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下來，風裹挾著濕冷的潮氣，將梧桐葉狠狠摔在櫥窗玻璃上，發(fā)出急促的噼啪聲。林悅正用軟毛刷輕拂陳列架，動作撫過一顆玻璃彈珠時，頓了頓。昨日蘇然鏡頭里，它折射出的、跳躍如星子的光斑，此刻仿佛還殘留在視網(wǎng)膜上。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像被風吹皺的池水，在她心底悄然漾開。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距離蘇然昨天離開時說“明天見”的時間，還有一刻鐘。
門簾被一股裹挾著雨腥氣的風猛地掀開，帶得黃銅鈴鐺一陣亂響。林悅抬頭，心口莫名一緊。
蘇然站在門口，渾身濕透。黑色外套的布料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貼在身上，肩頭和袖口暈開大片深色的水痕。發(fā)梢還在往下滴水，匯成細流滑過她蒼白的臉頰和掛著水珠的睫毛。她懷里緊緊護著一個牛皮紙包，邊緣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變軟。
“雨...太大了。”蘇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和喘息，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小團白霧。她的目光越過林悅，急切地落在那只被拆解開來、零件散落在工作臺上的八音盒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錨點。
林悅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將工作臺邊唯一的木凳完全讓出來：“快坐下?！彼D(zhuǎn)身快步去拿掛在門后的干毛巾，動作帶著一絲平時少見的利落。
“謝謝。”蘇然的聲音有些悶，小心地坐下，濕透的衣擺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水漬。水滴順著褲腳滴落，在寂靜中敲出“嗒...嗒...”的聲響，與工作臺上那只黃銅小鬧鐘沉穩(wěn)的“滴答”聲交織在一起。她接過林悅遞來的毛巾，仔細地擦拭著臉頰和發(fā)梢上的雨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黏附在工作臺上那些細小的零件上。她并沒有伸手去碰觸任何物品，只是安靜地看著。
“這個...很難修嗎？”蘇然的聲音緩和了些，視線落在林悅手中捏著的一枚極小的銅質(zhì)齒輪上。林悅的指關(guān)節(jié)因?qū)Ｗ⒂昧Χ⑽⒎喊住?/p>
“嗯，”林悅輕聲應(yīng)道，聲音比平時更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種解釋的耐心，“客人說，發(fā)條軸芯銹斷了，這盒子...啞了**年了。”她頓了頓，“是她小時候的搖籃曲。估計要完全修好，得花點時間。”
蘇然點點頭，目光里流露出理解。隨后從防水相機包的夾層里，熟練地拿出她的數(shù)碼相機。她快速開機，調(diào)出存儲卡里的照片，指尖在方向鍵上輕點翻看。林悅用眼角余光瞥去——相機小小的液晶屏幕上，正清晰地顯示著昨天拍攝的那只老座鐘的照片。蘇然似乎還放大查看了某個細節(jié)，一種被細致觀察和珍藏的奇異感覺涌上心頭，讓她捏著鑷子的手動作更專注了幾分。
窗外的雨勢驟然轉(zhuǎn)急，密集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匯成一片模糊的水幕，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冷風裹挾著水汽從窗縫鉆進來。林悅放下工具起身：“得關(guān)窗了?！?/p>
蘇然也立刻跟著站起。
窄小的窗臺空間，讓兩人在伸手夠插銷時，不得不靠得稍近。林悅能感覺到蘇然身上散發(fā)的潮濕寒氣。蘇然利落地扣緊林悅夠不到的另一個插銷。林悅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沾著雨水的側(cè)臉輪廓上，隨即迅速收回，低聲道：“謝謝。”話音剛落，蘇然偏頭打了個短促的噴嚏。林悅轉(zhuǎn)身走進里間，很快取來一件干凈的針織開衫，遞到她面前：“先披上，別著涼?！碧K然接過，把衣服搭到肩上，輕輕拉緊前襟，抬眼道：“謝謝，暖和多了?！?/p>
就在這時，工作臺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脆響。林悅屏住呼吸，用鑷子極其小心地撥動了一下——那根銹蝕變形的小彈簧，終于被她暫時歸位在一個勉強能支撐的位置?！皶簳r能響了?！绷謵偟穆曇魩е唤z疲憊的釋然，她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發(fā)條。
一縷極其微弱、帶著明顯滯澀感，卻又無比清晰的旋律，如同被雨水浸泡過的、生了銹的月光，艱難而執(zhí)拗地從八音盒里流淌出來。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掙脫束縛，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頑強。
昏黃燈光下，蘇然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像被這微弱的樂音點燃。她幾乎是本能地舉起相機，卻在按下快門前突然停住——鏡頭微微偏轉(zhuǎn)，先對準了林悅的眼睛?！翱梢詥幔俊碧K然用口型無聲地問，指尖懸在快門鍵上，直到看見林悅睫毛輕輕一顫，那微不可察的頷首后，她才將鏡頭重新移回八音盒，如同被正式允許進入某個神圣儀式般，專注地調(diào)整角度，尋找最能捕捉這頑強生命力的構(gòu)圖?？扉T聲輕柔地響起，記錄下這雨夜中重獲聲音的瞬間。
雨聲漸漸轉(zhuǎn)成淅瀝，不再喧囂。林悅則繼續(xù)小心地歸攏散落的八音盒零件。一縷碎發(fā)不聽話地垂落，黏在她微汗的頰邊。她抬手想拂開，指尖卻沾著一點銅綠。
蘇然的目光被那縷發(fā)絲吸引。她看著林悅專注的側(cè)臉和被碎發(fā)困擾的微蹙眉頭，下意識地抬手，似乎想提醒她。但手抬到一半，又覺得過于唐突，轉(zhuǎn)而指向自己臉頰對應(yīng)的位置，聲音放得很輕：“這里...沾了點東西。”
林悅微怔，順著她指的方向抬手抹去頰邊的銅綠粉末?！爸x謝?！彼吐暤?，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連她自己都未曾留意這語氣的變化。
八音盒的旋律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喘息般地響著，頑強地抵抗著沉寂。在這略顯滯澀的樂音里，蘇然看著那跳躍的音簧，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像是怕驚擾了這脆弱的旋律：“我奶奶...也有個類似的舊盒子?！彼D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雨幕，落向某個遙遠的記憶角落，“她說，年輕時哄我父親睡覺，總把它放在枕邊，夜深人靜時，叮叮咚咚的搖籃曲就輕輕淌一整晚...”
林悅抬起頭，這一次，她們的目光在昏黃的光線下短暫交匯。時間仿佛被這雨夜和樂音浸泡得粘稠起來。林悅在蘇然專注傾聽音樂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份對逝去時光的深切懷戀與溫柔。一種無聲的理解和共鳴，如同緩慢彌散的水汽，悄然充盈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
夕陽的余暉終于徹底驅(qū)散了陰霾，雨后的空氣清冽濕潤。暮色隨即溫柔地漫上天空，窗玻璃上最后幾滴雨珠滑落，折射出最后一縷橘紅的天光。蘇然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窗外漸亮的天光，將相機小心收好?！坝晖Ａ耍乙苍撟吡??！彼皖^扯了扯濕透的衣角，布料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得回去換身干爽的衣服?！碧K然把仍披在肩上的開衫輕輕褪下，疊成平整的小方塊，遞到林悅面前：“衣服還你，也謝謝你給我的溫度?！碧K然站起身，指了指工作臺上的八音盒，“明天...還能繼續(xù)記錄它唱歌的進展嗎？”她的語氣帶著詢問，目光落在林悅沾著銅綠的手上。
林悅也站起身，點了點頭：“嗯，隨時都歡迎?！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顆在架子上靜靜躺著的藍紋玻璃彈珠，想起昨日蘇然鏡頭下它折射出的璀璨光斑，又想起蘇然剛才分享的關(guān)于奶奶和八音盒的溫暖回憶。一種想要分享美好、延續(xù)這份連接感的沖動，讓她輕聲補充道：“那顆藍紋彈珠...在晴天光線下，折射的光特別好看。你明天...也可以拍它，”她指了指陳列架。
蘇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顆藍紋彈珠在雨后透入的微光里，顯得格外溫潤。她的嘴角揚起一個清淺的弧度，眼神亮了起來：“好，我一定拍。”她背起相機包，走到門口，掀起門簾，“明天見?！?/p>
“明天見?！绷謵偟穆曇艉茌p，她看著蘇然的身影消失在雨后濕漉漉的小巷里，黃銅鈴鐺發(fā)出一聲清脆的余響。
店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八音盒斷斷續(xù)續(xù)的旋律和黃銅小鬧鐘沉穩(wěn)的滴答聲。林悅走到陳列架前，拿起那顆藍紋玻璃彈珠，對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看了看。彈珠內(nèi)部，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懸浮、旋轉(zhuǎn)。她將它輕輕放回原位，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涼的觸感。窗外的梧桐葉上，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像誰沒說出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