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牡丹開得再盛,那金鈴鐺響得再歡,終究也驅(qū)不散宮墻深處固有的陰冷與算計。日頭西斜,將宮闕的陰影拉得老長,白日里的喧囂與浮華漸漸沉淀下去,換上了一層幽暗詭秘的底色。甘露殿內(nèi)燈火通明,瑞龍腦的冷香依舊,卻總也壓不住人心深處滋生的魑魅魍魎。
皇后武媚娘已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大宦官高延福在殿內(nèi)伺候。她斜倚在鋪著明黃錦褥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鳳眸半闔,似在養(yǎng)神,又似在等待著什么。殿內(nèi)極靜,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細(xì)微的噼啪聲,和那玉佩在她指間輕輕摩挲發(fā)出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溫潤聲響。
高延福垂手侍立在榻旁不遠(yuǎn)處,身形微躬,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他年約四旬,面皮白凈無須,一雙細(xì)長的眼睛總是習(xí)慣性地半瞇著,掩去了內(nèi)里的精光。此刻,他那雙半瞇的眼,卻不時地、極其隱蔽地瞟向殿門外沉沉的夜色,尖細(xì)的耳朵微微翕動,捕捉著任何一絲異樣的動靜。他袖中籠著的雙手,指尖無意識地相互捻動著,透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焦灼。
殿外,更深露重。巡夜的更鼓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帶著一種沉悶的節(jié)奏,敲打在寂靜的宮道上。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貼著墻根,悄無聲息地快速移動。他穿著一身最低等雜役宦官的灰褐色短衫,身形佝僂,腳步卻異常輕捷,落地?zé)o聲,顯然是個練家子。他懷里緊緊揣著一樣?xùn)|西,鼓鼓囊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四下掃視,如同受驚的老鼠。
此人喚作小順子,名義上是御花園負(fù)責(zé)灑掃花木的粗使小黃門,實則是高延福秘密培養(yǎng)、安插在宮內(nèi)外各處的眾多眼線之一。他專司傳遞一些見不得光的緊要消息。
小順子七拐八繞,避開幾隊巡夜的侍衛(wèi),終于來到甘露殿西側(cè)一處極其偏僻、堆滿廢棄雜物的角門。他左右張望,確認(rèn)無人,才伸出手指,在那厚重的木門上,以一種特定的節(jié)奏,輕輕叩了三下,停一停,又叩了兩下。
門內(nèi)立刻傳來同樣節(jié)奏的三輕兩重的回應(yīng)。緊接著,門栓被無聲地拉開一條縫。高延福那張白凈無須、表情木然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他沒說話,只伸出一只保養(yǎng)得宜、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
小順子立刻從懷里掏出那包東西——是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扁平小包,迅速塞進(jìn)高延福手中。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顯然不止是紙張。高延福手指一捏,便知里面藏有東西。他面無表情,只微微點了點頭,那雙細(xì)長的眼睛里,精光一閃而逝。隨即,角門無聲地關(guān)上,落栓。
整個過程不過數(shù)息,快得如同鬼影掠過,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高延福揣著那油紙包,如同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快步穿過殿后幽暗的回廊,回到燈火通明的內(nèi)殿。他走到武媚娘榻前,躬身,雙手將那油紙包高舉過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刻意的平穩(wěn):
“娘娘,西邊角門,‘花匠’送來的‘新土’,說是……前日剛翻出來的,還帶著‘根’呢?!?他用的是約定好的暗語?!盎ń场敝感№樧樱靶峦痢敝感虑閳?,“帶根”則暗示情報來源確鑿且有物證。
武媚娘摩挲玉佩的手指頓住了。她緩緩睜開眼,鳳眸中再無半分慵懶,只剩下冰錐般的銳利和洞悉一切的了然。她并未立刻去接,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高延福高舉的雙手和那油紙包上,仿佛能穿透包裹,看清里面的東西。
“哦?‘帶根’的‘新土’?”武媚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殿內(nèi)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幾分,“看來這‘花匠’,倒是勤勉得很。打開吧?!?/p>
“是?!备哐痈?yīng)聲,動作麻利而謹(jǐn)慎地拆開油紙包。里面果然不止是信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方折疊整齊、質(zhì)地精良的湖藍(lán)色素絹,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而在素絹之下,赫然還壓著一枚小巧玲瓏、卻分量不輕的赤金長命鎖!那鎖片做工精細(xì),正面鏨刻著“長命百歲”四字,背面則是一個清晰的“柳”字印記!
高延??吹侥墙疰i,眼皮幾不可察地一跳,但臉上依舊木然,只將那素絹信箋和金鎖一起,雙手呈到武媚娘面前的紫檀小幾上。
武媚娘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枚小巧的金鎖上?!傲弊钟∮浽跔T光下清晰可見。她伸出兩根手指,拈起那枚金鎖,入手冰涼沉實。指腹在金鎖光滑的表面和那清晰的“柳”字上緩緩摩挲著,動作輕柔,眼神卻愈發(fā)幽深冰冷。
“這‘根’,倒是生得金貴?!蔽涿哪锏恼Z氣聽不出喜怒,將那金鎖輕輕放回幾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聲音不大,在寂靜的殿內(nèi)卻格外清晰。她這才拿起那封素絹信箋,展開,就著明亮的燭光,細(xì)細(xì)看了起來。
殿內(nèi)一時間只剩下紙張翻動的細(xì)微聲響和燭火搖曳的光影。高延福屏息凝神,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但他那籠在袖中的手指,卻再次無意識地捻動起來,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他知道,這信箋里的內(nèi)容,必定石破天驚,足以在后宮掀起新的滔天巨浪!而那枚金鎖……更是直指那位新晉的、風(fēng)頭正勁的柳才人!
武媚娘看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要將每個字都刻進(jìn)心里。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玉雕面具。只有那雙深邃的鳳眸,在燭光的映照下,時而寒光凜凜冽,時而幽深如潭,變幻不定。信箋并不長,她卻看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
終于,她將信箋輕輕合上,放回幾上,與那枚金鎖并排放在一起。她沒有說話,只是重新拿起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在指間慢慢摩挲著。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燭火跳動,將她半邊臉映在明處,半邊臉隱在暗影里,顯得格外莫測。
高延福只覺得后背的衣衫似乎又有些粘膩,額角也沁出了細(xì)微的冷汗。他不敢催促,只能更加恭敬地垂著頭,等待著雷霆或是風(fēng)暴。
良久,武媚娘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如同古井無波,卻讓高延福心底的寒意驟然加?。?/p>
“高延福?!?/p>
“奴婢在?!?/p>
“這‘花匠’……辦事還算利落。賞他十兩銀子,讓他……把嘴閉緊了?!蔽涿哪锏哪抗庖琅f落在手中的玉佩上,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是,奴婢明白。定叫他爛在肚子里。”高延福連忙應(yīng)道,心頭卻是一松,知道小順子這條線暫時安全了。
武媚娘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依舊平淡,卻透著一股刺骨的冰冷:“這信上說的事……還有這‘根’……你怎么看?”她終于抬起眼,目光如電,直刺高延福。
高延福心頭猛地一緊,知道這是考校,更是試探。他不敢怠慢,飛快地在腦中盤算著措辭,腰彎得更低,聲音愈發(fā)恭謹(jǐn)小心:“回稟娘娘,這信中所言……若屬實,那便是……便是膽大包天,其心可誅!區(qū)區(qū)一個才人,竟敢……竟敢……私通外臣,傳遞禁物!這枚金鎖,更是鐵證!上面那‘柳’字印記,清晰可辨,絕非偽造!這……”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偷眼覷了下武媚娘的臉色,才繼續(xù)道,“這柳才人,仗著娘娘幾分恩寵,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簡直是……自尋死路!”
他這番話,既點出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私通外臣、傳遞禁物),又坐實了證據(jù)(金鎖印記),最后將矛頭直指柳鶯兒的“恃寵而驕”和“自尋死路”,句句都在迎合武媚娘可能的怒火,同時將自己完全置身于忠仆的位置。
武媚娘靜靜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她只是將手中的玉佩輕輕擱在幾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脆響。然后,她伸出食指,指尖輕輕點在那枚小巧的金鎖上,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潔,在燭光下泛著淡淡的珠貝光澤。
“私通外臣……傳遞禁物……”武媚娘重復(fù)著這幾個字,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玩味,“這罪名……扣得倒是嚴(yán)絲合縫。只是……”她指尖在金鎖光滑的表面上緩緩劃過,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這金鎖,當(dāng)真是柳鶯兒親手送出宮去的么?還是……有人想借本宮的手,除掉這朵礙眼的‘牡丹’?”
高延福聞言,心頭劇震!他沒想到皇后娘娘竟如此冷靜,一眼便看到了更深層的可能——栽贓嫁禍!他背上瞬間冷汗涔涔,方才那點自以為是的迎合心思,在主子洞若觀火的目光下,顯得如此可笑和危險。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娘娘圣明!是奴婢愚鈍,思慮不周!娘娘洞悉秋毫,奴婢……奴婢萬萬不及!這……這其中確有蹊蹺!柳才人再是驕縱,入宮時日尚短,根基淺薄,如此緊要的金鎖,又是新近賞賜之物,她怎敢輕易托人送出宮去?且那外臣……也并非她母族親近之人……這……這不合常理!定是……定是有人見柳才人得娘娘恩寵,心生嫉恨,設(shè)下毒計,欲借娘娘之手除之而后快!其心……其心更為歹毒!請娘娘明鑒!” 他這番話,急轉(zhuǎn)直下,立刻順著武媚娘的思路,將矛頭指向了“嫉恨”和“毒計”,試圖挽回方才的失言。
武媚娘看著跪伏在地、身體微微發(fā)抖的高延福,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她并未叫他起身,只是收回點著金鎖的手指,重新拿起那封素絹信箋。
“嫉恨?毒計?”武媚娘的聲音帶著一絲嘲諷,“這后宮里頭,什么時候少過這些腌臜東西?”她將信箋在手中輕輕掂了掂,目光再次變得幽深,“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柳鶯兒若真是安分守己,謹(jǐn)言慎行,旁人又豈能輕易尋到她的錯處,設(shè)下如此圈套?她白日里戴著本宮賞的項圈招搖過市,那金鈴鐺響得整個御花園都聽得見,生怕旁人不知她得了天大的恩寵!這般張揚,這般不知收斂……豈不是自己把‘縫’露給了別人看?”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針,刺入跪地的高延福耳中,也刺破了柳鶯兒看似風(fēng)光無限的假象。高延福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只覺得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脊背。
“再者,”武媚娘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更冷,“這信,這金鎖,能如此‘恰好’地被你的‘花匠’挖出來,送到本宮面前……高延福,你手下這些‘花匠’,消息也未免太過靈通了些?這后宮內(nèi)外,還有多少雙眼睛、多少只耳朵,是本宮不知道的?嗯?”
最后一聲“嗯?”,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威壓,如同巨石般轟然壓在高延福的心頭!他瞬間臉色煞白,冷汗如漿,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皇后娘娘這是在懷疑他高延福!懷疑他手下龐大的情報網(wǎng)絡(luò),是否忠誠可靠,是否……已經(jīng)被人滲透甚至利用!
“娘娘明察!娘娘明察啊!”高延福再也顧不得許多,抬起頭,聲音帶著哭腔,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奴婢……奴婢對娘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鑒!奴婢手下的‘花匠’,皆是精挑細(xì)選,身家性命都捏在奴婢手里,斷不敢……斷不敢欺瞞娘娘!更不敢……更不敢被人利用!此次……此次定是那幕后黑手手段太過隱蔽狡猾,奴婢……奴婢一時失察!奴婢有罪!奴婢該死!請娘娘重重責(zé)罰!”他磕頭如搗蒜,咚咚作響,額頭上很快便青紫一片。
武媚娘冷眼看著他惶恐萬狀、涕淚橫流的模樣,并未立刻說話。殿內(nèi)只剩下高延福額頭撞擊地面的沉悶聲響和他粗重恐懼的喘息。
過了半晌,就在高延福幾乎要虛脫之時,武媚娘才緩緩開口,聲音恢復(fù)了那種聽不出情緒的平淡:
“起來吧??钠屏讼啵绾翁姹緦m辦事?”
高延福如蒙大赦,渾身癱軟,幾乎要爬不起來,勉強(qiáng)撐起身子,依舊跪著,不敢抬頭:“謝……謝娘娘恩典……”
“本宮知道你的忠心。”武媚娘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素絹信箋和那枚金鎖上,“否則,也不會讓你執(zhí)掌這內(nèi)廷的耳目。只是……”她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警告,“忠心,也要配上足夠的機(jī)敏和手段。這后宮,這朝堂,暗箭難防。今日能有人將這臟水潑到柳鶯兒頭上,明日……焉知不會潑到本宮頭上?潑到……你高延福的頭上?”
高延福聽得渾身一激靈,寒意徹骨,連忙道:“奴婢明白!奴婢定當(dāng)竭盡全力,挖出那幕后黑手!將這宮里的‘縫’,都替娘娘堵上!絕不讓這等腌臜事,擾了娘娘的清靜!”
“堵縫?”武媚娘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清冷,“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既然有人想借本宮的手殺人,那本宮……就遂了他們的愿,又如何?”
高延福猛地抬頭,愕然地看著武媚娘,一時沒明白主子的深意。
武媚娘拿起那枚小巧的金鎖,在掌心掂了掂,燭光下,那“柳”字印記清晰刺眼。她的眼神冰冷而玩味,如同看著一只即將落入蛛網(wǎng)的飛蛾。
“柳鶯兒……不是喜歡招搖么?不是覺得本宮待她如親女么?”武媚娘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平靜,“那本宮……就讓她再得意幾日。這封信,這金鎖……先收好了。該知道的人……自然會知道。本宮倒要看看,這潭渾水底下,究竟藏著幾條不安分的泥鰍!看看那幕后之人,費盡心機(jī)遞上來的這把‘刀’,最后……會砍在誰的脖子上!”
她將金鎖輕輕放回幾上,與那素絹信箋并排。那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著她毫無波瀾的臉龐,顯得格外森然。
“高延福。”
“奴婢在。”
“把風(fēng)聲……悄悄地放出去。就說……掖庭那邊,似乎查到了些有趣的東西,與柳才人有關(guān)。不必說透,點到即止。讓該心慌的人……先心慌起來。”武媚娘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之下,冰冷而帶著掌控一切的漠然,“至于柳鶯兒那邊……她不是想跳舞么?傳本宮的話,三日后,在麟德殿再設(shè)小宴,讓她……再為本宮跳上一曲《霓裳羽衣》。本宮要她……跳得比上次更好,更美,更……招搖!”
高延福聽得心頭發(fā)寒,卻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應(yīng)道:“是!奴婢遵旨!定將娘娘的吩咐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他知道,皇后娘娘這是要將柳鶯兒當(dāng)作誘餌,高高地、明晃晃地掛在鉤上,去釣?zāi)菨摬卦诎堤幍亩旧?!而柳鶯兒越是得意忘形地舞動,脖子上的金鈴響得越歡,她就離那致命的魚鉤越近!這看似恩寵的盛宴,實則是為她和那幕后黑手,共同準(zhǔn)備的斷頭臺!
高延福小心翼翼地收起幾上的信箋和金鎖,如同收起兩條擇人而噬的毒蛇,躬身退出了內(nèi)殿。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冰冷與算計。他站在殿外的陰影里,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只覺得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他抬頭望了望被宮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沒有星光,只有一片沉沉的墨黑。
這后宮的風(fēng),又要起了。這一次,不知又要吹落多少片自以為是的“牡丹”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