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早春,寒意還沒完全褪盡,風(fēng)里夾著料峭,陽光卻已有了暖意。北大未名湖畔,幾株高大的銀杏樹剛剛抽出嫩芽,細碎的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湖岸的小徑和泥土上投下跳躍的光斑??諝饫锘祀s著泥土蘇醒的微腥、青草破土的澀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難以捉摸的甜香。
秦天青沿著湖岸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剛從清華園出來,腦子里還殘留著上午拓撲學(xué)推導(dǎo)留下的、糾纏不清的線團感。他需要一點空白。未名湖,是他偶爾會選擇的“放空”終點。他習(xí)慣性地掃視著湖面,掠過那些坐在長椅上低頭看書的學(xué)生,掠過水面上幾片隨波逐流的落葉。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直到他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輕輕一牽,定在了湖心島延伸向水邊的一處。
那里,一棵枝干虬結(jié)的老銀杏樹下,蹲著一個身影。
米白色的連衣裙,外面松松罩著件淡青色的薄風(fēng)衣,顏色干凈得像雨洗過的遠山。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松松挽了個髻,發(fā)髻間斜斜插著一支木質(zhì)的簪子,頂端雕琢著細小的花朵,在斑駁的光影里,隱約透出一點溫潤的暖黃。像是木樨花。
吸引秦天青駐足的,是她與腳下那只貓的互動。那是一只毛色混雜、體型圓潤的三花貓,此刻正圍著她打轉(zhuǎn)。
試探與邀請
沈清雅微微側(cè)身,裙擺輕輕掃過地面沾著露水的草葉。她左手環(huán)抱著那本深藍色厚書——《昭明文選》,書脊抵在膝蓋上。她的右手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很小的透明塑封袋,里面是幾粒深褐色的貓糧。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指尖圓潤,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文氣,小心地捏出一粒。她沒有急著遞過去,而是將捏著貓糧的指尖,懸停在離地面約莫十厘米的空氣中,手腕放松,形成一個穩(wěn)定而耐心的姿勢。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貓咪身上,嘴角抿著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像在無聲地發(fā)出邀請。
那只叫“阿辭”的三花貓,停下了繞著圈子的腳步。它先是警惕地抬起圓圓的腦袋,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在陽光下縮成兩條細縫。它謹(jǐn)慎地嗅了嗅空氣,濕潤的黑色鼻頭快速翕動了幾下。它沒有立刻靠近,反而往后退了半步,尾巴像一根毛茸茸的旗桿般直直豎起,只有尾巴尖兒帶著點微妙的卷曲,如同一個小心翼翼的問號。
靠近與觸碰
沈清雅保持著姿勢,紋絲不動,只有捏著貓糧的指尖微微晃了晃,像風(fēng)中的花蕊。她的神情專注而平靜,沒有絲毫催促或引誘的意味,只是安靜地等待。陽光穿過樹葉縫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陰影,也照亮了她無名指上那枚小小的銀戒——繁復(fù)纏繞的枝葉紋飾在光線下倏忽一閃。
阿辭的警惕似乎被那點食物的氣味和眼前人絕對的靜止所安撫。它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圓滾滾的身體壓得很低,幾乎是貼著地面,四條短腿謹(jǐn)慎地交替移動。它再次用力嗅了嗅,胡須像探測天線般輕輕顫動。終于,它湊近了那只懸停的手。它沒有立刻去夠貓糧,而是先用頭頂,極其輕微地、帶著試探性地蹭了一下沈清雅的手腕邊緣。那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
秦天青清晰地看到,在貓咪蹭上手腕的瞬間,沈清雅捏著貓糧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那粒貓糧似乎就要掉落,又被她穩(wěn)穩(wěn)地捏住。她嘴角那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加深了一點點,眼底掠過一絲極其溫柔的暖意。
接納與專注
阿辭仿佛得到了某種許可。它不再猶豫,仰起頭,伸出粉嫩的小舌頭,靈活地一卷。秦天青甚至能想象到那粒小小的貓糧被卷走時輕微的觸感。貓咪滿足地咀嚼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發(fā)出極細微的“咔噠”聲。它一邊嚼,一邊又用頭頂蹭了蹭沈清雅的手腕,這一次,動作明顯親昵了許多,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嚕聲。
沈清雅臉上的笑意終于完全漾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的漣漪,雖然依舊安靜,卻清晰地抵達了眼角眉梢。她沒有抽回手,反而順勢用空了的指尖,輕輕地點了點阿辭毛茸茸的頭頂,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最珍貴的古籍書頁。她的目光完全被這只滿足的貓咪所占據(jù),那份專注的溫柔,仿佛隔絕了周遭的一切聲響,連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都成了背景。
短暫的溫情與告別
她又捏出一粒貓糧,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阿辭這次幾乎沒有猶豫,直接湊過來,靈巧地卷走了食物。它甚至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舔了舔沈清雅剛剛點過它頭頂?shù)闹讣?。沈清雅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似乎被那溫?zé)釢駶櫟挠|感弄得有些癢,但她沒有躲開,任由貓咪表達著它的親昵。
喂了幾粒之后,塑封袋空了。沈清雅輕輕晃了晃袋子,示意沒有了。阿辭似乎明白了,它不再仰頭期待,而是繞著沈清雅的腳邊又蹭了一圈,尾巴放松地垂下來,尾尖依舊微微卷著。它仰起圓臉,對著沈清雅“喵”了一聲,聲音又軟又輕。
沈清雅這才放下空袋子,騰出手來,掌心向下,在阿辭圓滾滾的腦袋上,從額頭順著背脊,溫柔地、緩慢地撫摸了兩下。貓咪舒服地瞇起了眼睛,喉嚨里的呼嚕聲更明顯了一些。
就在這時,兩個女生低聲談笑著從湖邊小徑走過,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順風(fēng)飄了過來。
“嘿,快看,那不是文學(xué)系的沈清雅嘛?又在喂‘阿辭’了?!?/p>
“是啊,真是風(fēng)雨無阻,這貓都快成她專屬的了。不過,她今天這身真好看,那簪子……”
“噓,小聲點……”
聲音漸漸模糊,遠去。
**沈清雅。**
**阿辭。**
兩個名字,像兩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在秦天青的腦海里輕輕漾開一圈漣漪。他看著銀杏樹下那仿佛自成天地的溫柔畫面,看著沈清雅最后又輕輕拍了拍阿辭的腦袋,然后小心地拂了拂裙角上可能沾到的草屑,抱著那本厚重的《昭明文選》,站起身。
她沿著湖岸小徑,一步一步,慢慢走遠。那只叫“阿辭”的三花貓,伸了個極其舒展的長長懶腰,前爪盡力向前探,后臀高高撅起,尾巴在空中畫出一個慵懶而優(yōu)雅的圓弧。它最后看了一眼沈清雅離去的方向,才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圓滾滾的身體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岸邊的灌木叢深處。
湖面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光斑依舊在水波上頑皮地跳躍。
秦天青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微涼的空氣里凝成一小團白霧,又迅速消散。他低頭,看著腳下松軟的泥土,那里靜靜躺著幾片剛落下的、脈絡(luò)清晰的銀杏葉。他彎腰,拾起一片,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葉柄。
**木樨花簪。《昭明文選》。沈清雅。阿辭。**
他轉(zhuǎn)過身,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屬于他的、充滿公式與邏輯的世界。只是,那片被他捏在指間的銀杏葉,他沒有丟掉,而是下意識地夾進了手里那本拓撲學(xué)筆記的扉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