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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瀝青里,每一次試圖掙脫都耗盡力氣,只換來更深的窒息感。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入鼻腔,混合著一種若有似無、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清冽雪松氣息——那是屬于沈聿懷的味道。這氣息像無形的鎖鏈,纏繞著混亂的夢境碎片:冰冷的雨,刺耳的剎車,天旋地轉(zhuǎn)的撞擊,手腕上那道猙獰的舊疤……還有,那方洗得發(fā)白、染著深褐色血漬、繡著歪扭“晚”字的藍格子手帕。
十七年……
他竟真的留了十七年!
這個認知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我用七年恨意澆筑的堡壘,留下一個巨大的、灌滿寒風的空洞。隨之而來的不是感動,而是更加洶涌、更加混亂的恐懼和迷茫。如果……如果那個雨夜在公園長椅下笨拙地為我包扎、承諾要保護我的男孩是真的,那七年后蘇家大廈傾覆、所有證據(jù)都指向沈家時,他在哪里?那道疤和他如今的身份,究竟是守護的印記,還是更深的偽裝的開始?
“正在你我身邊……”
他最后那句話,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如同鬼魅的低語,反復(fù)在混沌的腦海中回響,激起陣陣冰冷的戰(zhàn)栗。
是誰?到底是誰?!
“呃……”喉嚨深處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如同破舊風箱的嘶鳴。沉重的眼皮終于被一股求生的本能撬開了一條縫隙。
光線刺入,帶來短暫的眩暈。依舊是那間冰冷簡潔的單人病房,慘白的頂燈散發(fā)著毫無溫度的光。只是,視野里不再是空無一人。
沈聿懷并沒有離開。
他就坐在離病床不遠的單人沙發(fā)里。高大的身軀微微陷在柔軟的皮質(zhì)中,姿態(tài)卻依舊緊繃,沒有絲毫松懈。深灰色的襯衫領(lǐng)口微敞,露出一點鎖骨的硬朗線條。他一只手肘支在沙發(fā)扶手上,修長的手指抵著緊蹙的眉心,濃密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小片疲憊的陰影。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腿上,指間……赫然捏著那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藍格子手帕。他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著布料磨損的邊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
窗外的天色不再是沉沉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種壓抑的、灰蒙蒙的鉛色,預(yù)示著黎明將至,卻驅(qū)不散病房內(nèi)濃得化不開的陰霾。他整個人籠罩在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里,側(cè)影顯得格外孤寂、疲憊,仿佛獨自背負著無法言說的千鈞重擔。
這幅畫面,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混亂的神經(jīng)。
他竟一直在這里?守著一個處心積慮要害他、剛剛還對他惡語相向的仇人?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我猛地別開臉,不想再看他那副仿佛承受了全世界的沉重模樣,更不想再看到那方如同詛咒般的手帕。這個動作卻牽動了全身的傷痛,尤其是被固定住的右臂,傳來一陣鉆心的鈍痛,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細微的抽氣聲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沙發(fā)那邊,抵著眉心的手指微微一頓。
沈聿懷緩緩抬起了眼。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滿了清晰可見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纏繞在眼底。一夜未眠的痕跡刻在他冷峻的臉上,非但沒有削減他的氣勢,反而增添了幾分沉郁的壓迫感。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審視。
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迎上他的視線,盡管身體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但眼底的戒備和殘余的恨意卻像淬了火的匕首,毫不退縮地刺向他。無聲的對峙在冰冷的空氣中激烈碰撞。
他憑什么擺出這副樣子?他有什么資格疲憊?!
“醒了?”他終于開口,聲音比昨夜更加沙啞低沉,像粗糙的砂紙刮過金屬表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他沒有動,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只是搭在腿上的那只捏著手帕的手,指節(jié)微微收緊了些。
“沈總不去處理車禍現(xiàn)場和……‘意外’的后續(xù),”我強忍著喉嚨的灼痛,每一個字都像含著砂礫,帶著濃重的諷刺,“守在這里看我斷氣沒有,是不是太浪費時間了?”
沈聿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得更緊。他沒有立刻反駁,只是沉沉地看著我,那眼神里的復(fù)雜情緒翻涌得更甚——有沉重,有痛楚,甚至……還有一絲微弱的、被我刻意忽略的無奈?
“你傷得不輕,右臂尺骨骨裂,輕微腦震蕩,多處軟組織挫傷?!彼届o地陳述著我的傷勢,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像是在念一份冰冷的報告,“醫(yī)生說你需要靜養(yǎng)?!?/p>
“靜養(yǎng)?”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胸腔里涌起一股帶著血腥氣的怒意,牽扯著傷處又是一陣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鞍萆蚩偹n,托您的福,我還活著!是不是很失望?”
“蘇晚?!彼谅暯形业拿?,語氣陡然加重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打斷了我的歇斯底里。他放下抵著眉心的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牢牢鎖住我,“收起你那些無謂的試探和指控。昨晚的車禍,是你自己把油門踩到底的?!?/p>
他直接點破了我精心設(shè)計的“意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jié)了所有的憤怒。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在他眼里,我就像一個在舞臺上賣力表演、卻早已被看穿劇本的小丑!難堪如同毒液般迅速蔓延。
“是!是我!”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燙,“那又怎么樣?!我就是要接近你!我就是要找機會!七年前你們沈家做下的事,總要有人付出代價!你以為一塊破手帕就能抹掉一切嗎?!沈聿懷,你休想!”
“那塊‘破手帕’,”沈聿懷的聲音陡然降至冰點,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寒霜,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強大的壓迫感,幾步就跨到了床邊。他俯視著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駭人的風暴,那是被徹底激怒的征兆,“是你五歲那年,膝蓋流著血,哭得喘不上氣的時候,我給你的!上面沾著你的血!繡著你的名字!蘇晚,它比你腦子里那些被仇恨蒙蔽的臆想更真實!”
他離得太近了。那股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一種屬于成熟男性的強大侵略感,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下來,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他眼底那壓抑的怒火和深沉的痛楚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具沖擊力的漩渦,幾乎要將我吞噬。
“真實?”巨大的委屈和無處發(fā)泄的恨意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什么是真實?!真實是蘇家倒了!我爸媽一夜白頭!真實是我像喪家之犬一樣躲了七年!真實是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沈家!指向你父親沈崇山!指向你們整個沈氏!而你……而你……”我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視線被淚水模糊,死死瞪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你是沈聿懷!你是沈家現(xiàn)在的掌權(quán)者!你告訴我,那塊手帕能改變什么?!它能讓我爸媽的頭發(fā)變黑嗎?!能讓我家的公司起死回生嗎?!能嗎?!”
最后兩個字,我?guī)缀跏撬缓俺鰜淼?,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般的疼痛,眼前陣陣發(fā)黑,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兇猛地撲打上來。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枕頭上。
淚水洶涌,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沈聿懷近在咫尺的臉。只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駭人的低氣壓,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我能?!?一個低沉到極致、卻蘊含著某種可怕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我失控的哭泣和眩暈,清晰地砸在耳膜上。
我猛地一窒,連哭泣都停滯了一瞬,難以置信地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他。
沈聿懷依舊維持著俯視的姿態(tài),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的風暴似乎平息了些許,沉淀為一種近乎磐石的沉重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能讓它起死回生?!彼蛔忠活D,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烙印,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只要……”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的敲門聲,突兀地打斷了病房內(nèi)這瀕臨爆炸的窒息氣氛,也打斷了沈聿懷那句未竟的、石破天驚的話語。
沈聿懷眼底那瞬間凝聚起的某種可怕的光芒倏然收斂,如同利劍歸鞘。他直起身,臉上所有的情緒在眨眼間被一層冰冷堅硬的寒霜覆蓋,恢復(fù)了那個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的商界巨擘模樣。他迅速而自然地將手中那方藍格子手帕塞回了襯衫口袋。
“進來。”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冽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
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個穿著深色管家制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嚴肅刻板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清水和一小碟醫(yī)生開的藥片。他的步伐沉穩(wěn),目不斜視,姿態(tài)恭敬卻帶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疏離感。
“先生?!惫芗椅⑽⒐恚曇羝桨鍩o波,“醫(yī)生吩咐,蘇小姐該服藥了?!彼哪抗鈽O其短暫地、如同精密儀器般掃過我臉上未干的淚痕和狼藉,又迅速垂下,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沈聿懷淡淡地“嗯”了一聲,側(cè)身讓開床邊。
管家上前一步,將托盤輕輕放在床頭柜上。就在他彎腰放下的瞬間,我捕捉到他眼角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抽動,目光似乎極其隱晦地在我和沈聿懷之間掃了一個來回。那眼神,快得像錯覺,卻帶著一種令人脊背發(fā)涼的……探究?或者說,是某種冰冷的評估?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個管家……他是什么時候站在門外的?他聽到了多少?
“蘇小姐,請用藥?!惫芗抑逼鹕?,面無表情地將水杯和藥片遞到我面前。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動作卻異常平穩(wěn)。
我看著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神情莫測的沈聿懷。
那句“正在你我身邊”的低語,如同鬼魅的詛咒,再次在耳邊清晰回響。
枕畔毒蛇……會是他嗎?這個看似恭謹?shù)墓芗??還是……這偌大的沈家,每一個看似恭敬的面孔之下,都藏著噬人的獠牙?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悄然爬升,纏繞住心臟。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冰涼的床單,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病房里明明有三個人,卻靜得可怕,只剩下我自己紊亂的心跳聲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而尖銳的手機鈴聲,驟然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來自沈聿懷的西裝口袋。
沈聿懷眉頭微蹙,迅速拿出手機。當他看清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時,冷峻的眉宇間瞬間籠罩上一層濃重的陰霾。他沒有立刻接聽,而是抬眼,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燈,再次落在我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無聲的警告和復(fù)雜的深意。
那眼神仿佛在說:記住我說過的話。
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向病房外,同時按下了接聽鍵。
“說?!彼统晾滟穆曇粼陂T關(guān)上的前一秒傳了進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肅殺氣息。
病房內(nèi),只剩下我和那個端著水杯、如同雕塑般站立的管家。
藥片白色的棱角硌在掌心,冰冷堅硬。我抬起頭,對上管家那雙毫無波瀾、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依舊維持著遞水的姿勢,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機器。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zhì)。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也無法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沉重。沈聿懷那句被打斷的承諾,管家那冰冷探究的眼神,還有門外隱約傳來的、沈聿懷壓抑著怒火的低沉通話聲……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充滿了致命危險的漩渦。
“蘇小姐?”管家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催促,打破了沉默。那聲音聽在耳中,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加刺骨。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杯水。
水溫透過薄薄的杯壁傳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而我的指尖,冰冷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