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臨安城的青石板路上，殘雪被往來的馬蹄碾成泥濘，混著暗紅的血漬，
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岳飛站在大理寺的石階下，青霜劍的劍鞘上還凝著冰，
方才在宮門前斬落秦檜黨羽時濺上的血，已經(jīng)凍成了細碎的冰晶，像綴在鞘上的星子。
“將軍，秦黨余孽已經(jīng)收監(jiān)，但……”胡銓的聲音帶著疲憊，他手里攥著份名單，
指腹把紙頁都磨得起了毛，“戶部侍郎李嵩、禁軍統(tǒng)領王貴，還有禮部那幫人，都稱病閉門，
宮里的消息傳出來，陛下……有些猶豫?！痹里w抬頭望向宮墻的飛檐，
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晃眼的光。他想起方才大殿上，少年天子捏著那封金國密信的手在發(fā)抖，
龍椅旁的太監(jiān)總管李德全一個勁地咳嗽，說“天寒地凍，陛下龍體要緊”。那時他就知道，
這場仗，沒那么容易打完?！蔼q豫是好事?！痹里w的聲音里帶著些微沙啞，
肩胛的箭傷被寒風扯得生疼，每動一下都像有細針在扎，“說明陛下心里還有掂量。
”他轉身看向身后的背嵬軍，弟兄們正靠著墻根休息，有人用布帶裹著傷，
有人在給馬喂草料，趙九蹲在石階上，正用塊碎布擦拭青霜劍的劍身，紅綢在他腕間晃悠。
“趙九?！痹里w喊了一聲。少年猛地站起來，手里的劍“當啷”撞在石階上，
他慌忙把劍抱在懷里，臉漲得通紅：“將軍！”“跟我去趟吏部。”岳飛解下腰間的令牌，
塞進他手里，“把這個給吏部尚書洪皓，就說我請他過府一敘?！壁w九接過令牌，
那檀木牌子被岳飛的體溫焐得溫熱，上面刻著的“精忠報國”四個字棱角分明。
他把令牌揣進懷里，又摸了摸背后的斷矛——那是王驛卒留下的，矛尖斷得很齊，
像是被人用重劍劈過，矛桿上還留著暗紅的血痕，被他用布一圈圈纏好，貼身帶著。
“俺這就去！”少年往馬廄跑，靴子踩在泥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他卻渾然不覺。
岳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對胡銓道：“洪皓是主戰(zhàn)派，當年在金國被囚了十五年，
骨頭硬得很。有他出面聯(lián)絡朝臣，比咱們在宮里硬闖管用。
”胡銓嘆了口氣：“可陛下身邊圍著的，都是李德全這種只會說‘陛下圣明’的人。
昨兒個我去見陛下，聽見李德全跟幾個太監(jiān)念叨，說‘岳將軍功高蓋主，該學學郭子儀’。
”“郭子儀？”岳飛笑了笑，笑聲里帶著寒意，“郭子儀卸甲歸田時，
長安城外沒有金人的鐵騎。”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握了二十年劍，
掌心的老繭比鐵甲還硬，“我這甲，卸不得?！闭f著，街角傳來一陣喧嘩。
幾個穿著錦袍的官員被背嵬軍攔在巷口，為首的是個矮胖子，官帽歪在一邊，
正扯著嗓子喊：“我乃禮部尚書黃潛善！岳飛呢？讓他出來見我！”岳飛皺眉。
黃潛善是秦檜的門生，當年在揚州時，就是他力主南渡，把江北的百姓丟給金兵，
這會兒倒敢跳出來?！白屗M來。”岳飛站直身子，青霜劍的劍柄被他握得發(fā)白。
黃潛善被兩個背嵬軍“請”到面前，他拍著袖子上的灰，
斜著眼打量岳飛：“岳將軍好威風啊，剛從宮里出來，就敢在大理寺門口動私刑？
”他瞥了眼墻邊裹傷的士兵，嘴角撇出個冷笑，“聽說昨夜蓮衛(wèi)死傷慘重，張邦昌也沒了？
岳將軍就不怕陛下問責？”岳飛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的臉。黃潛善的臉很白，
是那種常年養(yǎng)在溫室里的蒼白，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像是昨夜沒睡好。
他的手指上戴著個玉扳指，成色極好，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岳飛認得那扳指，
去年金國使者來朝時，曾送給秦檜一個一模一樣的，說是用燕山玉琢的?！包S大人深夜造訪，
就是為了替張邦昌喊冤？”岳飛的聲音很平，卻像塊石頭砸進水里，
讓黃潛善的臉色瞬間變了變。“我是來提醒岳將軍，”黃潛善定了定神，挺了挺肚子，
“卷軸上的名字，可不能亂認。比如那個‘吳曦’，人家是四川宣撫使，鎮(zhèn)守蜀地多年，
怎么可能通金？”“哦？”岳飛往前走了一步，陰影落在黃潛善臉上，“黃大人倒是清楚。
”他想起胡銓說過，吳曦的妹妹是黃潛善的繼室，兩家來往甚密，“可我這里有份賬冊，
是從張邦昌府里搜出來的，上面記著去年冬月，有批‘蜀錦’從四川運到臨安，
直接進了黃大人的府中。那錦緞上繡的，可不是蜀地的芙蓉。”黃潛善的臉“唰”地白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岳飛的眼神釘在原地——那眼神里沒有怒，
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冷，像極了臘月里的寒冰，能把人的骨頭都凍透。
“黃大人還是回去看看吧?！痹里w轉身往大理寺里走，“看看那些‘蜀錦’有沒有藏好，
別被老鼠啃了。”黃潛善看著他的背影，腿肚子突然發(fā)軟，差點癱在地上。
兩個背嵬軍看都沒看他，徑直關上了大門，門閂落下的聲音“哐當”一響，
像敲在他的心坎上。大理寺的牢房在地下，陰冷潮濕。岳飛踩著石階往下走，墻縫里滲著水，
滴在石板上“滴答”作響，混著遠處牢房里傳來的咳嗽聲，讓人心里發(fā)沉?！皩④?，
秦檜就在最里面那間?！豹z卒提著盞油燈，小心翼翼地引路，燈光晃得墻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牢房的鐵門銹跡斑斑，岳飛伸手推開，“吱呀”一聲，驚得里面的人猛地抬頭。
秦檜穿著身囚服，頭發(fā)散亂，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哪還有半分朝堂上的囂張？看見岳飛，
他突然撲過來，抓住鐵欄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霸里w！你放我出去！我知道錯了！
”他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我給你錢，給你良田！我讓陛下封你為王！
”岳飛看著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相州的客棧里，那時秦檜還是個翰林院的編修，
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袍，跟他討教兵法。那時的秦檜眼里有光，說起“靖康之恥”，
眼淚能掉下來?！扒卮笕?，”岳飛的聲音很輕，“你還記得相州的雪嗎？”秦檜愣住了，
抓著欄桿的手松了松?！澳悄甓?，你說‘身為漢臣，當以收復中原為己任’。
”岳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也握過筆，寫過“還我河山”的檄文，
“怎么就忘了？”“我沒忘！”秦檜突然嘶吼起來，眼睛里布滿血絲，“可我沒辦法！
金國的使者說，只要我?guī)退麄兎€(wěn)住江南，他們就放我妻兒回來！我兒子才五歲！
他在金國的冰天雪地里……”他的聲音哽咽了，頭抵在欄桿上，肩膀不住地發(fā)抖。
岳飛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背上那“精忠報國”四個字被針刺時的疼。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