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蓋頭底下只能看見自己膝蓋。
大紅綢子繡著鴛鴦,針腳扎得我眼疼。轎子晃得厲害,像要把我胃里那點(diǎn)涼透了的糕餅顛出來。外面吹吹打打,鑼鼓喧天,熱鬧是別人的,我只覺得冷。
替嫁。
這兩個字像冰錐子,從圣旨砸到楚家那天起,就扎在我心口上。嫡姐楚云瑤,京城第一美人,要死要活不肯嫁個癱子王爺。爹娘舍不得眼珠子,我這個生母早逝、扔在后院長大的庶女,就成了頂包的那個。
“秋兒,這是你的造化!進(jìn)了王府,你就是正經(jīng)的王妃!” 嫡母拍著我的手,指甲掐進(jìn)我肉里,臉上堆著笑,眼里卻淬著冰,“替云瑤享福去,懂嗎?”
懂。怎么不懂?享一個殘廢王爺?shù)母??享一個據(jù)說性情暴戾、克死三任王妃的活閻王的福?
轎子停了。喧鬧聲浪猛地?fù)溥M(jìn)來。一只枯瘦、布滿褐色斑點(diǎn)的手掀開轎簾,指甲縫里藏著陳年的泥垢。是王府派來的喜婆。
“王妃娘娘,請下轎?!?聲音嘶啞,像破鑼。
我搭上那只手,冰涼刺骨。腳下是硌人的碎石子路。大紅地毯從王府門口鋪進(jìn)去,像條淌血的路。
拜天地?沒有。王爺“病弱”,一切從簡。我被那喜婆半攙半拖,直接送進(jìn)了洞房。
屋子很大,紅燭高燒,熏得人頭暈??諝饫镉泄晒治秲?,混著濃烈的藥草香,底下還藏著一絲……像是東西腐爛了的甜腥氣。
“王爺就在里間歇著。王妃娘娘,您……好生伺候著?!?喜婆丟下話,逃也似的退出去,門“咔噠”一聲落了鎖。
心猛地一沉。鎖門?
里間垂著厚重的帷幔,深紫色,密不透光。那怪味兒更濃了。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
“杵著當(dāng)門神?”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帶著久病的虛弱,卻像冰渣子刮過耳膜,冷得瘆人?!斑^來?!?/p>
我深吸一口氣,指甲掐進(jìn)掌心,挪動步子。掀開帷幔。
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床上半倚著個人。
這就是我的夫君,當(dāng)朝七王爺,蕭景夜。
燭光昏暗,映著他半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薄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線。眼窩深陷,眼神卻銳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過來。下半身蓋著厚厚的錦被,紋絲不動。
他比我想象中更年輕,也更……死氣沉沉。像一尊蒙塵的玉雕,美則美矣,卻透著腐朽的寒意。
“楚家……膽子不小?!?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還難看,“弄個丫頭片子來糊弄本王?”
我腿肚子發(fā)軟,撲通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巴鯛斆麒b!臣女……臣女……” 嗓子發(fā)干,后面的話卡住了。怎么說?說我是被逼的?說楚家欺君?
“楚云瑤?” 他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臣女……楚秋。”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磨破的繡花鞋尖。
“楚秋?” 他重復(fù)一遍,尾音拖長,帶著點(diǎn)玩味,“秋天的秋?倒是個……掃落葉的命?!?/p>
這話像針,密密地扎過來。
“起來。” 他命令道,“看著本王?!?/p>
我撐著地,勉強(qiáng)站起,膝蓋生疼。抬眼撞進(jìn)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那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本王廢人一個,活死人罷了?!?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嫁進(jìn)來,就是守活寡,跟守陵沒兩樣。怕嗎?”
怕。怕得要死。但怕有用嗎?
“臣女……不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他嗤笑一聲,極其輕微,卻滿是嘲弄?!安慌??那就好。從今往后,你就是這活死人墓的守墓人。” 他指了指床腳一個落滿灰的矮凳,“坐那兒。本王……要睡了?!?/p>
說完,他閉上眼,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累。
我像個木頭人,挪到矮凳邊坐下。冰冷的木頭硌著骨頭。紅燭噼啪爆了個燈花。外頭隱隱約約的喧鬧徹底沒了,死一樣的寂靜裹上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有他極其微弱、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聲,證明床上躺著的是個活物。
活死人墓。他說得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