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雜著那詭異的甜腥毒氣,沉沉地淤積在小小的斗室之內(nèi),如同凝固的粘稠淤泥,讓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與恐懼。窗洞被寒夜的風(fēng)灌滿,破損的桌板斜倚著,上面幾支閃爍著幽藍(lán)寒光的弩箭尾羽兀自震顫,發(fā)出低微的嗚咽。
周慈癱倒在冰冷污濁的地面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撞出來。祁墨滾燙而有力的手掌剛從她口鼻撤離,那被他強(qiáng)行禁錮的恐懼、冰冷的殺機(jī)和突如其來的安全錯覺瞬間沖垮了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讓她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目光死死鎖在幾步之外陰影里那支躺倒的桃木嵌玉簪上——娘的遺物,方才混亂中從她發(fā)髻掙脫,此刻沾了塵與暗色的污點(diǎn),顯得那樣脆弱無助,像她驟然被撕碎的世界。
祁墨單膝點(diǎn)地,長刀橫握,周身肌肉線條緊繃如花崗巖雕像,刀尖斜指門口與破窗,墨瞳銳利地掃視著黑暗中每一個可能潛藏殺機(jī)的角落。窗外零星的打斗聲不知何時已然止歇,只余下寒風(fēng)吹過破窗欞孔洞的銳利呼號,如同鬼哭。
他呼吸略重,方才護(hù)住周慈那一瞬幾乎用盡了身體的本能爆發(fā)力,加之強(qiáng)行閉息抵御毒香,此刻氣血未平。但僅僅幾息之后,他的氣息便強(qiáng)行壓穩(wěn)下來,重新變成那潭深不可測的寒泉。
“能動嗎?”祁墨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激戰(zhàn)后的嘶啞,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周慈循聲望向父親。周興蜷在墻角,雙目緊閉,臉色在昏暗光線中呈現(xiàn)出可怕的灰敗,身體痙攣般的抽動了幾下,頸后那片深紫的毒斑仿佛在幽暗中隱隱搏動。方才那場突兀的血腥風(fēng)暴沖擊,對這個飽受摧殘的老人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
她猛地咬住下唇,尖銳的疼痛刺穿麻木。不,她不能倒下!她用盡全身力氣點(diǎn)頭,手肘撐著冰冷的地面,掙扎著想要坐起,卻又因脫力而滑倒。
祁墨不再多言。他看也未看地上那支簪子,目光只掠過周慈艱難蠕動的身影和周興垂危的狀態(tài),眼中最后一點(diǎn)波動被冷酷決絕取代。他反手利落地還刀入鞘,那聲輕微的“咔噠”如同宣告一個階段的終結(jié)。隨即,他一步踏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一手抄起幾乎昏迷的周興背在背上,一手伸向剛勉強(qiáng)撐起半個身體的周慈,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攥住她冰冷且沾滿灰塵的手腕。
“走!”簡單一個字,重如千斤。
他拽著她的力道極大,近乎粗魯,周慈被他拖得踉蹌,手腕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但此刻這痛楚反而讓她飄渺的靈魂抓到了一絲落地的真實(shí)。她不敢再看那支遺落的簪子,更顧不上整理散亂一地的衣物家什。祁墨寬闊的脊背遮擋了父親,也擋住了她身后那片血腥狼藉的絕境,他掌心傳來的熱量和不容抗拒的拖拽力道,成了此刻黑暗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穿破窗洞,寒夜的氣息裹挾著新鮮的冰冷和殘存的血腥猛地?fù)鋪?。院?nèi)一片死寂,月光慘白地照著幾處可疑的深色污漬和倒伏的雜草,不見刺客尸體,顯然后路已被祁墨的同伴處理干凈。
并未走院門。祁墨腳步極快,幾乎是半夾帶著周慈,無聲無息地掠過低矮的土墻,緊貼著巷子冰冷的墻壁陰影疾行。巷子蜿蜒曲折,如迷宮般盤繞在這片貧民區(qū)的肌理里。寒風(fēng)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周慈的肺火燒火燎,被強(qiáng)行塞住的尖叫和淚水堵在胸口,只能咬緊牙關(guān),迫使早已麻木的雙腿跟上祁墨那近乎非人的步伐。鞋底在濕滑冰寒的石板路上急促摩擦,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鋒邊緣,在死寂的深夜里發(fā)出細(xì)碎而慌亂的聲響。
祁墨的步伐異常沉重,背著一個人,拖著一個驚魂未定的人,但他的行動卻像一頭熟悉黑夜的孤狼,精準(zhǔn)而高效。七彎八繞,避開所有可能有燈火或者更夫巡夜的方向,專走最幽深、最狹窄、連野狗都罕至的死角暗巷。
不知奔行了多久,周慈的意識都因寒冷和脫力開始模糊,肺部每一次擴(kuò)張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只能機(jī)械地被那只如鐵鉗般的手拖著向前。就在她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徹底軟倒之時,祁墨的腳步驟然停在一處更為偏僻的巷口盡頭。
眼前是一面與周遭別無二致的、爬滿枯藤的高大灰墻。月光被墻檐切割成慘淡的一線。祁墨并未敲門,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而是伸出手指,在墻壁某處不起眼、似乎被雨水浸蝕得格外松軟的土坯上,用特定的節(jié)奏和力度,極快地敲擊了七下。
三長,兩短,兩長。
聲音細(xì)微得如同耗子磨牙,很快被夜風(fēng)吹散。
墻內(nèi)片刻沉寂。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
旋即,一陣輕微的機(jī)括輪轉(zhuǎn)聲從厚重的墻內(nèi)傳來。毫無預(yù)兆地,高墻底部一塊極其隱蔽的、僅容一人彎腰擠過的方石活動門,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一股混合著溫暖水汽、濃烈草藥氣息和淡淡書墨香氣的暖流瞬間從中涌出,包裹住幾乎凍僵的周慈。
祁墨率先矮身背著周興鉆入,動作利落。周慈緊隨其后,在踏入黑暗入口的剎那,身后那塊沉甸甸的石門又無聲無息地合攏、復(fù)原,仿佛從未打開過,將所有寒風(fēng)、血腥和可能的追索目光隔絕在外。
眼前驟然一暗,隨即是腳邊一盞防風(fēng)琉璃小燈帶來的柔和光芒。他們身處一條僅容兩人并肩的低矮石甬道中,石壁打磨得還算光滑,兩側(cè)點(diǎn)著同樣制式的琉璃小燈,照亮前路??諝饫飶浡f書卷特有的陳紙氣味與干燥藥草的清苦芬芳,那熟悉的藥香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不自覺地松弛了一絲絲。
一個穿著素雅深青色布袍、梳著圓髻的女子的背影正快步走在前面引路,姿態(tài)從容,步履無聲。她并未回頭,也未出聲詢問,顯然對祁墨深夜造訪并帶來麻煩已然心領(lǐng)神會。
石道不長,轉(zhuǎn)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入眼是一間極大、布置卻極其雅致又奇特的廳堂。廳堂大半?yún)^(qū)域被巨大的書架占據(jù),上面密密麻麻整齊地摞滿了書籍、卷軸,卷帙浩繁,空氣中濃郁的書卷氣正由此而來。廳堂另一側(cè),則與書卷世界涇渭分明地劃開一道界線——那里擺滿了大小不一的藥櫥、藥柜,散發(fā)著各種中草藥特有的濃郁氣息。角落里甚至堆放著正在陰干的藥材簸箕。幾張寬大的書案上,筆墨紙硯與搗藥杵、碾藥船、小型藥爐錯落有致地?cái)[放著??看暗奈恢?,一架素雅的古琴靜靜置于琴臺之上。
此處是文齋,亦是藥廬。
引路的女子這時才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燈光下,她約莫三十許人,面容算不得多么嬌艷,但眉目極其疏朗清正,宛如山間一脈不染塵埃的溪流,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沉靜安寧氣度。尤其一雙眼睛,亮而深邃,似乎能洞察一切虛妄。她目光平靜地在祁墨背上昏沉的周興、以及他身后滿臉惶然、發(fā)髻散亂、沾滿塵土血污的周慈身上掃過,最后落回祁墨血跡浸透后背衣衫、肩頭新添的一道仍在滲血的猙獰爪痕(應(yīng)是方才擋箭或護(hù)周慈時被暗器劃開),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祁墨,許久不見,每次都是這般驚天動地?!迸娱_口,聲音清越如金石相擊,雖隱含薄責(zé),卻并無慌亂,反而帶著一絲熟稔與關(guān)切。
祁墨將周興小心翼翼放在靠窗的一張鋪著厚厚墊子的竹榻上,這才直起身,微微頷首,算是致意:“靜川先生,事急從權(quán),攪擾了?!彼曇粢琅f低沉沙啞,帶著明顯的疲憊和傷后的隱痛,但面對這女子時,周慈能明顯感覺到他身上那種慣有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殺伐之氣收斂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敬意?
原來她叫靜川先生?周慈心頭微微一震,這名字在京城民間頗有清譽(yù),她雖困于家事,也曾聽聞過這位女先生通曉百家、醫(yī)理精湛,性情高潔,尋常權(quán)貴亦難請動。
“客氣話省了?!膘o川先生利落地走到周興榻前,俯身探脈,三指搭在周興枯瘦的手腕上,臉色瞬間凝重起來。她的目光尤其銳利地在周興頸后那片深紫色的毒斑上停留片刻,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震驚和沉重的了然。隨即,她迅速從懷中取出一根銀針,動作快如閃電,精準(zhǔn)地刺入周興胸口的幾處大穴,護(hù)住他微弱的心脈?!懊}若游絲,陰毒侵髓……祁墨,你要快,他熬不了多久。此地有藥,但缺幾味引子,也缺時間細(xì)調(diào)!”
她語速極快,目光已經(jīng)轉(zhuǎn)向周慈:“姑娘,你面色奇差,也需靜養(yǎng)?!彼噶艘幌屡赃呉粋€鋪著干凈厚褥的小榻,然后目光落到剛放下周興的祁墨身上,神色嚴(yán)肅,“祁墨,你呢?讓我看看你這肩膀!”語氣帶著不容拒絕。
祁墨卻微微側(cè)身,避開了靜川先生伸過來的手。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露出一個笑容,卻只牽動了傷口,引得一陣劇痛似的吸氣,聲音因疼痛而發(fā)緊:“皮肉傷,不礙事?!彼焓殖断录珙^被血浸透粘連的衣料碎片,露出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見骨的爪痕,創(chuàng)口邊緣因毒氣或暗器污損隱隱泛著灰敗之色。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而扁的黑玉盒,熟練地打開盒蓋,挖出里面濃稠如墨汁、散發(fā)著濃郁嗆人藥味的黑膏,眼睛都未眨一下,就將藥膏用力按入傷口之中!他額頭瞬間沁出密密的冷汗,緊咬牙關(guān),下頜線繃得如石刻般堅(jiān)硬,從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絲呻吟。
周慈坐在小榻上,身上被輕輕蓋上了一張帶著陽光氣味的薄被,一股虛脫感猛地席卷而來。她看著祁墨背對自己,沉默忍耐處理傷口時那寬厚脊背因劇痛而繃緊又強(qiáng)行壓制的顫抖輪廓,看著靜川先生眼中濃重的憂急與無奈,再看看榻上面如金紙、氣息奄奄的阿爹……
方才奔逃時的麻木此刻盡數(shù)退去,巨大的疲憊、深入骨髓的后怕、親人垂危的痛苦,以及對這個默默承受著一切、將她拖出絕境的危險男人內(nèi)心翻涌的某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如同冰水混雜著巖漿,猛地沖垮了她心底那堵名為“交易”和“各取所需”的高墻!冰冷的河水洶涌倒灌,瞬間淹沒心田。
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滾落,砸在包裹著她的薄被上,無聲無息地洇開深色的水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無法控制地劇烈抽動起來。
靜川先生目光敏銳,立刻看到了她的異樣。她正從藥柜中翻找緊急吊命的藥材,見狀輕輕嘆了口氣,并未出言安慰,而是拿起一把小巧的藥剪和一疊干凈的軟布,快步走到祁墨身邊,強(qiáng)硬地開始為他清理肩膀上那糊著的、尚未完全發(fā)揮藥效的墨黑藥膏下的污血腐肉,動作快而精準(zhǔn)。
祁墨因她的動作痛得身體劇烈一顫,猛地深吸一口氣,卻并未阻止。他仿佛才注意到身后壓抑的、細(xì)微的抽泣聲。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蜷縮在小榻上、如被雨水打濕又被拋棄的小貓般瑟瑟發(fā)抖默默流淚的周慈。
靜川先生清理的動作刻意加重了幾分。
祁墨的身體再次繃緊,眉頭死死擰在一起。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目光在周慈沾滿淚水的側(cè)臉上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堅(jiān)硬的東西被這無聲的淚水撞開了一絲裂隙。
窗外的夜依舊濃稠如墨,這座隱藏在書海與藥香中的小小堡壘,成了驚濤駭浪里唯一的孤島。沉沉的藥氣與書墨香交織,周興在靜川先生的銀針下呼吸暫時平緩了些許。祁墨肩頭的傷被粗暴地處理著,血污浸透了腳下的青磚。小榻上無聲流淚的周慈,在極度的疲憊和心防崩塌后的虛軟中,意識逐漸朦朧。
界河,已不復(fù)存在。太監(jiān)府深處。
一只蒼白修長、染著艷紅蔻丹的手狠狠拍在紫檀木桌案上,名貴的青玉茶盞應(yīng)聲碎裂!
“廢物!統(tǒng)統(tǒng)都是廢物!”陳南善尖利到變形的聲音在死寂的密室中回蕩,如同厲鬼嘶嚎,整張臉因極致的憤怒和恥辱而扭曲變形,紫黑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精心調(diào)教、耗費(fèi)巨資的“粘桿處”精英,不僅沒能提回一個垂死老翁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賤婢的頭顱,反而自身折損殆盡,連根有價值的頭發(fā)絲都沒帶回來!更可恨的是,那個叫做祁墨的雜種,竟然又一次從他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恥辱!刻骨銘心的恥辱!
“岐黃谷…岐黃谷…” 陳南善眼中涌動著瘋狂怨毒的暗流,低聲反復(fù)咀嚼著這三個字,如同啃噬著仇人的骨血。這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鉤子,將十幾年前那場本該被徹底掩埋的血火和那個女人的臉再次從記憶深處血淋淋地拖拽出來,帶來一陣陣靈魂被凌遲般的刺痛和滔天的恨意。
那個女人的兒子……是了,肯定是他!只有岐黃谷的孽種才可能有這等本事!當(dāng)年就該把那谷里的螞蚱全碾成齏粉!
他的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沁出血絲也毫無所覺。胸腔里翻滾的殺意幾乎要沖破軀殼。
韓鐵山垂手立在最深重的陰影里,感受著主子上方散發(fā)出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瘋狂氣息,大氣不敢喘。
“韓鐵山!”陳南善猛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珠死死釘在陰影中自己的心腹身上,目光如同淬毒的蛇信。
“千歲爺…” 韓鐵山立刻屈身。
“給咱家…” 陳南善的聲音陡然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惜玉石俱焚、歇斯底里的瘋狂,每一個字都如同滴著血的毒牙:“不惜一切代價……用盡所有暗線……就算把整個京城挖地三尺,把天捅個窟窿!也要把他給咱家……揪出來!生要見人!死……”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如同破鑼摩擦般的獰笑,回蕩在密室里:
“死,也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挫骨揚(yáng)灰!”