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抱著那摞承載著一絲微光的奏折，剛走出御書房的院門，心口毫無征兆地一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猛地停住腳步，回頭望向那扇緊閉的書房門。
不對勁。
心里那股剛剛升起的，因為“紅豆包”而帶來的暖意，瞬間被一股冰冷的恐慌所淹沒。那是一種源于血脈深處的悸動，是他們兄弟二人二十多年來，無數(shù)次在生死邊緣培養(yǎng)出的，獨屬于彼此的感應(yīng)。
哥出事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幾乎是本能地扔掉了懷里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奏折，任由那些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紙張散落一地。他提著龍袍的下擺用盡全身的力氣瘋了一般地往回沖。
“砰——”
書房的門被他撞開，力道之大讓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那張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空著，朱筆滾落在地，一灘鮮紅的朱砂像一捧刺目的鮮血。而他最敬、最愛，也最怕的哥哥正蜷縮在地毯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人事不省。
“哥——！”
一聲凄厲的，完全變了調(diào)的悲鳴，從李曦的喉嚨里撕裂而出。
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他顫抖著手想要去扶李玨卻又不敢，生怕自己一碰，哥哥就會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徹底碎裂。
“哥……哥你醒醒……別嚇我……”
他觸手所及，是李玨冰冷汗?jié)竦念~頭和緊緊按在胃部因為劇痛而痙攣的手。
什么階下囚，什么看守，什么聽話的狗……所有這些扭曲的、病態(tài)的游戲，在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
他只有一個念頭。
他的哥哥快要死了。
是他害的。是他用那杯茶，那件龍袍，那一場荒唐的鬧劇，把他逼到了這一步。
“來人！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李曦抱著李玨越來越冰冷的身體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嘶吼，聲音里是毀天滅地的絕望。
整個皇宮，都被這一聲嘶吼徹底驚動。
劉福全帶著太醫(yī)院所有當(dāng)值的太醫(yī)，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當(dāng)他們看到新君抱著前太子，雙眼赤紅，狀若瘋魔的模樣時，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
“滾開！”李曦一把推開想要上前的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親自將李玨打橫抱起。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哥哥這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
他抱著李玨，大步流星地沖向那間他被趕出來的極盡奢華的帝王寢殿。他將李玨輕輕放在那張他自己都沒舍得睡過的龍床上，用錦被裹住他冰冷的身體。
“治不好他，朕要你們所有人都給他陪葬！”李曦指著跪了一地的太醫(yī)，那張俊秀溫和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猙獰和瘋狂。
太醫(y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輪流診脈，一個個面色凝重汗如雨下。
寢殿里，檀香依舊裊裊卻再也沒有了權(quán)力的味道，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死寂的恐懼。
李曦就守在床邊死死地攥著李玨的一只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刺骨的冰冷。
他看著床上那個毫無生氣的哥哥，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滑落，砸在明黃色的錦被上，洇開一團團深色的痕跡。
“哥……你醒醒……”他把李玨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你罵我吧，你打我吧，你把我當(dāng)狗……怎么都行……求你別睡……”
“我不當(dāng)皇帝了……我們現(xiàn)在就把龍袍燒了，把玉璽砸了……我們回冷宮好不好？冷宮雖然冷，可你還抱著我……你還會對我笑……”
“我知道錯了……哥，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要什么永遠在一起了，我只要你活著……我只要你活著……”
他語無倫次地哀求著，懺悔著，像個走投無路的孩子。
許久，為首的院判才終于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顫抖著聲音回話：“啟稟陛下。前太、太子是早年虧空太甚，傷了脾胃根本，又兼之……兼之昨夜風(fēng)寒入體，情志郁結(jié)，心力交瘁這才引得沉疴爆發(fā)。此癥兇險萬分，需得靜心調(diào)養(yǎng)，萬萬動不得氣，受不得寒……”
“說人話！”李曦猛地回頭，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能不能救活！”
“能！能！只要好生將養(yǎng)，定能轉(zhuǎn)危為安！”院判嚇得磕頭如搗蒜。
李曦這才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床邊。
“藥方開最好的。湯藥我親自來煎。”他啞著嗓子吩咐，“所有人都給朕滾出去，沒有朕的吩咐，誰也不準(zhǔn)進來?！?/p>
“是，陛下。”
宮人們?nèi)缑纱笊?，連同太醫(yī)們一起，手腳發(fā)軟地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上了沉重的殿門。
偌大的寢殿，又只剩下了他們兄弟二人。
一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一個衣不解帶，寸步不離。
李曦遣退了所有人，真的就那么守在床邊。他笨拙地用熱布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李玨的臉頰和手心。太醫(yī)送來的湯藥他每一口都親身試過溫度，才用小勺一點一點撬開李玨緊閉的牙關(guān)艱難地喂下去。
大部分的藥汁都順著李玨蒼白的嘴角流了下來，弄濕了枕巾。
李曦就跪在床頭用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干，然后再繼續(xù)喂。
他好像不知疲倦。
從清晨到日暮，又從日暮到深夜。
他握著李玨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說的都是冷宮里的事。
“哥，你還記得嗎？那年冬天雪特別大，我們沒有炭火，你就把所有破棉絮都給了我，自己抱著膝蓋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你嘴唇都是紫的還騙我說不冷。”
“還有一次，我發(fā)高燒，說胡話想吃肉。你就去御膳房偷了一只雞腿被那些太監(jiān)打得后背沒一塊好皮。你回來的時候，雞腿還用油紙包得好好的，藏在懷里，是熱的……”
“你跟我說，等我們出去了你要給我買全天下最好吃的桂花糕，給我建一座比皇宮還大的宅子，再也不讓任何人欺負我……”
他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哥……對不起……我把我們的家，弄沒了……”
“你醒過來，我們重新建，好不好？”
昏睡中的李玨眉頭痛苦地緊蹙著，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噩夢。他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發(fā)出微弱的、沙啞的呻吟。
“水……冷……”
李曦猛地湊過去，才聽清這兩個字。
冷。
他的哥哥，在夢里都覺得冷。
李曦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揉碎，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著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一個瘋狂而本能的念頭涌了上來。
他脫掉了自己的外袍又解開了里衣，只留下一身單薄的中衣。然后他掀開錦被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像對待一件絕世珍寶一樣側(cè)身躺了進去。
他從背后輕輕地將那個還在無意識發(fā)抖的身體，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就像小時候在無數(shù)個寒冷的冬夜里李玨抱著他那樣。
他用自己的胸膛，緊緊貼住李玨冰冷的后背。用自己的心跳，去溫暖另一顆微弱的心跳。
“哥……不冷了……”他將下巴抵在李玨的肩窩，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頸側(cè)，聲音哽咽而虔誠。
“阿曦在這里，抱著你?！?/p>
“再也不會冷了?！?/p>
懷里的人似乎真的感覺到了一絲暖意，緊蹙的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那一直緊攥著的手也無意識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個尋求安全感的孩子。
李曦抱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這一夜他沒有合眼。他只想用自己的體溫，把哥哥從地獄的邊緣一點一點拉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再次從窗欞透了進來。
李玨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胃部的絞痛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下一種空落落的虛弱感。意識像是沉在水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慢慢浮上水面。
他最先感覺到的，不是身下柔軟的龍床，也不是鼻尖縈繞的藥香。
而是一股熟悉的，溫暖的，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的溫度。
和一個沉穩(wěn)的，有力的，正貼著他后心，一聲一聲，清晰無比的心跳。
他僵硬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一張憔悴到脫形的臉映入眼簾。
李曦就睡在他的身側(cè)，雙眼緊閉，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就那么抱著他，睡得極不安穩(wěn)，眉頭緊鎖，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即便在睡夢中，他也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呢喃著什么。
李玨屏住呼吸湊近了些。
他聽到他喊。
“哥……”
“……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