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沈宅**
窗外,秦淮河的波光映著夕陽的余暉,在書房的雕花窗欞上投下流動的光影??諝饫飶浡昵褒埦那遒柘愫凸偶赜械年惻f紙張氣息。沈慕言放下手中的紫砂壺,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落在書桌對面正專注整理一疊西安碑林拓片的女兒身上。
“清雅,”他聲音醇厚,帶著歷史教授特有的沉穩(wěn),“這次去西安,安頓在明德坊那邊,環(huán)境還習慣嗎?聽你媽媽說,課題進展順利是好事。不過……”他頓了頓,拿起一枚溫潤的玉質(zhì)鎮(zhèn)紙輕輕摩挲,“十三朝古都,文化底蘊深厚是自然,只是……你一個女孩子,離家這么遠,長久待下去,僅僅是為了碑林石刻的水紋意象美學研究?”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變得更加柔和,帶著父親特有的關(guān)切,“還是說……那古城里,有什么特別的‘引力’,讓你愿意多停留些時日?”
沈清雅整理拓片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迎上父親溫和卻洞悉的目光,臉頰微微發(fā)熱。父親的問題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她刻意壓抑的漣漪。她想起那個在百年講堂光芒四射的身影,想起畢業(yè)典禮上他欲言又止的復(fù)雜眼神,想起那個“放棄MIT回西安”的傳聞……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膚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爸,課題確實需要深入實地,西安的底蘊也值得沉浸式研究。至于別的……”她頓了頓,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似乎給了她一點支撐,“……順其自然吧。”她避開了父親話語中隱含的那個指向明確的“人”。
幾乎同時,遠在萬里之外,某礦產(chǎn)項目指揮部的辦公室里。視頻通話的屏幕亮著,蘇蔓傾一身利落的工裝,背景是巨大的礦山地圖和閃爍的監(jiān)控屏。她看著屏幕里顯得有些空曠的西安家中客廳,兒子秦天青正坐在沙發(fā)上,身影在寬大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單薄。
“天青,”蘇蔓傾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清晰而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即便隔著千山萬水,那份關(guān)切也如同實質(zhì),“西工大那邊手續(xù)都辦妥了?宿舍安排好了嗎?還是……打算先住在家里?”她敏銳的目光掃過兒子身后略顯冷清的客廳,“家里太空,你一個人住也冷清。要是宿舍條件不好,媽媽在曲江那邊有套房子,環(huán)境不錯,一直空著,你可以搬過去?!?/p>
秦天青看著屏幕里母親熟悉又帶著審視的臉龐,那句“在明德坊租了房”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明德坊”三個字像帶著電流,瞬間連接到了那個深埋心底的名字和初冬寒夜里模糊的身影。他喉嚨緊了緊,下意識地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含糊道:“媽,我……我暫時找了個地方落腳,離學校近,也方便。家里……太大了,我一個人住不習慣。曲江……太遠了。”他語速有些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蘇蔓傾鏡片后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留了兩秒,捕捉到了那瞬間的閃躲。她沒有追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端起手邊的黑咖啡抿了一口,濃郁的苦澀似乎也染上了她的語氣:“行,你自己安排好。記住,無論在哪里,學業(yè)是根本。西工大的平臺雖然比不上MIT,但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她頓了頓,終究還是沒忍住,語氣放緩了些,“……生活上,有什么困難,隨時跟家里說?!蹦俏闯隹诘膿鷳n,如同屏幕兩端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
**(重逢:明德坊的“量子隧穿”)**
西安的九月,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盡,空氣里浮動著干燥的塵土氣息和隱約的、甜膩的桂花香。明德坊,這個蜷縮在古城墻根下的老舊小區(qū),時光仿佛也沾染了墻磚的古舊,流淌得格外粘稠緩慢。斑駁的紅磚墻面上,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如同凝固的墨跡,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椏在狹窄的巷道上方交錯,篩下細碎跳躍的光斑。巷子深處傳來鍋鏟與鐵鍋碰撞的清脆聲響,濃郁的油潑辣子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與鄰居大爺收音機里咿咿呀呀、蒼涼粗獷的秦腔唱段交織,構(gòu)成了一幅充滿煙火氣的、活色生香的市井長卷。
他本可以住在父母在西安高新區(qū)那套寬敞卻冰冷的大房子里,也可以選擇西工大提供的宿舍。但空蕩蕩的家只會放大孤獨,宿舍的環(huán)境也非他所愿。更重要的是,那個初冬寒夜里,明德坊老槐樹下模糊的、帶著巨大失落感的記憶,以及那個名字可能存在的微弱關(guān)聯(lián),像一道隱秘的引力,牽引著他。他在網(wǎng)上近乎偏執(zhí)地搜索著“明德坊”的出租信息,直到看到這則“次臥出租,環(huán)境安靜”的信息,如同在黑暗中捕捉到一絲微光。他需要一個錨點,一個可能靠近那個“引力中心”的坐標。
秦天青拖著一個半舊的行李箱,輪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停在了一棟紅磚砌成的五層老樓下。樓門洞上方,一塊銹跡斑斑的金屬牌在陽光下半明半暗,依稀能辨出“明德坊17號”的凹痕。他抬頭,目光順著斑駁的墻面向上攀爬,最終定格在三樓一扇貼著打印招租啟事的窗戶上。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混合著塵土、食物煙火和歲月沉淀的味道涌入肺腑,讓漂泊數(shù)月的心稍微尋到一絲錨點,卻也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名為“抉擇”的寂寥。
放棄MIT的光環(huán),選擇西工大的航天院,回到這座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故鄉(xiāng)。這個決定的余震,仍在生活的基底隱隱作痛。父母越洋電話里掩飾不住的惋惜與擔憂,導師偶爾郵件里疏離的客氣,都像無形的探針,提醒著他作為一顆“偏離預(yù)定軌道的衛(wèi)星”的處境。他需要一個新的引力源,一個暫時的棲息地。
西工大的宿舍“尚未安排好“”,網(wǎng)上這則“明德坊次臥出租,環(huán)境安靜,交通便利”的信息,像一根拋向岸邊的繩索。價格合適,位置尚可,便成了他此刻的坐標點。
一個穿著色彩斑斕花襯衫、燙著蓬松小卷發(fā)、嗓門洪亮得能穿透三層樓板的中年婦女,風風火火地從樓門洞里旋了出來,一口地道的西安腔帶著不容置疑的熱情:“哎呦!你就是電話里要看房的秦同學吧?一看就是文化人!來來來,跟我上樓!房子干凈滴很,采光也好,敞亮!就是老小區(qū)嘛,莫得電梯,三樓,爬一哈,權(quán)當鍛煉咧!”
秦天青點點頭,拎起沉重的行李箱,跟上這位自稱“李姐”的中介。樓梯間狹窄而昏暗,墻壁上層層疊疊貼著各種疏通管道、開鎖換鎖的小廣告,像一塊塊現(xiàn)代生活的補丁。角落里堆著些蒙塵的舊家具殘骸,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霉味和陳年木頭特有的、帶著點暖意的腐朽氣息。
爬到三樓,李姐從腰間叮當作響的一大串鑰匙中精準地挑出一把,“咔噠”一聲,打開了那扇刷著綠漆、漆皮早已斑駁剝落的木門。
“吱呀——”一聲悠長的輕響,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舊書紙頁的微酸、淡淡木質(zhì)熏香的清冽以及陽光曬透被褥的暖烘烘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他??蛷d不大,卻收拾得異常整潔,帶著一種沉靜的秩序感。老式的木地板被擦得泛著溫潤的光澤,米色的布藝沙發(fā)顯然有些年頭,但鋪著素凈的米白色蓋布,顯得干凈清爽??繅α⒅粋€敦實的原木色書架,上面整齊地碼放著書籍,目之所及多是文學、歷史、藝術(shù)類的大部頭。然而,最攫取他目光的,是客廳正對著門的墻壁上,懸掛著的一塊長方形的深褐色木質(zhì)門牌。門牌打磨得光滑溫潤,上面用清雋有力而富有骨力的隸書,深深鐫刻著四個大字:
“長安文心”。
門牌的右下角,還有一個極小的、同樣以隸書刻就的落款:“沈”。
秦天青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瞬間釘在了那塊門牌上!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猛烈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擂鼓般的轟鳴!
**長安文心… 沈…**
一股難以言喻的電流瞬間竄過他的脊椎,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如同失控的掃描儀,急切地掃向屋內(nèi)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期盼和難以置信的預(yù)感。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就在這時,仿佛是回應(yīng)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次臥的門,被從里面輕輕拉開了。
一個穿著淺藍色棉麻家居服、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手里還拿著一塊半濕抹布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似乎剛結(jié)束打掃,額角沁著細小的汗珠,白皙的臉頰帶著運動后的淡淡紅暈,幾縷碎發(fā)調(diào)皮地垂落在白皙的頸側(cè)。當她看清客廳里站著的人時,那雙沉靜如秋水的眼眸瞬間睜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秦天青驚愕的臉龐,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巨大的驚愕。
“秦天青?” 沈清雅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遲疑,尾音甚至有點震顫,仿佛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手里的抹布都忘了放下,就那么僵在半空,“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液氦,徹底凝固,又被無限拉長。
樓道里鄰居家電視模糊的嘈雜聲,樓下不知誰家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蒼涼秦腔唱段聲,李姐鑰匙串叮當作響的余音… 所有的背景噪音如同潮水般瞬間被抽離,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秦天青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自己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在西安這座巨大城池里與沈清雅重逢的可能:在碑林摩挲石刻時的“偶遇”,在大雁塔夕照下的“擦肩”,在某個學術(shù)研討會茶歇的間隙…唯獨 !唯獨沒有想過!沒有一種設(shè)想,會是在這樣一個彌漫著陳舊煙火氣的老舊小區(qū)出租屋里,在她剛剛親手拂去塵埃、懸掛著“長安文心”門牌的客廳里,以一種如此荒誕而直接的方式——房東與租客!不,是合租室友!
“我…” 秦天青張了張嘴,感覺喉嚨干澀得像沙漠,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感覺舌頭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捆住,笨拙得不像自己的。那個在百年講堂穹頂下面對數(shù)百人侃侃而談、在流體力學世界里揮斥方遒的秦天青,那個在電話里條理清晰分析石刻水蝕物理的秦天青,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被命運巨大玩笑砸懵了的、思維宕機的、手足無措的理工男。他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腳邊風塵仆仆的行李箱,又茫然地指了指旁邊一臉精明的李姐,試圖拼湊出破碎的語言邏輯:“中介…李姐…說有房…我…我放棄MIT了…回到西安…這里…離家近…” 聲音干澀、語句破碎、邏輯混亂,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陳述一個與當下時空格格不入的、卻又千真萬確的荒謬事實。
李姐那雙精明的眼睛在僵硬的秦天青和門口驚愕未消的沈清雅之間滴溜溜來回轉(zhuǎn)了兩圈,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職業(yè)性熱情,迅速轉(zhuǎn)變?yōu)榛腥淮笪?,隨即綻放出一個巨大無比、心領(lǐng)神會的燦爛笑容,那笑容幾乎要咧到耳根,洪亮的嗓門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哎——呀!額滴神呀!” 李姐猛地一拍大腿,響亮的聲音如同炸雷,瞬間打破了客廳里凝固的空氣,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帶著濃郁的西安腔調(diào)和毫不掩飾的喜悅,西安腔調(diào)拖得又長又亮,帶著夸張的驚喜,“鬧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呀!還是老熟人咧?!嘖嘖嘖!這敢情好滴太太咧!(這簡直太好了?。彼Z速快得像連珠炮,興奮地搓著手,仿佛撿到了天大的寶貝,“你看你看!兩居室!正好!清雅丫頭住主臥,安靜,光線好!秦同學你租次臥,大小也合適!窗戶大,亮堂!這多好!互相還有個照應(yīng)!省得我操心安全問題咧!” 她生怕這樁“天作之合”的生意跑了,不由分說,一把從秦天青手里搶過(或者說熱情地接過)行李箱的拉桿,不由分說地就往次臥方向推搡,“來來來,秦同學,莫愣著咧!快看看你的房間!采光好滴很!清雅丫頭最愛干凈,你看這公共區(qū)域的客廳,這地板,亮得能照人!你們認識,那就更好咧!房租水電都好商量!莫問題!絕對莫問題!”
秦天青被李姐不由分說地推搡著,像個提線木偶般機械地走進了次臥。房間不大,陳設(shè)簡單得近乎樸素:一張鋪著素色格子床單的單人床,一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書桌,一個簡易的布藝衣柜。但窗戶很大,午后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入,將整個房間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金色的微塵,也照亮了他此刻一片混亂、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量子隧穿”般不可思議的內(nèi)心世界。
他站在房間中央那片燦爛的陽光里,感覺像被強行投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放棄MIT回到西安,在老舊小區(qū)尋找棲身之所,然后…推開一扇普通的綠漆木門,猝不及防地,就撞見了那個讓他“波函數(shù)”徹底坍縮、讓他甘愿偏離“最優(yōu)軌道”的人,并且,即將成為她的……合租室友?這概率……簡直比在宇宙背景輻射中捕捉到一個特定頻率的原始引力波還要渺茫!
沈清雅也終于從那最初的、足以令她思維宕機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她放下手中那塊早已被她無意識攥緊的抹布,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著同樣劇烈的心跳,走到次臥門口。目光復(fù)雜地看著站在陽光里、神情茫然而又帶著巨大無措的秦天青。他剛才那句破碎的,干澀的“放棄MIT了…這里離家近…”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里反復(fù)回響,每一個字都敲擊在她的心上。
放棄MIT… 回到西安… 離家近…
這幾個詞的組合,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記憶的絕緣層,接通了某些被忽略的、散落的線索。畢業(yè)前夕他眼中復(fù)雜的掙扎與欲言又止,電話里分析西安碑林石刻水紋時那份嚴謹而熟悉的物理邏輯,隱約想起趙磊或李薇在閑聊中提過一嘴的“聽說那個物理天才放棄MIT了”的模糊傳聞,甚至……去年冬天那個她未曾留意的、消失在明德坊巷口的模糊身影。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物理空間上的無限拉近,強行串聯(lián)了起來!
難道……他放棄那座象征著物理學頂峰的燈塔,選擇回到這座古城,并不僅僅是因為“離家近”?
這個樸素到近乎敷衍的理由?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沖擊力,如同高能粒子撞擊靶心,讓她心湖那剛剛沉淀不久的平靜水面,瞬間掀起了滔天巨瀾!比百年講堂那次思想共鳴帶來的震撼更甚!比畢業(yè)典禮上無聲的凝視更直接!因為這一次,不再僅僅是精神層面的吸引和瞬間的心動,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帶著行李、站在她即將與之共享同一屋檐下生活空間、呼吸同一片空氣的、一個巨大的、充滿無限未知變量的…現(xiàn)實存在!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宿命般的探尋,再次投向客廳墻上那塊沉靜的“長安文心”門牌,右下角那個小小的“沈”字,此刻仿佛被賦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意。
李姐已經(jīng)麻利地從小坤包里掏出了打印好的租賃合同和圓珠筆,在折疊小餐桌上龍飛鳳舞地填寫著信息,嘴里還喋喋不休的念叨著:“來來來,既然認識,那就更莫問題咧!合同簽一下!押一付三!爽快!水電燃氣費平攤!公平合理!鑰匙兩把!” 她麻利地從鑰匙串上卸下兩把黃銅鑰匙,啪的一聲拍在合同旁邊,“清雅丫頭一把,秦同學一把!以后這屋里的門,你們自己開!有啥事,你們自己商量著辦!鄰里鄰居的,互幫互助嘛!多好!額放心滴很!”
沈清雅看著李姐遞過來的合同和那兩把黃澄澄的鑰匙,又看看次臥里那個沐浴在陽光中、似乎還沒完全從“量子疊加態(tài)”坍縮到“合租室友”這個現(xiàn)實里清醒過來的身影?;靵y的心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烈地翻涌著,驚愕、茫然、一絲絲被冒犯領(lǐng)地的不適,甚至還有一點點……連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隱秘的安定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
或許……這就是長安城的“文心”所牽引的、最不可思議的緣分?一場始于未名湖畔的遙遠觀測,歷經(jīng)波折、抉擇與無數(shù)次的擦肩錯過,最終,在這座沉淀了十三朝風月的古城深處,在一棟最普通不過的老舊居民樓里,以一種最意想不到、最戲劇化的方式,完成了它的第一次……**空間與命運的雙重疊加**?
她定了定神,壓下翻騰的心緒,伸手接過了李姐遞來的筆。筆桿微涼,帶著李姐掌心的溫度。她走到書桌前,指尖微微用力,帶著一種近乎認命又夾雜著奇異期待的復(fù)雜心情,在乙方簽名處,清晰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清雅**。
陽光透過客廳和次臥的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將她的身影、門牌上“長安文心”的投影,以及次臥門口秦天青那被拉長的、帶著幾分無措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锃亮的木地板上。三個影子,在這一刻,以一種奇妙的姿態(tài),悄然地、無聲地交匯、重疊在了一起。
李姐收起簽好的合同,笑得見牙不見眼,又熱情地囑咐了幾句“有事隨時打電話”,便風風火火地離開了,留下“砰”的一聲關(guān)門的輕響。
瞬間,世界安靜得可怕。
方才被李姐熱情話語填滿的空間,驟然被一種巨大而粘稠的沉默所占據(jù)。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聲,和兩人清晰可聞的、帶著些許急促的呼吸聲。
沈清雅站在客廳中央,手里還捏著那把嶄新的黃銅鑰匙,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她看著站在次臥門口、沐浴在陽光里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秦天青,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那句“你怎么會租到這里?”似乎太直白,帶著質(zhì)問;一句“好久不見?”又顯得過于輕描淡寫,無法承載剛才那場石破天驚的重逢。
秦天青更是大腦一片空白。他感覺臉頰發(fā)燙,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發(fā)出的聲音干澀而微弱:“那個……沈同學……我……我不知道……你住這里……” 他試圖解釋,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描越黑,像個闖入別人領(lǐng)地的不速之客。
“嗯。” 沈清雅輕輕應(yīng)了一聲,聲音恢復(fù)了慣有的平靜,但細聽之下仍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我……也沒想到會是你?!?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腳邊的行李箱,轉(zhuǎn)移了話題,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次臥……可能需要再打掃一下,之前堆了點雜物,我剛清理出來?!?/p>
“啊?哦!好的!謝謝!我自己來就行!” 秦天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點頭,幾乎是逃也似的拎起行李箱進了次臥,順手帶上了門,隔絕了那令他窒息的沉默和沈清雅平靜卻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背靠著門板,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跳動。門外,沈清雅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次臥門,又抬頭望了望墻上那塊“長安文心”的牌子,輕輕咬了咬下唇,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尷尬、新奇和一絲莫名悸動的情緒,悄然彌漫開來。
**(后記:父母的漣漪)**
**西安·明德坊17號次臥**
傍晚的余暉透過窗戶,在剛擦干凈的舊書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秦天青剛把行李箱里的衣物簡單歸置好,手機就響了。屏幕上跳動著“爸爸:秦朗”。
他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爸?!?/p>
“天青啊,”秦朗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和煦,帶著關(guān)切,“安頓好了嗎?住的哪里?宿舍條件怎么樣?吃飯了沒?”
“爸,我……我租了個房子,離學校不遠,環(huán)境……挺好的?!鼻靥烨嘞乱庾R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壓低了些聲音,“室友……也認識,是……是北大的一個同學,也在這邊做課題?!彼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
“哦?北大的同學?也認識?”秦朗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隨即是溫和的笑意,“那挺好,互相有個照應(yīng)。男孩子嘛,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你媽……”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你媽其實挺擔心你的,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跟室友相處還好吧?別太悶,多交流?!?/p>
“嗯,我知道,爸。挺好的,您和媽放心吧。”秦天青聽著父親溫和的叮囑,心頭涌上一股暖流,也夾雜著一絲愧疚。掛斷電話,他握著手機,屏幕上還殘留著父親的號碼。窗外,西安城的燈火次第亮起,映在他略顯疲憊卻帶著一絲奇異光彩的眼中。室友……沈清雅……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此刻才真正開始發(fā)酵。
**南京·沈宅**
幾乎在秦天青掛斷電話的同時,沈清雅的手機也在主臥里響起。是母親上官淺的視頻請求。
她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fā),接通了視頻。屏幕上出現(xiàn)母親清雅知性卻帶著審視的面容。
“清雅,在那邊還習慣嗎?明德坊那邊是老城區(qū),晚上睡覺安不安全?”上官淺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物理教授特有的清晰邏輯。
“媽,挺好的,很安靜。治安也沒問題?!鄙蚯逖疟M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
“嗯。”上官淺點點頭,目光似乎穿透屏幕在觀察女兒的神情,“課題資料看得怎么樣了?碑林那邊聯(lián)系好了嗎?”她例行公事般地問著,話鋒卻在不經(jīng)意間一轉(zhuǎn),“對了,上次你說租了個兩居室,次臥租出去了?對方是什么人?安全可靠嗎?”
沈清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著屏幕里母親鏡片后那雙銳利而關(guān)切的眼睛,那句“是秦天青”幾乎要脫口而出。她想起畢業(yè)典禮上母親的“物理性審視”,想起父親白天的旁敲側(cè)擊。她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桌光滑的邊緣,聲音平靜無波:“嗯,租出去了。是個……西工大的研究生,學……航天的。人……挺安靜的,看著也本分?!?她避開了那個會讓母親瞬間警覺的名字。
“航天?西工大?”上官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加銳利,帶著一種審視復(fù)雜物理模型的探究感,“哦?那倒是……跟你研究的古代水文,八竿子打不著?!?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不過,既然是學生,又是校友介紹的(沈清雅之前提過中介李姐),應(yīng)該問題不大。你自己多注意,有什么不對勁,隨時跟家里說,或者報警?!?她沒有追問名字,但那句“八竿子打不著”和“多注意”里蘊含的潛臺詞,沈清雅聽得清清楚楚。
“知道了,媽。我會注意的?!鄙蚯逖艖?yīng)道,結(jié)束了通話。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晚風帶著西安古城特有的氣息涌入,拂過她的臉頰。樓下巷道里,昏黃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鄰居家傳來炒菜的香氣和孩子的嬉笑聲。她回頭,目光落在客廳方向,想象著僅一墻之隔的那個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隱秘挑戰(zhàn)和未知悸動的感覺,在心底悄然滋生。長安城的第一夜,就在這尷尬的初遇、笨拙的對話和父母無形的關(guān)切漣漪中,緩緩拉開了序幕。古城厚重的夜幕下,兩顆因意外而無限靠近的“量子”,各自在屬于自己的小空間里,消化著這巨大的“碰撞”帶來的震蕩與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