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深處,那座比冷宮更幽寂、更絕望的宮室,沉重的木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
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鄭氏,這位曾經(jīng)的皇太后,如今的白發(fā)罪婦,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癱坐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華麗的翟衣早已褫奪,只剩下一身灰暗的粗布囚衣。
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她大半張因怨恨而扭曲的臉。
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執(zhí)掌后宮生殺大權(quán)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怨毒和瘋狂,
死死盯著緊閉的殿門,仿佛要將其灼穿。
“楊歆……李珩……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嘶啞的詛咒,如同毒蛇吐信,
在死寂的牢籠中低徊。突然!“吱呀——”沉重的殿門,竟然被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縫隙!
昏沉的光線艱難地擠入,映照出門口一個纖細(xì)的身影。鄭氏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
如同瀕死的野獸看到了獵物,她掙扎著想撲上去,卻因手腳的鐐銬和身體的虛弱而徒勞。
“是你?!”她的聲音因極致的恨意而撕裂,“你這賤人!來看哀家的笑話嗎?!
”楊歆緩緩走入殿內(nèi)。她換了一身素凈的月白宮裝,領(lǐng)口依舊嚴(yán)密地遮掩著頸側(cè)的傷痕。
臉上沒有任何勝利者的驕矜,只有一種深水般的平靜。她手中提著一個簡陋的食盒。
“太后娘娘?!睏铎У穆曇羝降瓱o波,聽不出情緒。她將食盒放在地上,打開,
里面是一碗清粥,一碟素菜?!皾L!哀家不吃你這賤人送來的東西!臟!”鄭氏嘶吼著,
試圖打翻食盒,卻被鐵鏈?zhǔn)`。楊歆沒有理會她的辱罵,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眼神如同看著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死物?!盀槭裁矗俊睏铎Ш鋈婚_口,
問了一個看似簡單卻直指核心的問題,“就為了先帝的元后?為了幾十年前的舊怨?
值得賠上親孫子的性命,賠上自己的一世尊榮?”“你懂什么?!
”鄭氏如同被戳中了最深的痛處,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地獄般的火焰,“那個賤人!
她憑什么?!一個低賤的商賈之女!就憑著一張狐媚的臉,就奪走了先帝所有的寵愛!
奪走了本該屬于哀家的后位!哀家才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哀家熬死了她!
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又奪走了本該屬于哀家兒子的皇位!”她指著虛空,狀若瘋癲,
“還有你!你這雙眼睛!像她!太像了!你們都該死!都該下去陪那個賤人!
”歇斯底里的控訴,充滿了扭曲的嫉妒和積壓一生的怨毒。楊歆靜靜地聽著,
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直到鄭氏的嘶吼變成劇烈的咳嗽和喘息,她才緩緩開口,
聲音冷冽如冰泉:“你恨的,從來不是元后,也不是陛下。你恨的,
是那個得不到丈夫真心的自己。你把自己的失敗和無能,遷怒于無辜之人,
甚至不惜向血脈至親舉起屠刀。太后娘娘,你這一生,真是可悲又可笑?!彼脑?,
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鄭氏瘋狂的表象,直抵那腐爛潰敗的內(nèi)核。鄭氏渾身劇震,
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茫然。楊歆的話,像一面照妖鏡,
將她內(nèi)心最丑陋、最不愿承認(rèn)的陰暗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張著嘴,想反駁,想詛咒,
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嘶吼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無盡的空虛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
楊歆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她轉(zhuǎn)身,走向殿門?!罢咀?!
”鄭氏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喊,聲音帶著垂死的掙扎,“哀家…哀家還沒輸!
這后宮……永遠(yuǎn)都是哀家的!你們…你們得意不了幾天!哀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楊歆的腳步在門口頓住。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如同宣判:“太后娘娘,
您的時代,結(jié)束了?!背林氐牡铋T,在鄭氏絕望而瘋狂的嘶吼聲中,再次緊緊關(guān)閉。
也將那個屬于舊時代的、充滿血腥和瘋狂的幽靈,徹底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里。門外,
陽光正好。琉璃瓦在秋日的晴空下流淌著金色的光暈。楊歆微微瞇起眼,
適應(yīng)著這久違的光明。她抬手,輕輕撫過頸側(cè)被衣領(lǐng)遮掩的傷痕,那里依舊隱隱作痛,
卻不再是她命運的枷鎖。遠(yuǎn)處,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在宮人的簇?fù)硐拢?/p>
正靜靜地佇立在永巷的盡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風(fēng)過宮墻,
帶來隱約的、屬于新生與希望的氣息。
10 終章:鳳棲梧桐(大結(jié)局)永巷盡頭的陽光有些刺眼,
將皇帝李珩明黃色的常服暈染開一層淺金的光暈。他獨自站在那里,
身后侍立的宮人自覺地退開很遠(yuǎn),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風(fēng)拂過他略顯疲憊的眉宇,
吹動龍袍的下擺,也吹散了永巷深處那最后一絲令人窒息的絕望嘶吼。楊歆一步步走近,
素白的宮裝染著永巷的微塵,頸側(cè)衣領(lǐng)下滲出的血跡已凝成暗紅,像一枚無聲的勛章。
她的腳步很穩(wěn),帶著一種劫后余生、塵埃落定的平靜。陽光落在她臉上,
映得那雙眼睛格外清亮,仿佛能穿透一切陰霾。她在距離李珩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
微微屈膝:“陛下。”沒有請安,沒有謝恩,只是最尋常的稱呼,卻在此刻,
在這個剛剛埋葬了至親瘋狂的地方,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李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深,
也很沉。那目光里翻涌著太多東西——永巷內(nèi)母親的瘋狂詛咒帶來的刺痛與麻木,
方才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擋在自己身前的震撼,以及此刻看著她頸側(cè)傷痕時,
心底深處某種無法抑制的悸動和……后怕?!皞彼_口,聲音有些干澀,
目光膠著在她頸側(cè),“可要緊?” 他想抬手,指尖微動,卻又克制地垂下。“皮外傷,
無礙?!睏铎У穆曇羝届o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她微微側(cè)了側(cè)頭,
避開了那過于專注的視線。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只有風(fēng)聲掠過宮墻的嗚咽。
“她……”李珩的視線艱難地從楊歆頸側(cè)移開,投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盡黑暗的殿門,
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瘋了?!?這兩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帶著一種被抽空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沉痛。那是他的生母,卻也是欲置他于死地的仇讎。
“心魔纏身,執(zhí)念成狂?!睏铎У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
剖開了那瘋狂表象下的根源,“非藥石可醫(yī),唯余因果自受。”她的目光也投向那扇門,
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洞悉后的淡漠。李珩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觯?/p>
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濁氣和痛楚都排遣出去。他再次看向楊歆,眼神變得復(fù)雜而專注,
帶著帝王的審視,也帶著一個男人最本能的探究?!皸铎?,”他念她的名字,
不再是疏離的“楊氏”,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永巷里顯得格外清晰,“告訴朕,你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她的眼睛,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是滔天的權(quán)勢?
是后宮的尊位?是家族的平反?還是……他無法確定。這個女人,像一本深奧難解的書,
從冷宮棄妃到如今攪動風(fēng)云、只手翻盤,她的心思,他竟有些看不透。楊歆迎著他的目光,
沒有絲毫閃躲。陽光勾勒著她清瘦卻挺直的側(cè)影。她沉默了片刻,并非猶豫,
更像是在斟酌最準(zhǔn)確的措辭。“真相。”她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如同金玉相擊,“還無辜者以清白,予枉死者以告慰。此案,尚未終結(jié)?!彼D了頓,
目光掃過永巷冰冷的石壁,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那些被掩埋的冤魂。“還有,一個答案。
”“什么答案?”李珩追問,身體微微前傾?!氨菹滦闹?,”楊歆抬起眼,目光如寒潭秋水,
直直望進(jìn)李珩的眼底深處,“對法度,對公正,究竟置于何地?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靜的壓迫力,“是如鄭氏般,視人命如草芥,以私欲凌駕律法?
還是……真正愿意讓這宮闈之內(nèi),有一寸朗朗青天?”這問題太過尖銳,太過大膽!
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永巷的盡頭!侍立在遠(yuǎn)處的宮人們雖然聽不清具體言語,
卻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身上驟然凝聚的凜冽氣息,嚇得將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縮進(jìn)地縫里。
李珩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從未想過,會有人敢如此直白、如此犀利地質(zhì)問他這個帝王!
更沒想到,問出這句話的,會是眼前這個剛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滿身傷痕的女子!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瞬間沖上頭頂,帝王的威嚴(yán)幾乎要本能地碾壓過去。
但就在怒意升騰的剎那,他撞進(jìn)了楊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畏懼,沒有諂媚,
沒有算計。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清澈和坦蕩,一種對“公正”二字近乎虔誠的堅持。那眼神,
像冰水,瞬間澆熄了他心頭的無名火。他想起了冷宮墻角那具被剖開的貓尸,
想起了她高舉那枚幽藍(lán)毒針時眼中的篤定,想起了掖庭血夜她嘶喊“有刺客”時的決絕,
更想起了晉陽宮寢殿里,她跪在榻邊,不顧一切地按壓、渡氣,
從死神手中搶回他女兒性命時那專注到忘我的神情……一幕幕閃過腦海。她所求,
竟非潑天富貴,亦非一己私仇。她所求,竟只是“真相”與“公正”二字!這份純粹,
這份近乎于“傻”的執(zhí)著,在這污濁的后宮,在這充滿算計的權(quán)力場,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卻又……如此耀眼奪目。李珩胸中翻騰的怒意奇異地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震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沉默地看著她,久久不語。
永巷的風(fēng),卷起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良久,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好。朕,給你這個答案。”他沒有許諾,沒有解釋,
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波瀾,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時間如同指間流沙,
在血與火的淬煉后,似乎流淌得格外平緩。廢后鄭氏被幽禁永巷最深處,慈寧宮徹底沉寂。
朝堂之上,因鄭氏一族牽連而起的波瀾,在李珩鐵腕與楊歆提供的鐵證下,逐漸平息。
清洗在所難免,卻也伴隨著新生。掖庭的血案、晉陽宮的中毒風(fēng)波,
在皇帝親自督辦、蕭承嗣與楊歆的聯(lián)手徹查下,抽絲剝繭。
那些依附于鄭氏的爪牙、參與構(gòu)陷與下毒的宮人內(nèi)侍,如同被陽光暴曬的苔蘚,無所遁形。
冰冷的鍘刀落下,一顆顆人頭滾落塵埃,用最殘酷的方式祭奠了枉死的冤魂,
也滌蕩著宮闈積年的污穢。楊歆的名字,不再與“妖婦”、“罪妃”相連。
它變成了一個傳奇,一個帶著神秘色彩和敬畏的符號?!奥犝f了嗎?楊才人……哦不,
楊司正!今兒個在太醫(yī)院,只用三根銀針,
就讓王院判那疼了半年的老寒腿當(dāng)場就能下地走路了!”“何止!
前兒個尚宮局死了個掌事姑姑,死狀蹊蹺,幾個仵作都驗不出名堂。楊司正去了,
只看了幾眼,剖開肚子瞧了瞧那腸子的顏色,
就斷定是被人用一種罕見的‘相思豆’磨粉混在茶里毒死的!當(dāng)場就揪出了下毒的小宮女!
”“嘖嘖,真是神了!剖腹驗?zāi)c啊……想想都瘆得慌!可人家楊司正做起來,
那叫一個穩(wěn)當(dāng)利落,跟繡花似的!”宮人們竊竊私語,語氣中充滿了驚奇、敬畏,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楊歆被李珩破格擢升為“司正”,雖無明確品階,
卻擁有獨立刑案勘驗、直奏御前之權(quán),地位超然。她不再居于狹小的宮室,
而是搬入了緊鄰太醫(yī)署、便于驗尸查案的“明鏡閣”。閣內(nèi)陳設(shè)簡樸,卻井然有序。
沒有尋常妃嬪居所的脂粉香與綾羅綢緞,
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草藥氣息、一排排整齊的藥柜、懸掛的人體經(jīng)絡(luò)圖,
以及一張寬大的、鋪著雪白細(xì)麻布的長案——那是她的驗尸臺。案上,
各式各樣的刀具、銀針、鑷子、小巧的戥子、研磨器皿,在燭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專業(yè)的光澤。
此刻,長案旁,卻多了一個小小的、格格不入的身影。晉陽公主李明達(dá),
穿著一身鵝黃的宮裝,粉嘟嘟的小臉滿是好奇,正踮著腳尖,
努力想看清案上楊歆正在處理的東西——一只被剝了皮、浸泡在某種透明液體里的兔子。
“楊姐姐,”小公主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小兔子……疼不疼呀?
”她的大眼睛里沒有害怕,只有純粹的不解。楊歆的動作頓了頓。
她放下手中薄如柳葉的鋒利小刀,拿起一塊干凈的細(xì)麻布擦了擦手。面對這個小公主,
她素來清冷的臉上,罕見地軟化了一絲線條?!八呀?jīng)死了,感覺不到疼。
”楊歆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誠實,“我在看它的臟腑,
了解它們的位置和樣子。這樣,如果將來有人的臟腑生了病,受了傷,
我就能更快地知道問題在哪里,想辦法去救。”“哦……”李明達(d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大眼睛忽閃忽閃,“就像上次楊姐姐救兕子那樣嗎?”“嗯?!睏铎?yīng)了一聲,
目光落在小公主恢復(fù)紅潤的小臉上,心中那根名為“柔軟”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她拿起旁邊一本薄薄的、自己用炭筆繪制的簡易圖譜,上面畫著心臟、肺腑的輪廓,
“你看這里,這是心,像個小桃子……”一大一小,一個冷靜講述,一個懵懂傾聽。
冰冷的驗尸臺旁,竟奇異地流淌著一絲溫暖的生機(jī)。陽光透過窗欞,將兩人的身影拉長,
投在光潔的地面上。這一幕,恰被悄然踏入明鏡閣的李珩盡收眼底。他沒有讓宮人通傳,
只是靜靜地站在門邊??粗鴹铎У痛沟?、專注的側(cè)臉,看著她指尖點在粗糙的圖譜上,
著生命的奧秘;看著她頸側(cè)那道淺淡卻依舊存在的疤痕;看著她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房間里,
身上卻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圣潔的寧靜與力量。心底深處,某種早已萌動的情愫,
如同破土的春芽,再也無法抑制地瘋狂滋長。那不僅僅是對她智謀與勇氣的欣賞,
也不僅僅是對她救命之恩的感激。那是一種更深沉、更灼熱的渴望,想要靠近這團(tuán)冰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