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艾草香混著雄黃的澀味,在禮部尚書府的回廊里漫開。檐角新掛的五彩絲絳被風(fēng)卷得獵獵作響,絳穗掃過青石板上的水洼,濺起的水珠里映出半輪殘?jiān)乱鷷r剛過,天還未亮透,謝綰已對著銅鏡綰好了發(fā)髻。鏡中鬢邊斜插的菖蒲葉沾著露水,尖端泛著青,像極了那支藏毒翡翠簪的冷光。 “姑娘,雄黃酒備好了。”青禾捧著個錫酒壺進(jìn)來,壺身上鏨著的端午安康紋樣被摩挲得發(fā)亮,“老藥婆讓人捎來的蛇膽,說是摻在酒里能防百毒?!彼崎_壺蓋,一股腥苦氣漫開,謝綰卻注意到壺底沉著些細(xì)碎的銀箔,與鎮(zhèn)國公府步搖上的金箔不同,這銀箔邊緣帶著鋸齒,是太醫(yī)院特制的試毒銀片。 謝綰接過酒盞時,指尖觸到盞沿的刻痕那是她昨夜特意做的記號。三日前府里采買的雄黃總帶著股甜香,她讓青禾拿去藥鋪查驗(yàn),回來時青禾袖口沾著的硫磺粉還未褪盡,只說“這雄黃摻了蜜,是家里那邊送來給夫人的”。此刻酒盞里的雄黃酒泛著橙黃,表面浮著的銀箔卻遲遲不變色,倒讓她心底的疑云更重了。
“把那盒胭脂拿來?!敝x綰放下酒盞,目光落在妝匣里的螺鈿胭脂盒上。那是周氏去年賞的,盒底刻著朵極小的梅花,與姜茶盞沿密信上的印記一般無二。她用銀簪挑出點(diǎn)胭脂,混進(jìn)雄黃酒里,原本澄明的酒液瞬間凝出絮狀沉淀,銀箔“滋啦”一聲蜷成卷,黑得發(fā)烏。 “是蜜毒?!鼻嗪痰穆曇舭l(fā)顫,手里的錫酒壺“當(dāng)啷”撞在妝臺上,“這毒婦連端午的雄黃都敢動手腳!” 謝綰卻盯著胭脂盒里的蜜蠟?zāi)窍炠|(zhì)細(xì)膩,泛著珍珠光澤,正是晚晴送來的杏仁酪里摻的牽機(jī)引原料。她忽然想起母親陪嫁清單里記著的“西域蜜蠟十斤”,賬冊上標(biāo)注“永德七年入庫”,去年盤點(diǎn)時卻只剩個空盒,當(dāng)時周氏說“早就化了做胭脂了”,如今看來,怕是早被用來制了毒。
天剛亮透,花廳已擺開了端午宴的排場。十二張梨花木桌拼成六角形,桌面鋪著的明黃色軟緞上,官窯青花盤里盛著的粽子擺成蓮花狀,每個粽角都系著不同色的絲絳。謝綰剛踏進(jìn)花廳,就看見管家正指揮著小廝往水榭搬荷花缸,缸里的粉荷開得正盛,花瓣上的晨露滾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的水痕里竟帶著點(diǎn)暗紅是胭脂,周氏最愛的“醉?xiàng)铄鄙?“綰綰可算來了?!敝x崇山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著個白玉扳指,指腹反復(fù)摩挲著扳指內(nèi)側(cè),那里刻著的“蘇”字被磨得淺了。他今日穿的石青常服領(lǐng)口沾著點(diǎn)綠痕,謝綰湊近時聞到股熟悉的甜香,與柴房那場綠火燃盡后的焦糊味同源。 宴席未開,賓客已到了大半。鎮(zhèn)國公府的國公夫人坐在右側(cè)首座,腕上的金鐲子磕在茶盞上叮當(dāng)作響,她身后站著的鎮(zhèn)國公世子趙珩,腰間系著的玉帶扣上嵌著顆東珠那珠子圓潤飽滿,謝綰認(rèn)得,是母親嫁妝里的“照殿紅”,去年在周氏的妝匣里見過,當(dāng)時周氏說“是老爺賞的”。
謝綰剛落座,就見周氏的心腹婆子提著食盒從月亮門進(jìn)來。那婆子穿著身簇新的青布裙,裙角繡著的艾草紋樣歪歪扭扭,針腳里還卡著點(diǎn)銀粉是太醫(yī)院安神香里的成分。她將食盒往桌上一放,銅環(huán)碰撞的脆響驚得檐下的燕子撲棱棱飛起,食盒蓋縫里漏出的甜香漫開來,與雄黃酒里的蜜毒味如出一轍。 “這是夫人特意讓人從江南捎來的豬油粽?!逼抛有Φ醚劢嵌哑瘃拮樱崎_盒蓋的瞬間,謝綰袖中藏著的銀針突然發(fā)燙,燙得她指尖發(fā)麻。盒里的粽子個個飽滿,粽葉上印著的暗紋在晨光下若隱若現(xiàn)是江南鹽商的標(biāo)記,與糕點(diǎn)模子上的“皿”字同源,只是這暗紋更精細(xì)。 “勞煩張媽媽跑一趟?!敝x綰拿起個粽子,指尖捏著粽葉的邊緣那里有層極薄的蠟,與姜茶盞沿的蠟質(zhì)相同。她故意將粽子往碟子里一磕,粽葉裂開的縫隙里滾出些暗紅的餡料,沾在銀碟上,竟暈開朵桃花狀的印記是胭脂,與荷花缸水痕里的“醉?xiàng)铄鄙趾敛徊睢?“姑娘慢用,”張媽媽的目光跟著那抹暗紅移動,喉結(jié)動了動,“夫人說這粽子里放了玫瑰醬,是姑娘小時候最愛吃的?!?/p>
謝綰突然將粽子往窗外扔去。粽子越過欄桿落在湖里,濺起的水花中,幾尾錦鯉翻著白肚浮了上來,魚鰓處泛著青黑是牽機(jī)引的毒,與晚晴送來的杏仁酪毒發(fā)時的顏色一般無二。她轉(zhuǎn)頭看向張媽媽,只見她臉色驟白,手里的食盒“哐當(dāng)”掉在地上,滾出個油紙包,里面裹著的半塊絹帕沾著褐紅的血漬,帕角繡著的纏枝牡丹缺了半朵,與梅林血跡旁找到的碎片正好能拼上。 “這帕子……”謝崇山的聲音發(fā)緊,他認(rèn)出那是蘇氏當(dāng)年的陪嫁,帕角繡著的“蘇”字還是他親手題的。 謝綰撿起絹帕?xí)r,指尖觸到帕子內(nèi)側(cè)的凸起是用金線繡的暗紋。她將帕子湊近燭火,火光下,金線繡出的“永德十四年”字樣漸漸顯形,旁邊還繡著半枚玉佩的輪廓,缺口處與找到的羊脂玉玨分毫不差。
“父親還記得嗎?永德十四年的端午,母親就是用這條帕子給您擦過汗。” 謝崇山的手指猛地攥緊,白玉扳指嵌進(jìn)肉里。他想起那年端午,蘇氏懷著身孕,給他端來的雄黃酒里漂著片荷葉,他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情趣,如今想來,那荷葉底下藏著的,怕是周氏早就備好的紅花。 宴席上的賓客開始竊竊私語,國公夫人卻突然拍了拍桌子:“謝尚書,今日是佳節(jié),何必提這些陳年舊事?”她端起茶杯的手微微發(fā)抖,茶盞里的碧螺春浮起的茶沫聚成個“周”字是用茶針刻意撥弄的,謝綰認(rèn)得這手法,周氏在祠堂打翻茶盞時,也曾用茶針在茶沫里留過暗號。
謝綰沒接話,反而從袖中取出找到的鹽商名錄,往桌上一攤。泛黃的紙頁上,“周”姓旁用朱砂畫著個粽子,旁邊注著“戌時三刻,水榭交貨”?!皣蛉伺率峭耍ツ甓宋?,鎮(zhèn)國公府采買的官鹽,比市價低了三成。”她指著名錄上的賬目,“這上面記著的交貨地點(diǎn),正是今日的水榭。” 國公夫人的臉?biāo)查g漲成豬肝色,趙珩卻突然站起來:“謝姑娘休要血口噴人!我母親只是來赴宴的!”他說話時,腰間的玉帶扣撞在桌角,東珠滾落出來,砸在那半塊絹帕上,珠面映出的血漬里,竟藏著個極小的符號,像是太醫(yī)院的標(biāo)記。
謝綰彎腰撿起東珠,指尖在珠面的血漬上一抹,湊到鼻尖聞了聞:“世子爺?shù)臇|珠沾著的,是太醫(yī)院特制的止血散。昨日有人看見晚晴的尸體旁,掉著枚同樣的珠子,想來是世子爺去滅口時不小心遺落的吧?” 趙珩的臉“唰”地白了,后退時撞翻了身后的椅子。謝綰趁機(jī)瞥見他袖口沾著的銀粉,顯見得是剛沾上的?!笆雷訝斎魶]去過柴房,袖口怎么會有綠火燃盡的銀灰?”她揚(yáng)聲說道,目光掃過在場的賓客,“那場綠火,燒的可不是柴房,是周氏走私鹽的賬本!”
賓客中突然有人倒吸涼氣,謝綰認(rèn)得那是戶部的李侍郎,去年查江南鹽案時曾來過府里。。周氏借著端午宴,送人離開時把私鹽分給各府,再用賬目上的虧空抵官鹽的數(shù),這招可真是高明。” 謝崇山突然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濺在鹽商名錄上,暈開的墨跡里露出行小字:“太醫(yī)院院判參股,月利三成”。他的手開始劇烈顫抖,想起永德十四年周氏給他燉的參湯,里面總漂著的那層白霜。 “父親,”謝綰的聲音沉了下去,“您再看看這個。”她將找到的羊脂玉玨與趙珩遺落的半塊定親玉佩拼在一起,缺口處嚴(yán)絲合縫,玉質(zhì)相接的地方顯出層淡紅是朱砂,與父親書房字條上的顏色一般無二?!斑@是周氏的筆跡,她早就和鎮(zhèn)國公府串通好了,要在今日毀了女兒的名聲?!?/p>
話音剛落,水榭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家丁匆匆跑進(jìn)來,手里捧著個濕透的錦盒:“姑娘,湖里撈上來的!”謝綰打開錦盒,里面躺著的正是提到的定親玉佩,玉佩缺口處卡著的半片絹帕,與剛才找到的那塊正好拼成完整的纏枝牡丹,帕子中央用金線繡著的“謝”字,被血漬浸得發(fā)黑。 “這是母親的陪嫁帕子。”謝綰的指尖撫過帕子上的金線。她突然提高聲音,“周氏!你既然躲在暗處,敢不敢出來看看,這帕子上的血跡,是不是你當(dāng)年害死我母親時濺上的?” 水榭的雕花窗突然“哐當(dāng)”一聲被撞開,窗外的荷葉叢里躍出個黑影,手里舉著把匕首,直撲謝綰而來。謝綰早有防備,側(cè)身躲過的瞬間,青禾甩出的硫磺粉正好撒在那人臉上,黑影痛得慘叫一聲,是一道年輕的男聲,應(yīng)該是周氏的私生子謝明軒!
“是你害死了我娘!”謝明軒的聲音嘶啞,匕首上還沾著綠火的灰燼,“我娘說了,是你把她鎖進(jìn)柴房,放火燒死她的!” 謝綰冷笑一聲,從袖中抖出找到的翡翠簪:“你娘若死了,這簪子怎么會在我手里?”她將簪子往陽光下一舉,簪頭蜜毒凝成的眼珠折射出的光,正好照進(jìn)謝明軒的眼睛里,“你以為你娘除掉了謝府的男丁,剩下你就是謝府唯一的男嗣,好繼承謝府的家產(chǎn)么,可你照照鏡子仔細(xì)看看你的臉,你與我,與父親可有相似之處,你在看看太醫(yī)院院判,是不是你們倆的相似之處比較多呢,因?yàn)槟愀揪褪撬姆N!” 謝明軒的臉?biāo)查g慘白,匕首“當(dāng)啷”掉在地上。謝崇山突然沖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看著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永德十年三月初七……你果然沒死!”
他想起那年周氏說孩子夭折時那做作的神情,當(dāng)時他被豬油蒙了心,竟從未懷疑過。 水榭外突然傳來鳴鑼聲,是巡城的禁軍。謝綰看向青禾,青禾悄悄比了個手勢是她昨夜讓人去報的官,就等著今日人贓并獲。禁軍沖進(jìn)來時,正撞見謝明軒要往湖里跳,他懷里掉出的賬冊在水面散開,上面記著的走私鹽數(shù)量,足夠讓半個京城的官員掉腦袋。 “把他帶走!”禁軍統(tǒng)領(lǐng)一聲令下,謝明軒被按在地上時,突然哭喊起來:“我娘在鎮(zhèn)國公府!她說只要拿到謝綰與人私通的證據(jù),就能讓我做尚書府的嫡子!”
這話像炸雷一樣在水榭里炸開,國公夫人當(dāng)場暈了過去。謝綰卻走到趙珩面前,手里捏著那半塊定親玉佩:“世子爺,你說被人綁在水榭后艙,可這玉佩上的齒痕,與你腰間的匕首刃口吻合,倒像是你自己劈斷的?!彼龑⒂衽逋媲耙凰?,“還有你袖口的銀粉,與后艙香爐里的香灰成分相同,你敢說你不是自愿來的?” 趙珩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謝崇山卻突然給了他一巴掌:“我把你當(dāng)半個女婿,你竟伙同周氏害我女兒!”他轉(zhuǎn)身看向謝綰,眼神里滿是悔恨,“綰兒,是爹糊涂……爹當(dāng)年不該信周氏的話,說你娘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父親現(xiàn)在信了嗎?”謝綰從袖中取出找到的脈案,她指著脈案上的日期,“永德十四年五月初五,母親本該在這天臨盆,卻被周氏灌了紅花,一尸兩命。” 謝崇山捧著脈案的手抖得像篩糠,突然噴出一口血來。謝綰看著他倒下的身影,心里沒有半分憐憫庫房里找到的賬冊上記著,父親當(dāng)年不僅知情,還親手將母親的安胎藥換成了紅花,只因?yàn)橹苁险f“蘇氏懷的根本不是您的孩子,是她與人有了私情懷上的”。 禁軍搜查鎮(zhèn)國公府時,在密室里找到了周氏。她穿著新娘的嫁衣,手里捧著的錦盒里,放著的正是那支白鶴銀簪。見到謝綰時,她突然瘋了一樣撲過來:“是你!都是你毀了我的一切!” 謝綰側(cè)身躲過,銀簪掉在地上,簪頭的白鶴摔碎在青石板上。
“你以為穿上嫁衣,就能做尚書府的女主人?”她撿起銀簪,往周氏面前一送,“這簪子上的血跡,是我母親的,當(dāng)年你用它刺穿母親心口時,梅瓣落在簪頭的痕跡,到現(xiàn)在還沒褪呢。” 周氏的眼神突然渙散,嘴里喃喃著:“我沒錯……我只是想要她的東西……她的嫁妝,她的丈夫,她的嫡女之位……”她突然抓住謝綰的手,指甲掐進(jìn)肉里,“你知道嗎?你弟弟沒死透,是我親手捂死的,就用你娘做的襁褓……”
謝綰猛地抽回手,袖中的銀針深深扎進(jìn)掌心。她看著周氏被禁軍拖走的背影,突然想起梅林里的血跡,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簪子有毒”,想起這十年來每夜驚醒時,枕頭上的淚痕都像極了今日青石板上的血漬。 暮色降臨時,謝綰站在水榭的欄桿邊,看著湖面漸漸恢復(fù)平靜。青禾遞過來件披風(fēng),上面沾著的綠火灰燼還未拍凈,“老藥婆說,周氏藏在太醫(yī)院的賬本找到了,上面記著她給各府送毒的明細(xì),連宮里的娘娘都有份?!?謝綰接過披風(fēng),指尖觸到衣角繡著的并蒂蓮是周氏的針線,針腳歪歪扭扭,卻在蓮心處藏著根極細(xì)的銀絲。她將銀絲抽出來,慢慢展開竟是一張寫了字的絹帛,對著月光一看,上面寫的小字讓她瞳孔驟縮“謝明軒藏于東郊破廟,攜永德十年密信”。 “青禾,”謝綰將絹帛收好,聲音冷得像冰,“備車,去東郊?!彼溃苁辖^不會這么輕易認(rèn)輸,那封永德十年的密信里,藏著的定是能讓謝崇山萬劫不復(fù)的秘密。
湖面的荷花在暮色里漸漸模糊,唯有那半塊定親玉佩還沉在水底,缺口處被月光照得發(fā)亮,像極了柴房那場綠火燃盡后,留在地上的印記。謝綰望著遠(yuǎn)處漸起的炊煙,忽然明白,這場始于十年前的陰謀,早已像端午的艾草一樣,在每個人的心里扎了根,要想拔凈,怕是要連著血和肉一起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