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林狂瀑雨。它從鉛灰色的蒼穹傾瀉而下,不是溫柔的雨絲,
而是億萬顆沉重、冰冷的水滴匯成的狂暴瀑布,
狠狠砸在阿爾塔米拉小鎮(zhèn)那飽經(jīng)風霜的簡易機場跑道上。雨水在坑洼的泥地里迅速積聚,
形成渾濁的、不斷擴張的水塘,
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那架孤零零停泊著的“空中卡車”直升機。
直升機深綠色的涂裝被雨水沖刷得格外鮮明,螺旋槳葉片濕漉漉地低垂著,
像一只疲憊的鋼鐵巨鳥,在暴虐的自然面前收斂了翅膀。引擎的轟鳴聲被厚重雨幕層層過濾,
傳到耳邊時只剩下一種沉悶、壓抑的嗡鳴,仿佛某種巨大生物在胸腔深處發(fā)出的低沉嘆息。
埃利奧特·戴維斯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舷窗上。機艙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濕氣、機油味,
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屬于叢林邊緣的泥土和腐爛植被的氣息。
透過模糊的、被雨水不斷沖刷的玻璃,
他能看到鎮(zhèn)子邊緣那片無邊無際的綠色——亞馬遜雨林。
它像一張巨大、潮濕、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地毯,被雨水浸泡得腫脹發(fā)亮,
一直鋪向遙遠的地平線,與低垂的烏云融為一體。那綠色濃得化不開,
帶著一種沉默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最后檢查裝備!五分鐘后出發(fā)!
”探險隊隊長杰克·雷納的聲音穿透了引擎的嗡鳴,像一把銼刀刮過金屬,干脆、不容置疑。
他是個骨架粗大的男人,皮膚被無數(shù)個荒野的太陽曬成古銅色,深深刻滿皺紋,
每一道都像是風刀霜劍留下的戰(zhàn)績。他穿著卡其色的多功能探險服,
上面沾著洗不掉的泥點和油污,
此刻正用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掃視著機艙里每一個隊員的臉。
埃利奧特下意識地摸了摸斜挎在胸前的寶貝——一臺包裹在防水罩里的阿萊攝影機,
沉甸甸的觸感帶來一絲虛假的安全感。
他這次被塞進這支由“奧德賽探索”基金會贊助的隊伍,
確:用鏡頭記錄下傳奇探險家塞巴斯蒂安·霍華德的遺骸或者任何能證明他最終命運的痕跡。
一個世紀前,霍華德最后一次深入這片被稱為“綠色地獄”的辛古河上游腹地,
從此人間蒸發(fā),只留下無數(shù)傳說和一張模糊不清的、指向未知區(qū)域的潦草地圖。
這任務(wù)對埃利奧特來說,與其說是職業(yè)機遇,
不如說是他瀕臨破產(chǎn)的紀錄片工作室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身邊坐著瑪雅·索倫森博士,人類學家,
也是隊里唯一對辛古河流域殘存部落語言有所研究的專家。她看起來不到四十歲,身材纖細,
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專注而明亮,
正低頭在一本邊緣磨損的皮面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什么。她穿著耐磨的帆布褲和長袖襯衫,
頭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整個人透著一股沉靜的書卷氣,與周圍粗糲的環(huán)境形成微妙對比。
“戴維斯,”雷納的聲音在埃利奧特耳邊炸響,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你的機器,
保證隨時能拍。我可不想錯過任何‘決定性瞬間’?!崩准{的語氣帶著一絲慣常的揶揄,
但眼神卻很認真。埃利奧特連忙點頭,手指劃過冰冷的攝影機外殼:“電池滿格,
存儲卡清空,鏡頭……干凈?!彼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砥椒€(wěn)自信。雷納沒再說什么,
只是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掂量出他心底那點分量不足的勇氣。
機艙角落,向?qū)Э斂ㄕ皖^默默檢查著他的大砍刀刀鋒。這是個沉默寡言的土著混血,
皮膚黝黑發(fā)亮,肌肉像盤根錯節(jié)的老藤,充滿原始的力量感。他的眼神像叢林深處的潭水,
幽深,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能輕易攪動它。
他是唯一一個對即將進入的區(qū)域表現(xiàn)出某種“熟悉”的人,
這份熟悉感在他身上沉淀為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還有兩個強壯的本地人充當腳夫和船工,
同樣沉默,眼神里混合著對雨林的敬畏和對未知的憂慮。引擎的咆哮陡然加劇,
蓋過了窗外的雨聲。鋼鐵巨鳥猛地一震,螺旋槳開始高速旋轉(zhuǎn),攪動起狂暴的氣流,
將地面的泥漿和雨水甩出一道道骯臟的弧線。直升機笨拙地掙脫地心引力,搖晃著爬升。
阿爾塔米拉小鎮(zhèn)那些低矮、色彩斑駁的鐵皮屋頂在舷窗外迅速縮小、模糊,
最終被無邊無際的、翻滾著墨綠波濤的雨林完全吞噬。
2 綠色地獄機艙內(nèi)只剩下巨大的噪音和顛簸。埃利奧特緊緊抓住安全帶,
胃部隨著每一次劇烈的晃動而翻騰。他強迫自己盯著窗外。雨幕被螺旋槳的氣流撕開又合攏,
下方是無邊無際的樹冠海洋。深綠、墨綠、橄欖綠、帶著銹跡的黃綠……層層疊疊,
濃密得幾乎不透光。巨大的板根如同巨獸的腳爪,深深扎入泥土;氣生根如垂死的巨蟒,
從高處的枝椏間垂落;藤蔓糾結(jié)纏繞,織成一張張巨大的、窒息生命的網(wǎng)。偶爾,
一道蜿蜒的銀色細線劃破綠色,那是雨林深處的某條無名河流,像一條冰冷的蛇,
在綠色的皮膚下緩緩蠕動。整個世界只剩下單調(diào)的綠、灰、白,以及引擎永不停歇的怒吼。
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埃利奧特的心臟。
時間在噪音和顛簸中失去了刻度。不知過了多久,直升機開始明顯下降。
下方的樹冠越來越近,能清晰地看到巨大的葉片在螺旋槳卷起的狂風中瘋狂搖曳。
機身猛地一震,起落架觸到了什么柔軟而富有彈性的東西——不是堅實的地面,
而是一塊被臨時清理出來的、漂浮在巨大水塘之上的木排平臺。
平臺隨著直升機的重量劇烈下沉、搖晃,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艙門被粗暴地拉開,
帶著濃厚水汽和植物腐敗氣息的暖風猛地灌了進來。雷納第一個跳下,濺起渾濁的水花。
他迅速解開固定貨物的繩索,大聲指揮著:“快!卸貨!動作快!這鬼地方堅持不了多久!
”埃利奧特緊隨其后,雙腳陷入及踝深的泥水里,溫熱粘稠。他扛著攝影機,
鏡頭本能地對準了四周。直升機螺旋槳卷起的風依舊猛烈,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墨綠色的雨林壁立千仞,從四面八方向這個小小的臨時落腳點擠壓過來。
參天巨樹的樹干粗壯得如同城墻,深褐色的樹皮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和附生植物,
濕漉漉地滴著水。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零星的慘淡天光艱難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
在泥濘的地面和漂浮著腐葉的水面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點。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
飽含著水汽、腐爛植物的甜膩氣息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泥土深處的腥味。
巨大的、色彩妖異的花朵在幽暗處綻放,
昆蟲的嗡鳴和遠處某種不知名野獸的悠長嘶叫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經(jīng)緊繃的背景噪音。這里的一切都巨大、潮濕、茂密,
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也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埃利奧特感到自己的渺小,
像一粒被隨意拋入這片綠色汪洋的塵埃。卸貨的過程混亂而高效。
沉重的裝備箱、充氣橡皮艇、燃料桶、食物補給……被迅速轉(zhuǎn)移到木排上。
卡魯卡和兩個船工動作麻利地開始給橡皮艇充氣,他們黝黑的皮膚上很快布滿汗珠,
與雨水混在一起?!把刂@條水脈走!
”雷納展開那張被無數(shù)次撫摸、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復(fù)制地圖,
手指戳著一條用紅鉛筆勉強勾勒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細線。地圖上大片區(qū)域是令人絕望的空白,
只在幾個關(guān)鍵點標注著霍華德潦草的筆跡:“急流”、“高地?”、“巨樹”、“危險區(qū)?
”。“霍華德最后標記的位置,在辛古河上游一個叫‘蛇吻’的支流附近。
這鬼地方地圖上根本沒有,只能靠他一百年前留下的這點提示摸索。”他抬起頭,
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湍急渾濁的河面上,“水流比預(yù)想的急。都打起精神,
別讓這林子把我們當點心吃了?!眱蓷l黑色的充氣橡皮艇被推入渾濁湍急的河水中,
立刻被水流裹挾著向下游沖去,船工奮力用槳穩(wěn)住船身。
埃利奧特、雷納和瑪雅擠在一條船上,卡魯卡和腳夫在另一條。發(fā)動機發(fā)出低沉的咆哮,
艇首劈開漂浮著枯枝敗葉的水面,逆流而上,
艱難地駛向那張古老地圖上標注的、通往未知的“蛇吻”支流。雨林在河岸兩側(cè)緩緩后退,
又仿佛在緊緊跟隨。參天巨樹的根系像巨龍的爪子,牢牢抓住松軟的河岸泥土,
有些甚至直接伸入渾濁的水中。樹冠在上空緊密交織,形成一道幾乎密不透風的綠色拱頂。
光線愈發(fā)昏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諝鈵灍岢睗竦昧钊酥舷?,汗水剛滲出皮膚,
就被飽和的水汽包裹,無法蒸發(fā),黏膩地貼在身上。
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密林深處傳來:尖銳的鳥鳴忽遠忽近,
猴群在樹冠間跳躍發(fā)出的枝葉折斷聲和刺耳啼叫,昆蟲永不停歇的、令人煩躁的嗡鳴合唱,
還有某種沉重物體落入水中發(fā)出的沉悶“噗通”聲……每一種聲音都在提醒著闖入者,
這里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機勃勃又危機四伏的世界。埃利奧特將攝影機架在船頭,
鏡頭貪婪地捕捉著這原始而壯麗的景象。巨大的藍色閃蝶在幽暗的光線中翩躚飛舞,
翅膀上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一群長尾小鸚鵡尖叫著從頭頂掠過,
像一片彩色的、喧鬧的云;一只懶洋洋的樹獺抱著高高的樹枝,慢得幾乎凝固,
對下方的闖入者漠不關(guān)心。當鏡頭掃過岸邊一片相對開闊的泥灘時,
埃利奧特的呼吸猛地一滯。泥地上清晰地印著一個巨大的、分成三瓣的爪印,
深深陷入松軟的泥土里,邊緣還帶著濕潤的痕跡。“老天……”他下意識地低呼出聲,
鏡頭死死鎖定那個爪印。雷納瞥了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握緊了橫在膝上的雷明頓霰彈槍:“美洲豹。剛留下的。別離岸邊太近。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船上的氣氛瞬間繃緊了幾分?,斞挪┦客屏送蒲坨R,
仔細打量著那個爪印,眼神里既有學者的探究,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航程單調(diào)而壓抑。
時間在發(fā)動機的轟鳴、水流的嘩響以及無孔不入的潮濕悶熱中緩慢流逝。隨著不斷深入,
河道開始變窄,水流也更加湍急。兩岸的植被越來越密,幾乎擠壓到水邊,
濃密的枝葉低垂下來,不時掃過船上人的頭頂和肩膀,帶來一陣冰涼的水珠和不知名的小蟲。
地圖上標注的參照物——一棵扭曲如巨蟒纏繞的枯樹,
一片突兀的、寸草不生的紅土崖壁——在昏暗中一一浮現(xiàn),又緩緩被拋在船后,
證明著他們正沿著霍華德百年前可能走過的路線前進。3 食人魚驚魂第三天下午,
情況突變。前方河道毫無征兆地急劇收窄,形成一道陡峭的V字形隘口。
渾濁的河水在這里被強行擠壓,流速陡然增加數(shù)倍,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河水不再是渾濁的土黃色,而是翻滾著骯臟的白沫,如同沸騰一般。水面下,
無數(shù)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怪獸的獠牙,時隱時現(xiàn)。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
隘口附近的水面異?!盁狒[”,不斷有小魚驚慌失措地躍出水面,濺起細碎的水花。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腥氣?!皽p速!”雷納厲聲喝道,
聲音瞬間被水流的咆哮吞沒大半。他猛地拍打船工的肩膀,指著前方那片沸騰的水域,
臉色鐵青,“媽的!食人魚窩!”船工臉色煞白,拼命扳動舵柄,
試圖讓船頭避開最洶涌的激流,同時降低油門。但水流的力量太強了。
載著埃利奧特、雷納和瑪雅的橡皮艇像一片被卷入旋渦的葉子,劇烈地左右搖晃著,
艇身擦過一塊水下凸起的礁石,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白ゾo!”雷納大吼,
一手死死抓住船舷的繩索,另一只手舉起了霰彈槍,槍口卻不知該指向何處。
瑪雅博士緊閉著眼睛,雙手死死扣住船幫,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埃利奧特則下意識地用身體護住攝影機,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就在這時,
船身猛地一震,像是被水下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緊接著,
一陣密集得令人牙酸的“咔噠咔噠”聲從船底傳來,
如同無數(shù)把小錘子在瘋狂敲打著塑料艇身!渾濁的水面下,
無數(shù)銀灰色的、巴掌大小的影子瘋狂地竄動著,攪起大片渾濁的水花。
它們有著短促有力的身體,突出的、長滿三角形利齒的下顎,
此刻正瘋狂地啃噬著橡皮艇堅韌的蒙皮。是紅腹食人魚!成百上千!“它們在咬船!
”船工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變了調(diào)。雷納咒罵著,端起霰彈槍,
對著船邊翻騰的水花“砰”地開了一槍。巨大的槍聲在峽谷中回蕩,
水面炸開一團血霧和破碎的魚尸,但更多的食人魚瞬間填補了空缺,更加瘋狂地撕咬著。
艇身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撕裂聲!一塊蒙皮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渾濁的河水猛地灌了進來!“堵??!快堵住!”雷納丟開槍,手忙腳亂地去抓堵漏的膠墊。
另一條船上的卡魯卡反應(yīng)極快。他二話不說,抄起船槳,用盡全力狠狠拍擊水面,
濺起巨大的水花,試圖驅(qū)散聚集在船底的魚群。同時,他朝著船工急促地吼了幾句土語。
船工立刻調(diào)轉(zhuǎn)船頭,冒著被激流掀翻的危險,猛地將船橫撞過來,“砰”地一聲,
兩條船緊緊擠在了一起,互相支撐著穩(wěn)住船身?;靵y中,
埃利奧特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力量,他一把抓起身邊沉重的裝備包,
不顧一切地塞向船底那個破口。冰涼的河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服和裝備包。
食人魚的利齒啃在包上,發(fā)出密集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刮擦聲。
他能感覺到水下那些瘋狂扭動、撞擊的力量??謶窒癖涞碾娏鞲Z遍全身,
但他死死地用身體壓住裝備包,堵住那個致命的缺口?,斞乓矒溥^來幫忙,兩人合力壓住。
“沖過去!油門到底!”雷納對著船工嘶吼,自己則探出半個身子,
用船槳狠狠拍打靠近船舷的魚群??斂ㄒ苍诹硪粭l船上做著同樣的動作。
兩條船如同連體嬰兒,在激流和瘋狂的魚群撕咬中,歪歪扭扭地、掙扎著沖向隘口的盡頭。
發(fā)動機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咆哮。渾濁的河水裹挾著破碎的水草和魚尸,
劈頭蓋臉地砸在船上每個人身上。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
隘口被甩在了身后。水流漸漸平緩下來,水面也開闊了一些。
瘋狂啃噬船底的“咔噠”聲逐漸稀疏、消失。兩條船傷痕累累,船艙里積了半尺深的泥水。
每個人都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驚魂未定地大口喘著粗氣,如同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
雷納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檢查著船底的破口和那個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裝備包,眼神陰郁。
他看向卡魯卡,后者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但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被魚鰭劃開的血痕,正緩緩滲出鮮血?!扒謇泶摚z查損失!
處理傷口!”雷納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但依舊強硬,“天黑前必須找到高地扎營!
這鬼地方不能待!”隊伍在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中繼續(xù)向上游掙扎。
夕陽的殘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和樹冠,在渾濁的河面上投下最后幾縷慘淡的暗紅色。
就在光線即將徹底消失之際,卡魯卡突然抬起手臂,
指向左岸一片被巨大榕樹氣根籠罩的陡坡,用低沉生硬的英語說:“那里。高地。安全。
”那是一片突兀隆起的石質(zhì)平臺,高出水面數(shù)米,
被盤根錯節(jié)的巨大榕樹氣根和茂密的灌木叢包裹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平臺邊緣,
一些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塊隱約可見,似乎經(jīng)過粗糙的堆砌。兩條船艱難地靠岸。
眾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和濕透的裝備,互相攙扶著爬上陡峭濕滑的河岸。登上平臺,
一股陳舊、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平臺比從河上看要大得多,大約有半個籃球場大小。
地面相對平整,覆蓋著厚厚的腐殖土和落葉。平臺中央,
幾塊巨大的、長滿青苔的巖石以一種近乎刻意的方式排列著,形成一個半圓,
仿佛某種原始的議事場所。在平臺的最里側(cè),緊貼著陡峭的巖壁,
矗立著幾座低矮的、近乎坍塌的棚屋殘骸。棚屋的骨架由粗大的原木搭建,
屋頂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木梁指向昏暗的天空。墻壁是泥巴和枝條的混合物,
大部分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的骨架。
棚屋周圍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罐、幾件銹蝕得幾乎看不出形狀的鐵器碎片,
還有幾根磨得光滑發(fā)亮的木矛,斜靠在巖石上。“一個廢棄的部落點。
”瑪雅博士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興奮,她顧不上濕透的衣服,立刻走近那些殘骸,
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邊緣被打磨過的黑色燧石,湊到眼前仔細察看。
“看這工藝……非常原始,但很實用。至少廢棄幾十年了?!彼肿叩侥切┡帕械木奘裕?/p>
手指拂過石面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一些簡單的幾何線條和難以辨認的符號,“某種標記?
祭祀?還是領(lǐng)地?”埃利奧特立刻舉起攝影機,鏡頭掃過整個平臺:坍塌的棚屋,
散落的石器,神秘的刻痕,以及周圍如同巨大綠色帷幔般垂下的榕樹氣根。
鏡頭最終停留在雷納身上。他正指揮著腳夫清理一塊相對干燥的地面搭建帳篷,眉頭緊鎖,
顯然對這個意外發(fā)現(xiàn)帶來的延誤和潛在危險并不欣喜。“博士,
你覺得這地方和霍華德有關(guān)嗎?”埃利奧特忍不住問道,同時調(diào)整著光圈,
捕捉瑪雅在昏暗光線下專注研究刻痕的側(cè)影?,斞胖逼鹕恚?/p>
看著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沉默巨獸的棚屋殘骸,沉思道:“時間上……不好說。
霍華德失蹤是一百年前。這個據(jù)點的廢棄時間可能更早,也可能稍晚。沒有碳十四測定,
很難精確。不過,”她頓了頓,指向平臺邊緣那些看似隨意堆砌、實際構(gòu)成一道矮墻的石塊,
“這種堆砌方式,不像是純粹為了防御野獸。倒像是……一種有意識的規(guī)劃。
也許這里曾經(jīng)是某個小部落的季節(jié)性營地,或者……”她沒有說下去,
但眼神里閃爍著考古學家特有的、對未知的強烈好奇。夜幕徹底降臨。篝火在平臺中央燃起,
跳躍的火光驅(qū)散了濃重的黑暗和寒意,也映照著周圍巨大榕樹扭曲的氣根和坍塌的棚屋殘骸,
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搖曳陰影。隊員們圍著火堆,沉默地烘烤著濕透的衣服,
吃著簡單的壓縮食品。食人魚的襲擊和這片死寂的廢墟,讓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埃利奧特坐在篝火旁,借著火光,習慣性地拿出隨身攜帶的防水筆記本,
想記錄下白天的驚魂和眼前的發(fā)現(xiàn)。他翻開本子,手指卻僵住了。本子浸了水,
邊緣濕軟發(fā)皺,里面的紙張也粘連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嘗試分開,
指尖卻觸到一種異常的、堅韌的質(zhì)感——似乎有東西被夾在本子的硬質(zhì)封皮夾層里,
被水泡得鼓脹起來。他心中一動,立刻用隨身的小刀,沿著封皮的邊緣縫隙,
極其小心地撬開那層薄薄的硬紙板。里面果然塞著東西!
一張被折疊得很小的、顏色發(fā)黃發(fā)脆的紙片,邊緣已經(jīng)破損。紙片被水浸透,墨跡洇開,
但依稀可辨上面寫滿了細密的字跡,是英文!他屏住呼吸,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
將紙片一點一點展開、撫平,湊近篝火的光亮。
火光照亮了紙上那些褪色的、被水漬暈染得有些模糊的字跡。字跡優(yōu)雅而流暢,
帶著維多利亞時代特有的花體風格?!啊脑率呷?。雨季的饋贈與詛咒。河水暴漲,
沖垮了通往‘鷹巢’的小徑??敿{(土著向?qū)У拿郑浚ьI(lǐng)我們找到這片高地,
一個被遺棄的古老營地。石頭的排列暗示著智慧,而棚屋的朽敗訴說著時間的殘酷。
或許這里曾是一個避難所?一個圣地?……原住民稱它為‘遺忘之階’。名字帶著不祥,
但地勢安全,視野開闊。我們決定在此休整……”“……五月二日。高燒終于退了,
感謝上帝,也感謝卡魯納那些苦澀的草藥。身體虛弱,但頭腦異常清晰。
看著腳下奔涌的辛古河,看著這片無垠的綠色……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攫住了我。
倫敦的沙龍,皇家地理學會的演講,那些掌聲、贊譽、頭銜……在此刻顯得如此遙遠,
如此……虛假。我們帶著文明的火種闖入這里,傲慢地稱之為‘探索’、‘征服’,
卻從未真正理解它。我們才是闖入者,是破壞者。這片雨林,
它古老、神秘、自成一體的循環(huán),它本身就是最偉大的存在。我開始懷疑此行的意義。
我們真的需要在地圖上多畫一條線嗎?還是說,
我們只是在用所謂的‘發(fā)現(xiàn)’來填補內(nèi)心的空虛?”紙片在這里戛然而止,
邊緣是撕裂的痕跡,顯然只是某頁日記的一部分。但最關(guān)鍵的信息清晰無誤:日期,
地點描述(高地、石陣、棚屋、遺忘之階),原住民向?qū)У拿郑敿{?。?,
以及字里行間透露出的一種深刻的思想轉(zhuǎn)變——對探險意義的質(zhì)疑,對雨林本身的敬畏,
甚至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疏離感!埃利奧特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涌上頭頂。他猛地抬起頭,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雷納!瑪雅博士!快看!霍華德的日記!就在我的本子夾層里!
”篝火旁死寂的氣氛瞬間被打破。所有人都圍攏過來,
目光聚焦在那張小小的、脆弱的紙片上。雷納一把奪過紙片,湊到火邊,
鷹隼般的眼睛飛快地掃過上面的字跡,臉色在跳動的火光下變幻不定?,斞挪┦繙愒谂赃叄?/p>
地念出了關(guān)鍵段落:“……遺忘之階……卡魯納……‘我們才是闖入者’……”她念到最后,
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天啊……他在這里!一百年前,就在我們此刻扎營的地方!
而且……他的想法變了!他在質(zhì)疑一切!”向?qū)Э斂ㄒ矓D了過來。
當瑪雅念到“卡魯納”這個名字時,他那雙一直如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睛,
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波動!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紙片,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短促、模糊的音節(jié),
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呼吸。他猛地抬頭,望向平臺深處那片黑暗的棚屋廢墟,
又飛快地掃了一眼雷納手中的紙片,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震驚、難以置信,
還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觸及靈魂的哀傷。他迅速低下頭,退到火光邊緣的陰影里,
重新恢復(fù)了沉默,但那瞬間的失態(tài),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埃利奧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斂ā敿{?僅僅只是發(fā)音相近的巧合?
還是……?雷納的手指用力捏著那張脆弱的紙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篝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將他緊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嘴唇勾勒得異常深刻。
震驚過后,一種近乎冷酷的興奮點燃了他的眼睛。
“遺忘之階……”他低聲重復(fù)著日記里的名字,聲音干澀,“他就在附近!
‘鷹巢’……那是什么地方?日記里提到河水沖垮了通往‘鷹巢’的小徑……”他猛地抬頭,
目光如探照燈般掃向平臺后方那片被巨大榕樹氣根和濃密藤蔓完全遮蔽的、近乎垂直的巖壁。
“卡魯卡!”他厲聲喝道,目光鎖定陰影中的向?qū)В澳阒馈棾病谀模?/p>
日記里那個卡魯納,是你的……祖先?”卡魯卡的身體在陰影中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抬起頭。篝火的光芒只能照亮他半邊黝黑的臉頰,
那上面的肌肉似乎繃緊了。他的目光沒有看雷納,而是越過跳躍的火焰,
投向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棚屋廢墟深處,眼神幽邃,仿佛在凝視著某個只有他能看見的幽靈。
過了足足十幾秒,他才用低沉得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路……很難。上面……有聲音。
”他指了指巖壁上方,又補充了兩個字,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感,“……鷹棲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