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張管家拽著往長安君府走時，林羽的心思還留在西市的熱鬧里。青石板路上的車轍印里積著露水，沾濕了他的鞋尖，張管家拐杖敲擊地面的 “梆梆” 聲像敲在他心上，讓他莫名煩躁。
“我說張管家，” 林羽掙了掙被攥住的袖子，“李斯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至于這么急嗎？”
張管家回頭瞪他一眼：“等會兒見了相爺，你敢這么說話試試！上次你把他的《法經(jīng)》批注本當墊腳布，他沒打斷你的腿就算客氣了。”
林羽心里咯噔一下。原主連李斯的書都敢糟踐，看來這 “咸陽第一紈绔” 的名聲真是實打?qū)嵉?。他摸了摸袖袋里剩下的碎銀，突然放慢腳步：“我內(nèi)急，得找個茅房?！?/p>
“剛在酒肆怎么不去？” 張管家顯然不信。
“喝了湯餅渴，又多喝了兩杯水?！?林羽說得理直氣壯，眼睛卻瞟向街角 —— 那里能看到西市的幌子還在晃動，說不定能再溜回去待一會兒。
張管家拗不過他，只能領(lǐng)著他往最近的客棧走。剛拐過街角，就聽到一陣哭鬧聲，混著粗聲粗氣的呵斥，從前面的肉鋪里傳出來。
“小崽子！敢偷肉？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林羽腳步一頓。那肉鋪就在客棧隔壁，案板上掛著半扇豬，暗紅的血水滴在青石板上，凝成黑褐色的痕跡。一個穿短打的壯漢正揪著個瘦小孩童的衣領(lǐng)，那孩童看著不過七八歲，破布衫上全是補丁，手里緊緊攥著塊巴掌大的肉，哭得滿臉是淚。
“我沒有偷！” 孩童的聲音細弱卻倔強，“是你掉在地上的！”
“掉在地上也是我的！” 壯漢抬手就要打，案板上的菜刀被震得 “哐當” 響，“你娘快死了也不能偷東西！秦律規(guī)定偷東西要斷指，你不知道？”
周圍很快圍攏了幾個看熱鬧的人，有人嘆氣，卻沒人敢上前 —— 這肉鋪老板王屠戶是西市一霸，據(jù)說跟市吏沾親帶故，平時欺負小販是常事。
林羽剛想上前，就被張管家拉住：“公子別多管閑事，這王屠戶不好惹?！?/p>
“他欺負個孩子算什么本事？” 林羽掙開他的手。他在現(xiàn)代最看不慣恃強凌弱，更何況這還是在律法嚴明的秦朝，怎么能任由這種人橫行？
“王屠戶，” 林羽走到肉鋪前，故意撞了下案板，“欺負小孩，不怕別人笑話？”
王屠戶回頭見是個穿錦袍的公子，眼里閃過一絲忌憚，隨即又梗起脖子：“公子這話就不對了，這小崽子偷我肉，我教訓他是按秦律辦事?！?/p>
“他說你掉在地上的?！?林羽指著孩童手里的肉，那肉上沾著泥沙，確實像從地上撿的。
“掉在我鋪子前就是我的！” 王屠戶把孩童往地上一推，“要么賠錢，要么跟我見市吏！”
孩童 “咚” 地摔在地上，手里的肉滾到林羽腳邊。他爬起來想撿，又被王屠戶踹了一腳，只能抱著膝蓋嗚嗚哭。林羽看得火起，彎腰撿起那塊肉，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泥。
“多少錢？我替他給。” 林羽掏出兩個錢。
王屠戶眼睛一斜：“這肉要十個錢。”
周圍響起抽氣聲。這么小塊肉，頂多值三個錢。林羽冷笑一聲 —— 又是個想敲竹杠的。他把肉扔回案板：“你這肉是金子做的？”
“我這是上好的五花肉！” 王屠戶拍著案板，“剛才還掛在鉤子上，被這小崽子拽下來摔臟了，賣不上價，十個錢算便宜他了！”
孩童哭得更兇：“我沒有拽…… 是風刮下來的……”
林羽心里有了主意。他打量著王屠戶 —— 這人胳膊比他的腿還粗，胸膛像堵墻，顯然是靠力氣吃飯的。硬碰硬肯定不行，得想個巧辦法。
“十個錢太多，” 林羽指著案板，“這樣吧，咱們比掰手腕，我贏了，這肉算你送他的；我輸了，給你二十個錢?！?/p>
王屠戶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你跟我比掰手腕？小公子，你胳膊還沒我手腕粗呢！”
周圍的人也跟著笑。張管家急得直跺腳：“公子！別胡鬧！這王屠戶能單手舉起半扇豬！”
林羽卻沒理他，徑直走到案板旁，把胳膊肘放在油膩的木頭上：“敢不敢？”
王屠戶被他激起了好勝心。他卷起袖子，露出結(jié)實的胳膊，上面青筋像蚯蚓似的盤著：“輸了可別哭鼻子！”
林羽活動了下手腕。他在現(xiàn)代時練過幾年格斗，知道掰手腕靠的不是蠻力，是技巧 —— 要鎖住對方的手腕，利用肩膀和腰腹的力量發(fā)力，而不是光靠胳膊。
“開始吧。” 林羽握住王屠戶的手。那手掌像鐵鉗似的，差點把他的指骨捏碎。
王屠戶顯然沒把他放在眼里，剛握住就猛地發(fā)力。林羽只覺得一股巨力涌來，胳膊差點被壓彎。他趕緊調(diào)整姿勢，手腕向內(nèi)一翻，同時腰腹用力，把王屠戶的力氣引向側(cè)面。
這是格斗里的卸力技巧。王屠戶的力氣沒了著力點，不由得愣了一下。就在這瞬間，林羽突然發(fā)力，手腕向外一擰，同時肩膀往前頂 —— 這一下用的是巧勁，王屠戶的胳膊被帶得失去平衡，“咚” 地一聲，手背砸在了案板上。
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張管家和王屠戶自己。
“你……” 王屠戶滿臉難以置信，“你耍賴！”
“掰手腕只說比輸贏，沒說不能用技巧吧？” 林羽松開手，揉了揉發(fā)麻的手指，“愿賭服輸，肉給他?！?/p>
王屠戶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想不認賬，可周圍幾十雙眼睛都看著，要是傳出去他輸給個公子哥還耍賴，以后在西市就沒法立足了。他抓起那塊肉，狠狠扔在孩童面前：“拿上滾！別再讓我看見你！”
孩童抓起肉，對著林羽磕了個頭，抱著肉就往巷子里跑，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林羽看著他跑遠，才轉(zhuǎn)身對王屠戶說：“以后別欺負小孩，秦律不僅管偷東西，也管欺凌弱小。”
王屠戶哼了一聲，收拾案板去了，沒再理他。周圍的人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夸他厲害。
“公子好力氣！”
“那王屠戶平時欺負我們慣了，今天總算遇到對手了！”
林羽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剛想謙虛兩句，就聽到身后傳來個冷颼颼的聲音：“光天化日之下，以身份壓人，算什么本事？”
林羽回頭一看。說話的是個穿黑色錦袍的青年，身姿挺拔如松，腰間佩著劍，劍穗是醒目的玄色。他面容冷峻，眉眼間帶著股傲氣，正用鄙夷的眼神看著自己。
“我什么時候以身份壓人了？” 林羽皺眉，“是他自己要比的。”
“你是長安君府的公子吧？” 青年冷笑，“仗著家世跟市井屠夫賭斗，贏了又如何？不過是仗勢欺人。”
林羽這才認出他 —— 那錦袍上繡著暗紋，是將門子弟的樣式，再看他腰間的劍穗，突然想起個人。
“你是蒙毅？” 林羽問。蒙恬的弟弟，歷史上以剛正聞名的那位。
青年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認識自己：“是又如何？”
“我要是仗勢欺人，直接讓市吏把他抓起來了，何必比掰手腕？” 林羽指著王屠戶，“他欺負小孩，我只是讓他把肉還回去，有錯嗎？”
“強詞奪理！” 蒙毅顯然不信，“市井糾紛自有市吏處理，輪不到你一個宗室公子插手。依我看，不過是閑得無聊，拿屠夫取樂罷了?！?/p>
他甩了甩袖子，轉(zhuǎn)身就走，路過張管家時，還冷哼了一聲：“管好你家公子，別整天在外面惹事?！?/p>
張管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等蒙毅走遠了，才拉著林羽就走：“我的小祖宗！你怎么連蒙家公子都敢得罪？蒙將軍是陛下倚重的大將，咱們可惹不起！”
林羽卻沒太在意。蒙毅剛正不阿，看不上紈绔子弟很正常，以后有的是機會改變他的看法。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 剛才蒙毅提到 “宗室公子”，這說明外界確實把他當成嬴成蟜，那李斯安排他在長安君府，果然是為了掩護身份。
“走吧，去見李斯?！?林羽突然覺得有點期待。他想看看，這位千古名相，面對一個 “脫胎換骨” 的兒子，會是什么反應(yīng)。
他們走到客棧門口時，林羽突然想起那個孩童，回頭望了望巷口。陽光穿過肉鋪的幌子，在地上投下狹長的影子，王屠戶正對著伙計發(fā)脾氣，把案板拍得震天響。
“張管家，” 林羽停下腳步，“給我兩個錢?！?/p>
張管家雖然疑惑，還是從錢袋里摸出兩個錢給他。林羽拿著錢走到街角的饅頭攤，買了兩個熱饅頭，遞給旁邊一個賣花的小姑娘：“你幫我把這個送給剛才那個拿肉的小孩，就說…… 讓他趁熱吃。”
小姑娘點點頭，攥著饅頭跑進了巷子。林羽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不管是嬴成蟜還是李由，能幫人總不是壞事。
“現(xiàn)在能走了吧？” 張管家催促道。
林羽點點頭，跟著他往長安君府走。路過西市的牌坊時，他回頭望了一眼 —— 雜耍班子的銅鑼聲還在響，糖人攤的香氣飄得很遠，木匠老者正蹲在地上畫圖，大概還在研究那個 “支點”。
他突然覺得，這個時代好像也沒那么糟糕。
回到長安君府時，日頭已經(jīng)升到頭頂。府里的仆役都低著頭快步走過，連說話都輕聲細語，顯然知道李斯來了。林羽跟著張管家穿過三個院子，就聞到一陣墨香，從前面的書房里飄出來。
“相爺就在里面，” 張管家壓低聲音，“記住，少說話，多認錯?！?/p>
林羽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很大，四壁都擺著書架，上面堆滿了竹簡，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和舊書的味道。一個穿著深色錦袍的中年人坐在案前，正低頭看著竹簡，鬢角有些斑白，側(cè)臉的輪廓很清晰，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透著股威嚴。
聽到開門聲，中年人抬起頭。他的眼睛很亮，像鷹隼一樣銳利，落在林羽身上時，帶著審視的目光。
“你還知道回來?！?李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這就是李斯？那個寫出《諫逐客書》，輔佐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的男人。他突然有點緊張，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
“我……” 林羽剛想開口，就被李斯打斷。
“跪下?！?李斯的聲音冷得像冰。
張管家嚇得趕緊推了林羽一把。林羽猶豫了一下，還是撩起袍子，跪在了冰涼的青石板上。膝蓋傳來刺骨的寒意，讓他瞬間清醒 —— 這不是現(xiàn)代社會，父子之間有森嚴的等級，更何況眼前的人還是權(quán)傾朝野的丞相。
“知道錯了嗎？” 李斯放下竹簡，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
“知道。” 林羽低頭看著地面，“不該溜出去喝酒?！?/p>
“還有呢？”
“不該跟王屠戶賭斗?！?/p>
“還有。”
林羽想了想，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錯。他抬起頭，正好對上李斯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僅有嚴厲，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你可知，你現(xiàn)在的身份有多敏感？” 李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長安君是宗室，蒙將軍是武將，你在西市鬧事，被人捅到陛下那里，你覺得誰會倒霉？”
林羽心里一震。他只想著幫那個孩童，卻沒想過背后的政治牽連。李斯說得對，他現(xiàn)在是李由，卻頂著嬴成蟜的身份，一舉一動都可能被政敵利用。
“孩兒知錯?！?林羽的聲音真誠了些。
李斯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嘆了口氣：“起來吧?！?/p>
林羽愣了一下，張管家趕緊扶他起來。他的膝蓋已經(jīng)麻了，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
“去洗把臉，過來跟我看書。” 李斯轉(zhuǎn)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竹簡。
林羽有點意外。他以為至少會被訓斥半個時辰，沒想到這么容易就過關(guān)了。他跟著張管家去偏廳洗臉，冷水撲在臉上，讓他清醒了不少。
“相爺這是疼你，” 張管家一邊遞毛巾一邊說，“換了別人，早就被拖下去打板子了?！?/p>
林羽點點頭，心里卻覺得沒那么簡單。李斯是政治家，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有目的。讓他留下來看書，說不定是想試探他。
他整理了下衣服，重新回到書房。李斯正在看一卷《韓非子》，旁邊擺著硯臺和毛筆，顯然在批注。林羽走到案旁，不敢坐下。
“坐吧?！?李斯指了指旁邊的蒲團。
林羽坐下后，就看到案幾上擺著兩卷竹簡，上面是李斯的批注，字跡工整有力，透著股法家的嚴謹。他忍不住拿起一卷，剛看了兩行，就被李斯的問題打斷。
“《五蠹》篇講了什么？”
林羽心里一緊?！段弩肌肥琼n非子的名篇，他在大學時讀過譯文，可原文記不太清了。他硬著頭皮說：“講…… 講要清除五種蛀蟲，才能強國?！?/p>
李斯的目光從竹簡上移開：“哪五種？”
“學者、言談?wù)摺φ?、患御者、商工之民?！?林羽慶幸自己還記得這個。
李斯點點頭，沒再追問。他繼續(xù)看竹簡，偶爾在空白處寫下批注。林羽坐在旁邊，手里捏著竹簡，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能感覺到李斯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像在觀察什么。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李斯才放下竹簡：“你落水后，好像變了些。”
林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強裝鎮(zhèn)定：“大病一場，想通了些事?！?/p>
“哦？想通了什么？”
“覺得以前太荒唐，該學點東西了?！?林羽的手指在竹簡上輕輕劃過，“至少別給父親丟臉。”
李斯看著他，眼神復(fù)雜。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說：“明日開始，跟我學《法經(jīng)》。”
林羽愣住了。這是要培養(yǎng)他？
“你是我李斯的兒子，” 李斯的聲音低沉，“就算裝紈绔，也得有真本事墊底。不然哪天身份暴露，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p>
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李斯知道他在裝紈绔？也知道他的身份隨時可能暴露？
“父親……”
“不該問的別問?！?李斯打斷他，重新拿起竹簡，“記住，在長安君府一天，就要像一天嬴成蟜。但心里要清楚，你是誰的兒子?！?/p>
林羽低下頭，看著案幾上的竹簡。陽光透過窗欞，在竹簡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上面的文字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么李斯要把他放在長安君府 —— 這不僅是掩護，也是歷練。
“是，父親。” 林羽拿起毛筆，蘸了蘸墨，“孩兒幫您抄錄批注吧?！?/p>
李斯沒說話，算是默認了。林羽握著毛筆，在空白的竹簡上寫下李斯的批注。筆尖劃過竹片的沙沙聲，和窗外的鳥鳴混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安寧。
他突然覺得，當李由好像也不錯。至少，有個愿意教他本事的父親。
抄到一半時，林羽突然想起蒙毅的話，忍不住問：“父親，蒙將軍那邊……”
“蒙恬是忠臣，” 李斯頭也沒抬，“但蒙毅太剛，看不上紈绔很正常。你要是真改了性子，他自然會改觀?！?/p>
林羽點點頭，繼續(xù)抄錄。他知道，改變別人的看法不容易，但他有時間。
夕陽透過窗欞，把書房染成溫暖的金色。李斯合上竹簡時，林羽已經(jīng)抄完了整整一卷。李斯拿起他抄的竹簡看了看，突然說：“字比以前工整了。”
林羽心里一喜。這是穿越以來，李斯第一次夸他。
“以后每天抄一卷，” 李斯把竹簡放回書架，“別再讓我在西市看到你跟屠夫掰手腕?！?/p>
林羽的臉瞬間紅了?？磥砝钏故裁炊贾?。
“是，父親?！?/p>
李斯沒再留他，讓張管家送他回西跨院。走出書房時，林羽回頭望了一眼，夕陽下，李斯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正站在書架前，不知在看什么。
“公子，相爺這是認可你了?！?張管家笑得合不攏嘴。
林羽沒說話，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他摸了摸袖袋，那里還放著買薔薇剩下的碎銀。他突然很期待明天 —— 不管是學《法經(jīng)》，還是應(yīng)對那些未知的挑戰(zhàn)。
路過花園時，他看到那個賣花的小姑娘蹲在柳樹下，手里拿著個布包，見他過來，趕緊跑過來：“公子，那個小弟弟讓我把這個給你?！?/p>
布包里是半塊沒吃完的肉，用荷葉包著，還帶著點溫度。林羽看著那塊肉，突然笑了。
也許，這個時代，比他想象的更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