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抵達(dá)公司新址時,晨光剛漫過腳手架的鋼管,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影。他踩著安全帽走進(jìn)工地,鼻尖立刻鉆進(jìn)粉塵與水泥的味道——這是他過去三年最熟悉的氣息,比沈家老宅的檀香更讓他安心。
“沈總?!?施工隊長迎上來,遞過檢測尺,“墻面平整度誤差0.3毫米,符合標(biāo)準(zhǔn)。”
沈硯接過尺子,指尖在冰冷的金屬上頓了頓。他做事向來講究“冗余度”,允許的誤差范圍永遠(yuǎn)比行業(yè)標(biāo)準(zhǔn)再縮一半。此刻他俯身抵住墻面,視線與水平線齊平,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連呼吸都放輕了,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shù)。
“這里,” 他突然抬手,指腹敲了敲墻裙與地面銜接的角落,“垂直度偏了1毫米?!?/p>
隊長臉上的笑僵了僵,趕緊招呼工人調(diào)平。沈硯直起身,剛要翻看下一步的施工計劃,一個清脆的聲音像顆小石子,“咚”地砸進(jìn)工地的嘈雜里:
“沈總!早啊——”
沈硯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起。這聲音太有辨識度,帶著點刻意拖長的調(diào)子,活像巷口賣糖畫的老伯伯在招攬生意。
他轉(zhuǎn)頭,果然看見蘇野。
年輕人斜倚在隔壁咖啡館的門框上,懷里抱著畫板,腳下踩著雙沾了顏料的帆布鞋,牛仔褲膝蓋處還留著昨天摔破的印子。晨光勾著他毛茸茸的發(fā)梢,把那件印著卡通恐龍的連帽衫染成了暖金色,與周圍灰撲撲的工地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沒讓人覺得刺眼。
“你怎么在這?” 沈硯的聲音比晨光冷了三度。他記得這附近的咖啡館還在裝修,按理說不該有工作人員進(jìn)場。
蘇野從門框上直起身,幾步蹦到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合同:“緣分吶沈總!我接了這咖啡館的墻繪活,以后就是你的‘隔壁老王’了——哦不,鄰居!” 他把“鄰居”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眼睛彎成了月牙,“以后蹭飯方便多了?!?/p>
沈硯的目光掃過那份合同,甲方簽字處的咖啡館名稱有點眼熟,似乎是上個月剛敲定的連鎖品牌。他指尖捏緊了施工計劃,指腹蹭過紙頁上的“承重墻”標(biāo)注,語氣沒什么起伏:“我的公司不提供員工餐?!?/p>
“那多沒意思?!?蘇野嘖了聲,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落在他手里的圖紙上。他仗著個子稍矮,微微踮腳去看,發(fā)梢差點掃到沈硯的手腕,“這設(shè)計圖看著好素啊,跟你人一樣,冷冰冰的?!?/p>
沈硯下意識往后撤了半寸,把圖紙往懷里收了收。圖紙上是他親自敲定的辦公區(qū)布局:開放式工位占70%,玻璃隔斷用的是低反射率材質(zhì),連綠植的擺放位置都標(biāo)著精確的坐標(biāo)——一切都服務(wù)于“高效”,與“溫馨”這類詞絕緣。
“專業(yè)的設(shè)計不需要花里胡哨?!?他淡淡道,“你畫你的墻繪,別來打擾施工?!?/p>
“誰打擾了?” 蘇野不服氣地撇撇嘴,從畫板里抽出張速寫,遞到他面前,“我這是來‘賠罪’的。看,昨天的你?!?/p>
畫紙上是沈硯站在雨里的樣子。線條算不上多精致,卻抓得極準(zhǔn)——他微微蹙眉的弧度,捏著圖紙的指尖力度,甚至連白襯衫上那團(tuán)靛藍(lán)顏料暈開的形狀,都和昨天分毫不差。只是畫的角落,不知何時多了只肥嘟嘟的橘貓,正蹲在他腳邊,尾巴卷成個問號。
沈硯的目光在那只貓身上停了半秒。
他其實不討厭貓,甚至小時候偷偷在老宅的花園里喂過流浪貓,直到被父親發(fā)現(xiàn),當(dāng)著他的面把貓窩踢翻,說“沈家人不該對畜生心軟”。從那以后,“喜歡貓”這件事,就和“撒嬌”“示弱”一起,被他死死釘進(jìn)了記憶的回收站。
“無聊?!?他移開視線,把速寫推了回去,語氣聽不出情緒。
蘇野卻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把畫塞進(jìn)他手里:“送你了。就當(dāng)……預(yù)支的賠罪禮?!?他拍了拍胸脯,“以后每天一份,直到你消氣為止?!?/p>
沈硯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尖傳來畫紙粗糙的紋理。他想說“不必了”,又想起這人昨天那句“跟你回家洗襯衫”的無賴話,到了嘴邊的拒絕突然卡殼。
“沈總,” 施工隊長拿著材料單走過來,看見蘇野時愣了愣,“這位是?”
“無關(guān)人等。” 沈硯率先開口,把速寫塞進(jìn)西裝內(nèi)袋,動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他轉(zhuǎn)向隊長,“材料進(jìn)場了嗎?”
“剛到,在門口?!?/p>
沈硯點頭,邁步往門口走,刻意忽略了身后亦步亦趨的腳步聲。蘇野像只小尾巴,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嘴里還碎碎念:“沈總你這辦公室太嚴(yán)肅了,得加點色彩……比如在會議室畫片星空?或者給你的辦公桌畫個招財貓?”
沈硯的腳步?jīng)]停,只是耳根悄悄泛起一點熱。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被人用“招財貓”形容自己的辦公桌,荒謬得讓他想笑,卻又莫名地沒那么反感。
到了門口,卡車旁堆著幾捆電纜。沈硯彎腰檢查線徑,手指剛碰到絕緣層,就聽見蘇野“哎喲”一聲。
他回頭,看見年輕人正蹲在地上,對著自己的帆布鞋唉聲嘆氣。鞋尖沾了塊新鮮的水泥,把原本的卡通圖案糊成了灰色的 blob。
“嘖,新鞋呢?!?蘇野嘟囔著,用手去摳,結(jié)果越摳越臟,反倒在鞋面上畫出幾道歪歪扭扭的印子,像只抽象派的章魚。
沈硯看著那團(tuán)狼狽的灰,突然想起昨天他摔在雨里,第一反應(yīng)也是去撿那些被弄臟的圖紙。這人好像總是這樣,自己的事馬馬虎虎,別人的事卻看得比什么都重。
“別摳了?!?他從工具包里抽出片砂紙,扔了過去,“等水泥干了再磨。”
蘇野抬頭,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沈總你還懂這個?”
“工地上學(xué)的?!?沈硯沒多說。創(chuàng)業(yè)初期他沒錢請監(jiān)理,材料、施工、驗收全靠自己盯,砂紙磨破過多少雙手,他早就記不清了。
蘇野拿著砂紙,小心翼翼地在鞋面上蹭了蹭,果然干凈了些。他抬頭想道謝,卻見沈硯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卡車,背影挺得筆直,白襯衫的后領(lǐng)被晨光曬得微微發(fā)亮。
“沈總!” 他突然喊道。
沈硯停步,沒回頭。
“你內(nèi)袋里的畫,” 蘇野的聲音帶著點笑意,“貓畫得還行吧?我練過的!”
沈硯的指尖在內(nèi)袋里動了動,觸到畫紙上那只橘貓的輪廓。他沒回答,只是邁開腿,步子似乎比剛才快了些。
陽光漸漸熱起來,工地里的電鉆聲此起彼伏。蘇野蹲在地上,看著沈硯的背影消失在腳手架后,突然低頭,在畫板上快速畫了個小小的箭頭,箭頭盡頭,是個頂著冰山腦袋的火柴人,腳邊跟著只搖尾巴的貓。
“冰山融化計劃第二步,” 他用筆桿敲了敲畫紙,“當(dāng)他的鄰居。”
而此刻的沈硯,正站在卡車旁核對材料單。風(fēng)掀起他的襯衫下擺,內(nèi)袋里的速寫輕輕貼著他的腰側(cè),像片小小的、帶著溫度的羽毛。他捏著筆的手頓了頓,在“電纜線徑達(dá)標(biāo)”那欄打勾時,筆尖不小心劃出個小小的弧度,像個沒畫完的笑。
他想,或許該讓助理把辦公室角落的空花盆填上土了。
——總不能讓蘇野真的畫只招財貓在辦公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