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秘密，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驟然收緊。
我開始留意。留意的不是蕭景夜，而是這座王府本身。
那股若有若無的腐敗甜腥味，似乎無處不在，尤其在靠近西院后墻那片廢棄花園時，格外明顯?；▓@被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鎖著，據(jù)說里面死過人，不干凈，封了十幾年了。
劉嬤嬤她們對此諱莫如深。
王府的下人很少，而且大多是老人。年輕力壯的仆役幾乎沒有。晚上守夜的，只有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仆，天一黑就縮在門房里打盹。整個王府的防衛(wèi)，松懈得不像一個親王府邸。
蕭景夜的藥，一直是由劉嬤嬤親自在小廚房熬的。藥材包得嚴嚴實實，從不讓旁人經(jīng)手。藥渣也由她親自處理掉。
疑點越來越多。
那天半夜，我被一陣極其輕微的、像是什么東西拖過地面的聲音驚醒。聲音似乎來自窗外。
我屏住呼吸，悄悄起身，赤著腳挪到窗邊，借著朦朧的月光，掀開窗紗一角往外看。
月色慘白。院子里的石板路泛著清冷的光。
一個黑影！
就在西院主屋的后窗下！那黑影彎著腰，似乎在……挪動什么東西？動作很輕，但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
是誰？府里的下人？深更半夜在王爺窗外鬼鬼祟祟？
我心臟狂跳，捂住嘴不敢出聲。那黑影動作麻利，很快就拖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像麻袋一樣的東西，迅速消失在通往廢棄花園方向的月洞門后。
那方向……正是甜腥味最重的地方！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麻袋里……裝的是什么？
第二天，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劉嬤嬤：“嬤嬤，昨夜好像聽到點動靜，后花園那邊傳來的，怪瘆人的?！?/p>
劉嬤嬤正在擦桌子，聞言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她臉色瞬間煞白，眼神慌亂地四處瞟，彎腰撿抹布時聲音都在顫：“沒……沒有的事！王妃娘娘聽岔了！那地方……那地方封著呢，貓都進不去！定是……定是野貓打架！對，野貓！”
她撿起抹布，逃也似的走了，連桌子都沒擦完。
她的反應(yīng)，比那黑影本身更讓我心驚肉跳。這王府里，藏著一個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核心，很可能就是那個時而不省人事、時而暴戾駭人的殘廢王爺。
我必須弄清楚。不是為了好奇，是為了活命。誰知道下一個被塞進麻袋拖走的，會不會是我？
機會來得猝不及防。
蕭景夜“病”得更重了。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喂進去的藥和米湯，大半都吐了出來。王府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壓抑。劉嬤嬤急得嘴角起泡，偷偷請了兩次太醫(yī)，太醫(yī)都搖著頭出來，說“盡人事，聽天命”。
府里的人心更散了。晚上守夜的老仆，干脆躲進屋里不出來了。
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和窗戶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閃電撕裂夜空，瞬間照亮屋內(nèi)慘白的陳設(shè)，緊跟著是震耳欲聾的炸雷。
蕭景夜又開始劇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仿佛要把肺管子咳出來。他渾身滾燙，在昏暗中痛苦地輾轉(zhuǎn)。
“水……” 他嘶啞地呻吟，聲音破碎。
我睡在外間的小榻上，被雷聲和咳嗽驚醒。聽著他痛苦的喘息，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倒了杯溫水，端了進去。
屋里沒點燈，只有閃電的慘白光芒忽明忽滅。借著一次強烈的電光，我看到他痛苦地蜷縮著，錦被滑落大半，露出蒼白汗?jié)竦纳习肷怼?/p>
“王爺，水?！?我端著杯子走近。
他猛地伸手來抓杯子，動作又急又亂?！斑旬?dāng)！” 杯子沒拿穩(wěn)，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他煩躁地低吼一聲，身體因為痛苦和無力劇烈地顫抖。
“我再去倒……” 我轉(zhuǎn)身想走。
“冷……” 他牙齒打顫的聲音在雷聲間隙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瀕死的脆弱，“被子……”
他上半身幾乎都露在外面。我遲疑了一瞬。他看起來確實很痛苦，像個無助的孩子。
算了，跟個病人計較什么。我嘆了口氣，彎腰去拉被他蹬掉的錦被，想給他蓋好。
就在我俯身靠近，手指即將碰到被角的剎那——
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夜幕！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床榻！也照亮了……錦被之下！
他蓋在錦被下的下半身！
沒有想象中的枯瘦萎縮！沒有毫無生氣的癱軟！
借著那瞬間的強光，我清晰地看到——錦被下，他的腿！雖然同樣蒼白，但肌肉線條流暢而結(jié)實！膝蓋微微屈起，腳踝的骨節(jié)清晰有力！那絕不是一雙廢了多年的腿！那是……一雙正常男人的、充滿了力量感的腿！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閃電熄滅，屋內(nèi)重歸黑暗。只有震耳欲聾的雷聲和窗外狂暴的雨聲。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呼吸停滯！大腦一片空白！
他……他能站起來？他的腿……是好的？！
這個認知像一把巨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砸得我頭暈?zāi)垦?，魂飛魄散！
幾個月來的種種疑點、詭異之處，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這一眼瞬間串了起來！那病弱的癱子是假的！那暴戾的力氣是真的！那半夜的黑影！那腐爛的甜腥味！這王府里所有的不對勁！
他一直在裝！裝癱！裝病！
為什么？他在掩蓋什么？那麻袋里拖走的……是什么？
極致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我連尖叫都發(fā)不出。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逃！離開這里！馬上！
我猛地直起身，踉蹌著就要后退——
一只冰冷的手，快如閃電，精準地抓住了我的腳踝！
那力道，和那天抓住我手腕時一模一樣！鐵鉗一般！帶著不容抗拒的、冰冷的殺意！
“啊——！” 極致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我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拼命掙扎！
“閉嘴！” 黑暗中，蕭景夜的聲音響起。不再是那刻意偽裝的虛弱嘶啞，而是低沉、冰冷、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絕對威壓，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間割裂了所有的偽裝！
他坐了起來！動作迅捷有力，哪里還有半分病弱的樣子！
“不想死，就別出聲?！?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冰冷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cè)，激起一片戰(zhàn)栗。那只手牢牢鎖著我的腳踝，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黑暗中，只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冰冷氣息，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屬于頂級掠食者的危險壓迫感。
“看見了？” 他問，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我拼命搖頭，又瘋狂點頭，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完了。
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雷聲雨聲成了這死寂里唯一的背景。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楚秋?！?他終于又開口，叫了我的名字，冰冷的語氣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東西，“想活命嗎？”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拼命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嗚咽的聲音。
“好?！?他松開了鉗制我腳踝的手。那冰冷的觸感消失了，但恐懼早已深入骨髓。
黑暗中，他似乎在看著我。即使看不見，我也能感受到那兩道極具穿透力的目光。
“從今天起，”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低沉冰冷的調(diào)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是我的王妃。真正的王妃。眼睛放亮，嘴巴閉緊。該看的看，不該看的，當(dāng)自己是瞎子。該說的說，不該說的，” 他頓了頓，一股森然的寒意彌漫開來，“就永遠爛在肚子里?！?/p>
“聽明白了嗎？”
“明……明白！” 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很好?！?他似乎滿意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重新躺了回去，蓋好了被子，呼吸也刻意調(diào)整成了那種虛弱的樣子?！俺鋈?。今晚，什么都沒發(fā)生?！?/p>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出了里間，癱軟在外間的冰冷地磚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冷汗浸透了里衣，貼在身上，冰涼一片。
那一晚的驚雷和閃電，仿佛劈開了王府華麗腐朽的外殼，露出了底下深不見底、危機四伏的黑暗深淵。而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替嫁女，一腳踏了進去，再也無法抽身。
知道了秘密，反而……更安全了？至少，暫時是。
蕭景夜不再刻意在我面前偽裝虛弱?；蛘哒f，他允許我看到一部分真實。
他依舊“癱”在床上，但眼神不再死寂空洞。當(dāng)他摒退下人，屋里只剩我們兩個時，那層病弱的假象會瞬間褪去。他會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神銳利清明，像蟄伏的鷹隼。有時會看一些密函，有時只是閉目養(yǎng)神。
那股駭人的力氣是真的。有一次，我笨手笨腳差點打翻藥碗，他抬手穩(wěn)穩(wěn)扶住，動作快得我只看到一道殘影。那手指的力量，捏碎我的手腕輕而易舉。
我恪守著“瞎子”和“啞巴”的本分。他看書，我就縮在角落里做針線，眼觀鼻，鼻觀心。他看密函，我就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上面繡著絕世名花。他偶爾投來審視的目光，我也只當(dāng)沒看見。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又脆弱的平衡。
“識字嗎？” 一天午后，他合上一卷書，突然開口。聲音不高，恢復(fù)了那種低沉的調(diào)子。
我愣了一下，點頭：“識……識一些。” 在楚家，嫡母自然不會讓我學(xué)什么，是我娘留下的幾本破舊雜書，被我偷偷翻爛了。
他隨手丟過來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空白?！澳睢！?命令簡潔。
我撿起來，翻開。里面是些晦澀的藥名和分量。是藥方？我壓下疑惑，磕磕絆絆地念起來。有些字不認識，就含糊過去。
他沒說話，只是聽著。等我念完，他拿回冊子，隨手放在枕邊，閉目養(yǎng)神。
之后，他常常會丟些東西給我念。有時是藥方，有時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賬目，有時甚至是一些地方縣志。念完，他從不點評，也從不解釋。
我漸漸明白了。他在試探我。試探我的底細，試探我的反應(yīng)，也在……教我認一些字？或者說，讓我接觸一些邊緣的信息？
王府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蕭景夜“病重”的消息傳了出去。宮里派人來“探病”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每次來人，他都演得極其逼真，氣若游絲，咳嗽不止，臉色灰敗得嚇人。等人一走，他立刻恢復(fù)那副冰冷深沉的樣子，眼神銳利地分析著來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我成了他唯一的“觀眾”和……助手？幫他打掩護，幫他傳遞一些只有我們兩人能懂的信號。
比如，宮里那位貴妃娘娘派來的心腹太監(jiān)又來“關(guān)切”時，蕭景夜虛弱地拉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愛妃……本王那方……紫玉鎮(zhèn)紙……可收好了？那是……父皇所賜……莫要……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