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夫子屈就踱步出了教室,丁竹漪探頭張望,見他的背影拐進(jìn)了辦公室,她連忙起身跑出教室。
她在樓道間追上費城。
“那個……不用了,我不想換,我自己搬回去就好?!?/p>
費城巴不得,放下桌子,活動活動了一下手腕,“行?!?/p>
丁竹漪剛費力地將桌子搬到原位時,看見桑紐約正將一包東西塞給前面的舒子涵,那個包裝袋她瞧著挺眼熟。
舒子涵接過東西,一臉驚訝,“哇,太感謝了,你從哪借到的?”
桑紐約說:“楊沐找她表姐借的?!?/p>
丁竹漪瞬間就明白過來這袋子里裝的是什么了,前些天楊沐說這套跆拳道服她表姐還有用,原來是要用來借給桑紐約啊。
丁竹漪不由轉(zhuǎn)頭去瞅坐在斜后方的楊沐,卻剛好撞見楊沐收回視線的一抹尷尬。
舒子涵對著桑紐約甜甜一笑,“這次真是多虧你啦,幫我省了一大筆零花錢。”
丁竹漪心里難受極了,感覺像是遭到了背叛。自己的朋友,卻絲毫不顧自己的感受,上著桿子去向排斥自己的人送人情。
但是,自己和楊沐之間存在友誼嗎?
不過是做課間操和去食堂路上的一個伴啊,彼此用來掩飾孤獨而已,如果非要用友誼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對方,那也太搞笑了吧!
如果楊沐自己有能力選擇,顯然她更愿意和桑紐約做朋友,而不是自己。
……
很快,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的鈴聲就打響了。
教室里安安靜靜的,夫子屈抱著一堆作業(yè)本走上講臺,他拉過椅子,坐下前,習(xí)慣性地在教室里掃視一圈,經(jīng)過丁竹漪的座位,目光忽地凝住。
他走下去,一掌拍在丁竹漪桌角壘得高高的書本上,“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把桌子換了嗎?”
丁竹漪驚起抬頭,卻半晌沒發(fā)聲。
但愿默默瞧著丁竹漪的背影,似乎能洞穿她眼神里的隱忍。
夫子屈又將質(zhì)疑的目光對準(zhǔn)費城,費城無奈地一攤手,著急撇清道:“是她自己不讓換的?!?/p>
“我的桌子好好的,不需要換,跟桑紐約的看上去不協(xié)調(diào),憑什么就一定要換我的,而不是換她的?難道就因為我成績沒她好,所以我的桌子矮一截也是錯嗎?”丁竹漪忍不住內(nèi)心的委屈,跟夫子屈爭辯起來。
教室里所有人都停下筆,朝這邊看過來。
桑紐約也對著周遭的人扁扁嘴巴,露出無故躺槍的莫名表情。
空氣里隱隱起伏著壓抑的唏噓聲。
但愿的心都揪緊了。
跟老師分庭抗禮這種事,在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紀(jì)律嚴(yán)明的外高,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精彩真人劇。
夫子屈顯然是被丁竹漪的發(fā)問噎住了,他整張臉像是映照著火光般怒紅一片。
幾秒后,他似乎反應(yīng)過來,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自己其實是不需要正面回答丁竹漪的。
“意思是我做決定,還要跟你解釋嗎?你成績沒桑紐約好,你還有理了?”
丁竹漪被夫子屈驟然提高的音調(diào)震懾住了,不敢再發(fā)一語。
夫子屈憤怒地一甩頭,“出去!到辦公室反省去?!?/p>
丁竹漪只好轉(zhuǎn)身朝后門走去。
她低垂著眼睫,臉頰被同學(xué)們看劇般的目光燒灼成一片緋紅,卻也能遠(yuǎn)遠(yuǎn)地感覺到角落里有雙眼睛,流淌出一脈脈憂傷的涼意。
丁竹漪經(jīng)過但愿時,一綹碎發(fā)從耳后垂下,遮住了她半邊臉,卻更顯狼狽。
教室里回蕩著嗡嗡地討論聲,這事怎能不新鮮?夫子屈還是第一次對一個女生行沖冠之怒。
但愿一顆心一直懸吊吊的,直到第二節(jié)晚自習(xí)結(jié)束,丁竹漪才回到教室。她走到座位旁,抬起課桌艱難地往門外移動。
她終究是拗不過班主任的。
但愿連忙上前去搭手。
夫子屈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面前,一臉威嚴(yán)地對但愿喝道:“讓她自己搬!”
但愿只好松手,卻松得極為艱難,好像身體里還有一只隱形的手,揪著心臟,真實的手指松一寸,那只隱形的手便緊一分。
教學(xué)樓西北角有個狹窄的樓道,這幾天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耍源笸砩系幕緵]人走這里。
丁竹漪抬著課桌,在漆黑的樓道里磕磕碰碰,遠(yuǎn)處的人潮洶涌聲在耳畔隱隱起伏,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擱淺的魚。
忽然,一束光亮照過來,腳下的階梯清晰可辨。
她沒有回頭。
她知道這束光是誰帶來的。
也知道他一定會來。
除了他,沒有人會靠近黑暗中孤獨而狼狽的自己。
但愿將開著手電筒的手機遞給丁竹漪,“這個你拿著,我來抬桌子?!?/p>
丁竹漪松開手,接過但愿的手機,給他照路。
幽暗的光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她默默地凝視著他五官的側(cè)影,刀削般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歐米伽下巴,收束成一道令人心悸的完美曲線。
“你為什么不愿意換掉這張桌子???”
少年忽然朝她扭過頭來。
丁竹漪的目光頓時落荒而逃。
再次看向但愿時,她捕捉到少年臉上有一絲懵圈的表情。
“我感覺自己有點近視了,新課桌都有點高,我怕看書時眼睛離書本太近會加劇近視。”
丁竹漪嘴上解釋著,腦子里卻在琢磨自己剛才的舉動。
自己曾不止一次當(dāng)著但愿的面直言他長得好看,可為什么,此刻看他一眼,她卻莫名其妙地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呢?
“那你怎么不跟夫子屈說呢?你保持沉默,他還以為你是在無理取鬧呢。”
“學(xué)校買進(jìn)這批新桌椅,也是為了迎接示范校的評審,我原先想著這不過是件小事,才偷著把桌子搬了回來。夫子屈既然發(fā)現(xiàn)了,就說明他認(rèn)為、或者他覺得那些評審專家會認(rèn)為,我的桌子影響了班容班貌?!?/p>
丁竹漪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嘲地笑笑,“所以啊,就算解釋了也沒用的,一顆老鼠屎的近視算什么,別在評審過程中給學(xué)校掉鏈子,才是頭等大事。”
但愿面露關(guān)切,“你近視了,需要去配眼鏡嗎?”
丁竹漪果斷搖頭,“不,我才不要給自己的眼睛安兩扇擋風(fēng)玻璃?!?/p>
“那上課怎么聽講?”
“還好,我的座位比較靠前,還是能看清黑板?!?/p>
但愿抬著新課桌走到教室門前時,悄悄朝里張望了一眼,見夫子屈還在教室里給幾個學(xué)生答疑解惑。
丁竹漪從他手里接過桌子,抬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她走出教室,但愿的唇線微微拉長,露出一抹安慰的弧度,“你還好吧?”
女孩擠出一絲笑,“沒什么,我們回家吧!”
這個時間點,放學(xué)的人流早已散去,河邊的騎行道上人影寥寥。河堤上的燈帶慢節(jié)奏地變幻著顏色,將河面的粼粼波光照得寂寞斑斕。
丁竹漪猛蹬單車,也許騎快一點,疾掠而過的風(fēng)就可以遣散悶在心中的那一團(tuán)瘴氣,然而,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氣呼氣,卻依舊覺得又堵又悶。
那些心緒如纏結(jié)的水草,風(fēng)吹不散,水泡不化,她自己也無從開解。
但愿追上她,停在她身邊。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里面有一小包紙巾。
他以為她會哭,卻不料,她的唇角卻扯開一絲弧度,“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形容普通人的渺???哦……我想起了,在時代的洪流中我們不過是一粒沙。”
“嘁——”丁竹漪不屑地輕嗤,像喝醉了似的搖搖頭,“還不夠,這還不算渺小,別說在時代的洪流中像一粒沙,就是在一個班級里,在老師的眼里,我也渺小得像一粒沙?!?/p>
丁竹漪的眼眶里依舊風(fēng)平浪靜,但愿卻感覺鼻腔里一股潮濕的酸澀直沖眼睛。
……
回家剛一進(jìn)門,烏魚湯鮮香的氣味就飄了過來。
蘇荻拿著手機從廚房出來,見到他倆,連忙摁下剛剛撥通的呼叫。
“我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呢,怎么今晚回來得這么晚?”蘇荻笑著問。
但愿沒有作聲,丁竹漪找了個理由搪塞道:“哦……今天下晚自習(xí)后,向老師問了幾道題?!?/p>
丁洄旭這時也從書房走了出來,“給你們準(zhǔn)備的魚湯,都涼了。”
蘇荻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廚房,“沒事,我去熱熱?!?/p>
喝完魚湯,丁竹漪回到房間,見到床上改頭換面的新氣象,不禁一愣。
她打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有自己套過被子,以前這事有保姆張羅,現(xiàn)在需要自己動手,她嫌麻煩,再加上在家的時間捉襟見肘,天氣涼了,她就把兩床薄被疊在一起湊合。
她還想著,等過段時間天氣再冷一點,自己就再往上搭一床薄被。
而此刻床上,兩床薄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床厚實柔軟的粉色絨被。光是看一眼,就能感受到絨面貼在皮膚上細(xì)膩的觸感。
這樣的被窩,可以溫暖一整個冬夜的夢。
耳畔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丁竹漪扭頭,見蘇荻抱著一床被子走進(jìn)來。
蘇荻將手里的那床被子放在床邊的小沙發(fā)上,“我聽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晚上氣溫斷崖式下降,就把你的被子換了,床上的有點厚,”她指了指沙發(fā)上的被子,“要是蓋著覺得熱,你就換這床吧!”
丁竹漪忽覺有股熱氣在喉頭膨脹,“謝謝蘇姨。”
蘇荻離開后,丁竹漪的眼眶濕潤了。
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在她被夫子屈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訓(xùn)斥時,在她孤零零地在辦公室里罰站時,在她搬著桌子穿過那些算不上友善的目光時,當(dāng)她知道和楊沐把跆拳道服借給桑紐約時,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卻被眼前這張溫馨的床熨出淚意。
半個多小時前,還說自己渺小得放在班級、放在老師眼里也不過是一粒沙??墒窃诩依?,卻有人知他冷暖,把她呵護(hù)得如此細(xì)致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