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太監(jiān)那尖利得刮骨刀般的聲音,終于拖泥帶水地念到了最后幾個字:
“……特旨,著秦氏慕語,于下月初八,代其庶妹,婚配瑞王歐陽瑞。欽此——”
“臣,秦震銘,領旨謝恩!”父親的聲音洪亮虔誠,幾乎蓋過了尾音,隨即深深叩拜下去。
寬闊的絳紫色官袍后擺鋪陳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紋絲不動,顯出一種磐石般的恭順。
我跪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額角沁出的冷汗,沿著鬢角滑下,癢癢的,卻不敢抬手去擦。
父親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算計,絲絲縷縷鉆進我的耳朵里:
“慕語,這是圣恩浩蕩,更是你為秦家分憂解難的時候。瑞王殿下雖……身有不便,然門第貴重,你嫁過去,是享福的。”
享福?我低垂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幾乎要控制不住冷笑出聲。
歐陽瑞,那個名字曾如日中天,是整個大夏王朝最耀眼奪目的戰(zhàn)神。
他策馬揚鞭、長槍所指之處,敵寇無不聞風喪膽。可就在他大破北狄、凱旋回朝的途中,卻遭了奸人的毒手。
據(jù)說劇毒侵骨,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盡廢,人也成了纏綿病榻、口不能言的活死人。
曾經(jīng)令閨閣女兒們面紅心跳的瑞王府,如今已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活棺材。
如今這“潑天的富貴”,竟要落在我這個不受待見的嫡女頭上。
“秦大小姐,接旨吧?”宣旨太監(jiān)總管張德海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又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催促和毫不掩飾的輕慢。
他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一身簇新的寶藍色蟒袍,領口袖口滾著耀眼的金線,襯得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透著陰柔刻薄的臉愈發(fā)白得瘆人。
他微微躬著腰,雙手捧著那卷明黃刺目的圣旨,遞到我的眼前。
那明黃的顏色,此刻卻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鎖,帶著皇權(quán)的冰冷威嚴,沉沉地壓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屈辱和涼意,緩緩抬起雙手,指尖冰冷僵硬:“臣女秦慕語……接旨?!甭曇舾蓾萌缤凹埬Σ痢?/p>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明黃卷軸的剎那,一只寬大厚實的手掌突然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我的小臂。
是父親秦震銘。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身,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痛惜與欣慰的表情,仿佛一個真正為女兒終身大事操碎了心的慈父。
“慕語,快起來吧,地上涼?!?/p>
他的聲音溫和低沉,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手上微微用力,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傳來,要將我扶起。
這突如其來的“關懷”讓我猝不及防,身體隨著他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向上抬升了一寸。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他寬大的絳紫色官袍袖口,因抬手的動作而微微向上滑開了一小截。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片深紫色的布料。
就在那袖口的深處,緊貼著父親手腕內(nèi)側(cè)的地方,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與衣料同色的鼓包,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視野!
幾乎是本能反應,我的意識深處,那個沉寂多時的、冰冷的機械提示音,毫無征兆地“叮”了一聲。
掃描完成:目標物品——‘蝕骨牽機散(微量)’。狀態(tài):密封儲存。毒性烈度:高危(微量即可致經(jīng)脈枯萎,癱瘓加重)。
蝕骨牽機散?針對癱瘓加重?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父親袖中藏著的,竟然是專門用來對付癱瘓之人的劇毒!
他要做什么?給誰用?給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已經(jīng)癱瘓的瑞王歐陽瑞?!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狠狠噬咬著我的心臟。
父親扶我的動作依舊“慈愛”,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春衫傳來,卻只讓我感到一陣陣刺骨的陰寒。
這哪里是扶我?分明是在確認我這顆棋子是否安分!這看似溫情的舉動背后,藏著的是何等歹毒的算計!
我猛地抬眼看向父親那張寫滿“關切”的臉,極力控制著不讓眼中的震驚和憤怒泄露分毫。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此刻在我眼中,宛如深藏著毒蛇的寒潭。
“父親……”我張了張嘴,聲音艱澀,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顫抖,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圣恩”砸懵了頭,“女兒……女兒惶恐……”
“傻孩子,惶恐什么?”秦震銘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甚至更加溫和了幾分,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這是你的福分,也是我們秦家的福分。往后,要謹守婦道,好生侍奉瑞王殿下。”
就在這時,一陣毫不掩飾的、尖銳刺耳的嗤笑聲打破了這虛偽的父慈子孝場面。
“呵呵呵……”發(fā)出笑聲的是總管太監(jiān)張德海。
他慢條斯理地收回遞出圣旨的手,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慢悠悠地擦拭著剛才被我指尖“玷污”過的地方,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優(yōu)雅。
他那雙細長的、描畫得有些過分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在我臉上、身上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充滿了鄙夷和玩味。
“秦相爺說得極是?!?/p>
張德海拖長了調(diào)子,尖細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小刀子在刮擦耳膜,
“瑞王殿下那可是咱們云菱頂了天的貴人,雖說眼下……嗯,龍體微恙,行動上有些許不便。
可這身份,這爵位,那可是一等一的!秦大小姐嘛……”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在我洗得發(fā)白、式樣早已過時的鵝黃色舊裙上溜了一圈,又在我那張僅算清秀、
此刻還因驚惶而顯得有幾分呆滯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刻薄到極致的弧度,
“……雖說相貌上嘛,是略略……咳咳,‘樸實’了些,但這身段瞧著還算結(jié)實,
正好有力氣伺候王爺端茶遞水,翻身擦洗!哎呀呀,殘廢配丑女,這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嘛!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如同滾燙的油,潑在凝滯的空氣里,也潑在我臉上。
大廳里侍立的下人們,雖然都低著頭,竭力掩飾,但那肩膀細微的抖動,那壓抑不住的、
從喉嚨里漏出的氣音,無一不昭示著他們對這惡毒嘲弄的認同和快意。
秦震銘臉上那虛偽的笑容依舊掛著,仿佛沒聽見這惡毒的言語,甚至還微微頷首,對張德海表示著一種無聲的附和。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就在這時,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嗆咳聲,猛地從大廳側(cè)后方連接回廊的月洞門處爆發(fā)出來。
那咳嗽聲空洞、急促,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風箱般的雜音,瞬間壓過了張德海那刺耳的笑聲和廳內(nèi)壓抑的騷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只見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佝僂著背,扶著門框,正咳得驚天動地。
是老管家秦福。他身上那件被洗得發(fā)白的灰布長衫,此刻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像掛在了一副枯骨上。
露出的手腕細得驚人,皮膚蠟黃,透著一層不祥的死灰。
他每一聲咳嗽都伴隨著身體劇烈的痙攣,整個人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蠟黃的臉上,兩頰卻詭異地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額頭上全是虛汗,眼神渙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哨音,
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濃重得化不開的痰音,仿佛胸腔里塞滿了濕漉漉的破布。
“咳…咳咳……噗……”一口暗紅發(fā)黑、帶著濃稠泡沫的血塊,終于被他咳了出來,星星點點地濺落在光潔的地磚上,觸目驚心。
“秦福!”秦震銘的眉頭終于擰了起來,臉上那虛偽的慈父面具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流露出一絲真切的煩躁和不耐,
“混賬東西!誰讓你到這里來的?沖撞了張總管,你幾條命夠賠?還不快滾下去!”
他厲聲呵斥著,眼神卻銳利地掃向一旁侍立的幾個小廝,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張德海更是嫌惡地用絲帕死死掩住口鼻,連退了兩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致命的穢氣。
他尖聲叫道:“哎喲喂!晦氣!真真晦氣!這半死不活的癆病鬼,怎么還在這兒挺尸?快拖走!拖走!別污了咱家的眼,晦氣透了!”
幾個被秦震銘眼神掃到的小廝如夢初醒,臉上也帶著恐懼和嫌棄,硬著頭皮就要上前去架那幾乎癱軟在地的老管家。
“慢著!”
一個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瞬間壓下了廳內(nèi)的呵斥、嫌惡和混亂。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驚愕、不解、嘲弄、鄙夷……種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那些目光里。
我無視了父親瞬間變得陰沉銳利的眼神,也無視了張德海那看瘋子似的表情。
我的目光緊緊鎖在蜷縮在地、痛苦抽搐的老管家秦福身上。
就在剛才他咳血的瞬間,我意識深處的那個冰冷提示音再次響起:
目標生命體征掃描:重度肺部感染(疑似結(jié)核桿菌變異株引發(fā))。
生命體征衰竭:呼吸衰竭(中度),循環(huán)衰竭(輕度)。
生存概率估算:低于12%。緊急建議:靜脈注射廣譜抗生素(推薦‘環(huán)生霉素IV型’),輔以支氣管擴張劑(推薦‘舒喘靈噴霧’)。
結(jié)核桿菌?肺癆?抗生素!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我腦中瞬間成型。
當眾救活一個被太醫(yī)、被所有人判了死刑的肺癆鬼!這不僅僅是救人,更是自救!
我要用這驚世駭俗的手段,在這冰冷的相府、在這吃人的皇權(quán)面前,砸開一條裂縫!
我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秦慕語,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擺布、隨意嘲弄的可憐蟲!
“父親,張總管,”我上前一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大廳,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老管家這病……女兒或許有法子一試?!?/p>
“你說什么?”秦震銘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怒,“胡鬧!慕語,你失心瘋了不成?這是肺癆!
連宮里的太醫(yī)都束手無策!你一個深閨女子,懂什么岐黃之術?休要在此丟人現(xiàn)眼!還不退下!”
他厲聲呵斥,眼神冰冷如刀,帶著強烈的警告和壓迫。
“嗤!”張德海更是毫不客氣地嗤笑出聲,掩著口鼻的手帕后面,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秦大小姐,咱家看你是被這圣旨嚇傻了吧?還是說……丑人多作怪,想在這臨嫁前搏個‘孝心可嘉’的名聲?
可惜啊,用錯了地方!這老東西眼看就要蹬腿了,你湊上去,是想沾一身晦氣,好把這晦氣帶到瑞王府,
克死那位‘尊貴’的癱子王爺嗎?哈哈哈!”
惡毒的話語如同淬毒的箭矢。然而,我心中卻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靜。
我迎著父親震怒的目光和張德??瘫〉淖炷槪曇魶]有絲毫動搖,反而帶上了一絲奇異的篤定:
“父親息怒,張總管說笑了。女兒并非無的放矢。
前些日子在府中藏書樓打掃,偶然翻到一本蒙塵的古舊醫(yī)書殘卷,其中恰好記載了一種針對此類‘惡疾喘咳’的偏門古方。
女兒……略通藥理,愿盡力一試。縱不能痊愈,或可稍減其苦痛。
若見成效,也算是為父親分憂,為秦府積福;若無效……女兒甘愿領受一切責罰!”
我微微垂下眼簾,姿態(tài)放得極低,話語卻將秦震銘和張德海隱隱架了起來——阻止我,便是不顧下人死活、不積陰德。
秦震銘的臉色變幻不定,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死死地盯著我,似乎在判斷我話語的真?zhèn)魏陀靡狻?/p>
張德海則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陰陽怪氣地哼道:“喲,相爺,您這嫡大小姐,倒是個有‘大主意’的!
也罷也罷,橫豎是個快死的老東西,就讓她折騰去!咱家倒要開開眼,看看這‘古方’是個什么神仙妙法!”
他這話看似退讓,實則更添惡意,將老管家徹底貶為玩物,只等著看我出丑。
秦震銘深吸一口氣,顯然權(quán)衡了利弊。阻止我,顯得他刻薄寡恩;
任我“胡鬧”,若失敗,正好借機狠狠懲治我這個不聽話的嫡女,在張德海面前挽回些面子。
他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隨你!”
這兩個字,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下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復雜地聚焦在我身上,有憐憫,有嘲弄,更多的是一種看瘋子自取滅亡的冷漠。
廳堂角落的陰影里,幾個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甚至悄悄挪動腳步,離得更遠了些,仿佛老管家咳出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致命的瘟疫。
成了!
我心中一定,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那份強裝的鎮(zhèn)定和一絲恰到好處的“孤注一擲”的悲壯。
不再看父親陰沉的臉和張德海那刻薄戲謔的眼神,我快步走到蜷縮在地、氣息奄奄的老管家秦福身邊。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一種肺部組織腐敗特有的甜腥惡臭撲面而來。
老管家枯瘦的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可怕的、
如同破風箱拉扯的呼哧聲,每一次呼氣都帶出粘稠的血沫,蠟黃的臉上死氣彌漫,
只有顴骨處那兩團病態(tài)的潮紅,像地獄的鬼火在燃燒。
“福伯,別怕?!蔽叶紫律恚M量放柔聲音,用只有他能勉強聽到的音量說道,
同時伸出手,指尖看似無意地搭在他枯瘦如柴、布滿冷汗的手腕上。
冰冷的觸感傳來,而意識深處,那個冰冷的機械音再次響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急促:
目標生命體征持續(xù)惡化:血氧飽和度降至65%,心率138次/分,伴不規(guī)則早搏。
肺部啰音(濕性)彌漫。
急性呼吸衰竭進展!緊急注射指令:環(huán)生霉素IV型(0.5g),右臂靜脈通路。舒喘靈噴霧(1噴),立即吸入!
就是現(xiàn)在!
意念如閃電般集中!我的意識瞬間沉入那片只有我能感知的奇異空間——
一個泛著柔和白光的、如同巨大藥柜般的虛無之地。
一排排光格整齊排列,大部分區(qū)域被朦朧的霧氣籠罩,晦暗不明。
唯有最前方幾個小格子,散發(fā)著微弱但清晰的光芒。
我的意念精準地鎖定了其中一個標注著復雜分子式符號的透明玻璃小瓶(環(huán)生霉素IV型)和一個造型奇特的金屬小罐(舒喘靈噴霧)。
心念一動:“提??!”
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從指尖涌入,仿佛憑空生出。
在外人看來,我只是用寬大的袖口遮掩著,飛快地從腰間一個極其普通、甚至有些破舊的荷包里,
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造型古樸的黑色瓷瓶和一個更小的、像是裝鼻煙用的扁圓形小錫盒。
“水!”我頭也不抬,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
旁邊一個離得稍近、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小丫鬟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
手忙腳亂地從旁邊的茶案上端起一盞半溫的清水。
“扶住福伯的頭,微微抬起!”我一邊快速吩咐,一邊拔開那黑色瓷瓶的軟木塞。
一股極其清淡、帶著微苦藥草氣息的味道逸散出來,瞬間被大廳里濃重的血腥和腐敗氣味所掩蓋。
我動作麻利地將瓷瓶口湊近秦?;覕〉淖齑剑⌒牡貎A倒出幾滴近乎無色的液體。
注射完成:環(huán)生霉素IV型(0.5g)。
幾乎是同時,我拿起那個小錫盒,飛快地打開蓋子,對準秦福那艱難張開的、
帶著血沫的嘴,用力按下了頂端一個不起眼的凸起。
“噗——”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氣閥開啟的聲音響起。
一道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白霧瞬間噴入老管家的口腔深處。
舒喘靈噴霧(1噴),吸入完成。
做完這一切,我迅速收起瓷瓶和小盒,再次塞回腰間的舊荷包。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從“取藥”到“喂藥”,不過短短數(shù)息。
在外人看來,我只是給老管家喂了點“清水”和一股“氣”而已。
死寂。
大廳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目光都死死盯在地上那個毫無動靜的老人身上。
秦震銘眉頭緊鎖,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張德海更是毫不掩飾地撇著嘴,臉上那“果然如此”、“裝神弄鬼”的譏誚幾乎要滿溢出來。
一秒……兩秒……三秒……
老管家秦福的身體依舊在微微抽搐,喉嚨里那可怕的呼哧聲似乎更響了些。
“呵……”張德海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充滿勝利意味的嗤笑,那笑聲仿佛一個信號。
“我就說嘛……”
“唉,大小姐這又是何苦……”
“白費力氣……”
“晦氣……”
壓抑的議論聲如同蚊蚋,開始在死寂的大廳里嗡嗡響起,帶著惋惜、嘲弄和事不關己的冷漠。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難道……空間判斷有誤?這藥不對癥?
還是劑量不夠?就在這令人絕望的寂靜即將吞噬一切時——
“呃……嗬……”地上的秦福喉嚨里猛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如同溺水者被拉出水面的抽氣聲!
這聲音是如此突兀,瞬間掐斷了所有低語。
緊接著,奇跡發(fā)生了!
他那急促得如同鼓風機般、帶著可怕哨音和痰鳴的喘息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緩了下來!
雖然依舊粗重,但那尖銳的、仿佛隨時要斷裂的哨音消失了!
胸腔里那濕漉漉的破布拉扯聲也減弱了大半!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那張原本死灰中透著詭異潮紅的臉,
那層令人心悸的死氣,竟如同被無形的刷子抹去,迅速褪去!
雖然依舊蠟黃憔悴,卻透出了一絲活人應有的、微弱的生氣!
他劇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復。
一直緊閉著的、深陷的眼窩里,那對渾濁渙散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竟然……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迷茫而虛弱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圍在四周那一張張寫滿驚駭和難以置信的臉。
“咳……咳咳……”又是一陣咳嗽,但不再是那種撕心裂肺、帶著血塊的嗆咳,
而是相對順暢的、帶著些許痰液的輕咳。
他下意識地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捂住嘴,動作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是無意識的抽搐!
“天……天爺啊!”
“活了?真……真活了?!”
“那口氣……那口氣順過來了!”
“神了!大小姐神了!”
死寂被徹底打破!壓抑的驚呼如同潮水般從下人們口中爆發(fā)出來,匯成一片難以置信的喧嘩!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從地上的老管家身上,猛地轉(zhuǎn)向了我!
那目光里充滿了極致的震撼、茫然,以及一種近乎于看神跡降臨的敬畏!
秦震銘臉上的從容和陰沉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驚愕,他的瞳孔急劇收縮,
死死地盯著地上氣息明顯好轉(zhuǎn)的老管家,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我這個被他棄如敝履的嫡女。
而張德海——那位刻薄的總管太監(jiān)——他臉上那副等著看笑話的譏誚表情徹底僵住了!
像一副拙劣的面具,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碎裂開來。
他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秦福那張恢復了一絲生氣的臉,
又猛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活見鬼般的驚駭和無法理解的茫然。
他掩在口鼻上的絲帕,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滑落,露出那張因過度震驚而扭曲的臉。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干澀發(fā)顫,“肺癆鬼……回光返照……一定是回光返照!”
“福伯,感覺如何?”我無視周遭的驚濤駭浪,俯下身,聲音溫和地問詢,同時再次搭上他的脈搏。
指尖傳來的跳動雖然依舊細弱,卻比之前那若有若無、雜亂無章的律動,明顯變得沉穩(wěn)有力了許多。
秦福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終于看清了我的臉。
那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難以置信的感激,還有深深的疲憊。
他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聞的兩個字:
“謝……謝……” 隨即,一陣更深的疲憊涌上,
他眼皮沉重地合上,但呼吸卻已趨于平穩(wěn),胸口的起伏變得規(guī)律,仿佛沉沉地睡了過去。
回光返照?這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這安穩(wěn)的睡態(tài),哪里是回光返照能有的樣子?
大廳里針落可聞。方才的喧嘩被更深的死寂取代,只剩下無數(shù)道灼熱的目光,幾乎要將我洞穿。
就在這寂靜如同實質(zhì)般壓下的瞬間,我的目光卻銳利地捕捉到了張德海腰間懸掛著的一樣東西——
一個用金線纏著五彩絲線、繡工極其繁復華麗的香囊。
就在他剛才因為極度震驚而身體微微前傾時,那香囊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一股極其淡雅、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活力的特殊香氣,若有若無地逸散開來,瞬間鉆入我的鼻腔!
這香氣……我意識深處那個冰冷的提示音幾乎在同一時刻被觸發(fā):
檢測到高活性植物源信息素:龍延香(種子形態(tài))。
狀態(tài):休眠(活性完好)。價值:極高(可培育,稀有藥材)。
龍延香種子?!傳說中能生死人肉白骨、幾乎絕跡的靈藥種子?竟然在這個閹人身上?!
一個更大膽的計劃瞬間成型!
趁著所有人,包括張德海自己,都被地上老管家這“死而復生”的奇跡震懾得心神失守的剎那——
我裝作因力竭而腳步虛浮,身體一個“踉蹌”,看似無意識地朝著張德海的方向歪倒過去。
“哎呀!”我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低呼。
“大小姐小心!”旁邊一個離得近的婆子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我的右手借著身體前傾的勢頭,
快如閃電般在張德海腰側(cè)拂過!寬大的袖口完美地遮掩了一切動作。
指尖精準地勾住了那香囊下方垂掛的流蘇,借著身體“摔倒”的力道,猛地一扯!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淹沒在眾人驚呼聲中的絲線斷裂聲響起。
那個華麗精致的香囊,連同里面那幾粒珍貴的龍延香種子,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我寬大的袖籠深處。
入手微沉,帶著一絲溫潤。
而我的身體,也“恰好”被旁邊反應過來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腳地扶住,避免了真正摔倒。
“放肆!”張德海終于從極度的震驚中回神,被我這么一撞,更是又驚又怒,
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護住腰側(cè),厲聲呵斥,臉上驚駭未退又添了一層被冒犯的怒火。
“張總管恕罪!”我站穩(wěn)身體,立刻做出驚惶失措的樣子,深深福了一禮,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喘息和后怕,
“小女一時力竭,險些沖撞總管,罪該萬死!實在是……實在是救治福伯耗盡了心力……”
我微微喘息著,臉色也配合地顯出一絲蒼白,仿佛剛才的“神跡”真的耗盡了我的精神。
張德海驚疑不定地瞪著我,又低頭飛快地掃了一眼自己的腰間——
那華麗香囊依舊好端端地掛在那里(我扯下的是他腰間另一個不起眼的配飾,香囊早被我順走)。
他臉色變幻,顯然被剛才秦?!捌鹚阑厣钡恼鸷澈臀疫@“意外”的沖撞弄得有些混亂,一時也分不清我到底是真力竭還是故意為之。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眼神陰鷙地在我身上剮過,最終目光又落回地上呼吸平穩(wěn)、沉沉睡去的老管家身上,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驚疑、忌憚,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貪婪。
“哼!裝神弄鬼,成何體統(tǒng)!”
他強壓下翻騰的情緒,甩了甩袖子,試圖找回剛才的威勢,但那尖利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
“相爺,您府上這出戲,咱家算是開了眼了!
告辭!”他顯然不愿再多待片刻,這詭異的氣氛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對著秦震銘草草一拱手,也不等對方回應,便陰沉著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皇,在一眾同樣驚魂未定的小太監(jiān)簇擁下,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那明黃色的圣旨卷軸被一個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在手里,像一塊燙手的烙鐵。
大廳里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下人們噤若寒蟬,目光在我和秦震銘之間偷偷逡巡。
秦震銘站在原地,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冰的探針,牢牢地鎖定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輕視和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新的、極其復雜的審視、忌憚,還有一絲被冒犯掌控權(quán)的慍怒。
“慕語,”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你……很好?!?/p>
這“很好”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令人心寒的意味。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剖開看透。
最終,他什么也沒再多說,只是猛地一甩袍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內(nèi)堂走去,留下一個冰冷而充滿壓迫感的背影。
壓在眾人心頭的巨石仿佛隨著他的離去而稍稍松動。
下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動作,低聲商議著如何安置老管家。
幾個婆子上前,輕手輕腳地將呼吸平穩(wěn)的秦福抬了下去,動作間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緊緊攥著那得來不易的香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幾粒細小硬物的輪廓。
龍延香的種子……終于到手了!
然而,就在我心神微松,意識下意識地掃過那片奇異的空間,準備將香囊里的種子“存放”進去的剎那——
異變陡生!
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大廳通往側(cè)院的那道月洞門。
一個穿著暗青色細棉布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面相看起來頗為嚴肅刻板的老嬤嬤,
正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似乎也是被剛才廳內(nèi)的動靜吸引而來。
她看起來像是瑞王府那邊跟來的人。
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混雜著震驚、探究,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期望?
就在她似乎因為我的注視而微微側(cè)身,準備悄然退入陰影的瞬間,她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攏一攏耳邊的碎發(fā)。
隨著她抬手的動作,那暗青色的袖口被帶起,露出了底下蒼白干瘦的一小截手腕。
在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赫然印著幾點極其細微、卻異常刺眼的幽藍色斑點!
那藍色深邃、冰冷,如同凝結(jié)的鬼火,帶著一種非人的詭異感!
就在那幽藍斑點映入我眼簾的瞬間——
嗡!
我意識深處那片奇異的空間猛地劇烈一震!柔和的白光瞬間變得刺目!
一個邊緣閃爍著急促紅芒的半透明界面,毫無征兆地在我“眼前”強行彈出!
冰冷的機械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直接在腦海中炸響:
警告!檢測到高濃度‘玄冥寒毒’殘留特征(藍斑)!
目標關聯(lián)分析:與瑞王歐陽瑞所中寒毒同源!
緊急提示:‘玄冥寒毒’深度治療方案(完整版)待解鎖!
解鎖前置條件:???(空間等級不足,信息模糊)
刺目的紅色警示框和那冰冷的提示文字在我“眼前”瘋狂閃爍,
持續(xù)了僅僅不到三秒鐘,便如同被強行掐斷的電源,倏地一下徹底消失!
空間再次恢復了那種柔和的、恒定的白光。
一切快得如同幻覺。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袖中握著香囊的手指一片冰涼。
玄冥寒毒?與歐陽瑞同源?治療方案?待解鎖?空間等級不足?
無數(shù)驚濤駭浪般的疑問瞬間沖垮了我的思維!瑞王府的嬤嬤……她手腕上的藍斑……是寒毒殘留?
歐陽瑞中的,是這種叫“玄冥寒毒”的劇毒?
而我這個神秘的空間……竟然有治療方案?只是需要解鎖?需要……升級?
那老嬤嬤似乎并未察覺我的異常,她只是最后深深地、復雜地看了我一眼,
隨即迅速低下頭,攏緊了袖口,將那抹刺眼的幽藍徹底掩蓋。
然后,她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退入了月洞門后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大廳里的下人們還在低聲忙碌,無人注意到我這瞬間的失神和異樣。
只有我,站在原地,后背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
袖中的龍延香種子依舊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提醒我這一切并非虛幻。
替嫁之路尚未開始,這潭深水之下潛藏的,遠比我想象的更加兇險詭譎。
父親的毒藥,太監(jiān)的羞辱,垂死的管家……不過是水面初泛的漣漪。
真正的漩渦,那名為“玄冥寒毒”的致命陰影,此刻才隨著那抹幽藍的斑點,悄然露出了猙獰的一角。
而那個神秘的、寄居于我意識深處的空間,它彈出的警告和那待解鎖的“治療方案”,
究竟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還是另一重更加叵測的深淵?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老嬤嬤消失的月洞門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陰影,
看清那幽藍斑點背后所連接的、瑞王府深處那張冰冷病榻上的身影。
歐陽瑞……玄冥寒毒……還有那個袖藏寒毒的嬤嬤……
前路茫茫,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